廣州港碼頭之上,人山人海,旌旗飛揚,既有着刻意的組織,也有着自發的涌現。這個港口,是大唐對外交易的窗口,雖然大唐在一年一年的衰落下去,商業交易也隨之而跌落,但這裡,仍然是東南最爲富庶的地方,百姓的日子,過得還是較爲滋潤的。
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皇帝依然是神聖的,高不可攀的存在,但現在,他們嶺南的女兒,將要成爲大唐的皇后了,這可是開天闢天頭一遭。不管怎麼說,都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情。今天,朝廷的迎親隊伍將抵達廣州港,自然要前來看一個稀罕。
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看熱鬧、看稀奇的百姓讓向訓也有些猝不及防,緊急調了三千軍隊前來維護秩序,這纔有效地控制了場面。
雖然亂了一陣子,但向訓還是很得意地,在他看來,這是自己頗得民心民意的最有效的體現。
整個港口已經被全部戒嚴了,所有的船隻全部下錨,每艘船上,都有士兵進駐,更多的士兵穿着簇新的戰袍,肅然林立於碼頭之上,於喧鬧之中又另外隔離出了一個清靜的地方。臨時搭起的暖棚裡,大人物們安坐其中,一邊飲着熱茶,一邊熱切地議論着這一次的聯姻,對於嶺南,甚至於對整個東南的局勢的影響。
向訓,自然是這些人的中心。
五十有五的向訓,世居嶺南,三十五歲之時還是一介縣尉,二十年前,席捲大唐的那場暴亂,嶺南亦未能倖免,藉助本家在嶺南的勢力,向訓組織兵勇協助官兵平亂,屢建戰功,官職也扶搖直上,到暴亂被平息之下時,他已經是嶺南節度使了,從縣尉到割據一方的節度使,他只不過用了三年時間。
統治嶺南近二十年,向訓的官聲,還是算不錯的。哪怕他亦是靠着嶺南的豪強大族立足,但嶺南豪強與其它地方的豪強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因爲這裡的大族,更重視商業,廣州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對外的窗口,而商業所帶來的利潤,顯然不是在地裡刨食能比的。
在嶺南諸地,土地兼併並不十分嚴重,土地價格也並不高,倒是一些重要的商埠裡,一個好的位置的鋪面,價值萬金。
商業氣氛濃厚的嶺南,給了普通老百姓獲得更好生活的條件。
有足夠的土地讓他們耕種,即便是沒有土地,但去給人當夥計,即便是在碼頭上當苦力,也是能活下去的。
老百姓的要求其實並不高,只要能勉強活下去,他們就認爲,官府還是很不錯的。
嶺南執行的仍然是府兵制度,但常備甲士卻也足足有兩萬餘人,一旦嶺南全部動員起來,十萬大軍,並不是什麼難事。
這也正是嶺南向訓的實力在東南獨樹一幟的原因。
李澤崛起於北方,朱溫篡唐自立,這讓向訓看到了機會。這個時代,已經進入到了靠武力說話的時代了,誰的拳頭大,誰說話就更有理一些。
自然已經禮樂崩壞,那自然也就沒有那麼多講究了。
這正是向氏走出嶺南一隅成爲天下豪門的大好機會。
然而向氏世居嶺南,在東南一帶雖然威名赫赫,但對於大唐帝國來說,東南一地,從來都不是一個重要的地方,在長安洛陽這些地方的人看來,嶺南這樣的地方,那可是極爲偏僻苦寒之地,只有那些犯官纔會被髮配到這些地方來受苦。
在這樣的一個映象之下,向氏在天下的影響力,幾乎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武邑的要求,讓向訓喜出望外。
對於現在北狩武邑的大唐朝廷現狀,向訓自然是一清二楚,皇帝只是一個擺設,真正掌握一切的是年輕的獨相李澤。當然,在朝廷之中,也還有一批像薛平,韓琦,田令孜這樣的忠心耿耿的保皇派。如果沒有這些人,恐怕也就沒有這一次與向氏的聯姻了。
孫女嫁過去了,日子肯定是不好過的,但向訓並不在乎這個,對於整個向氏家族來說,這是從天而降的好消息,不管怎麼說,孫女兒過去之後,就是大唐名正言順的皇后,而向氏一族,也將因爲這一次的聯姻而名揚天下,從一個地方上藉藉無名的節鎮,一躍而成爲天下矚目的中心。
不僅僅是後族這麼簡單,朝廷的情況,有識之士都是很清楚的,向氏此舉,可不單單是向朝廷表示忠心,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擺在了李澤的對立面。
而且,是一個有資格站在李澤對立面的人。
這便是向訓想要的。
至於孫女兒嫁過去以後幸不幸福,以後會不會有性命之憂,在大局面前,向訓壓根兒就沒有去想過。
向氏子孫,自然要爲向氏的大局服務。
與李澤、朱溫這樣的人物一齊競爭,向訓並不懼怕,從一個小小的縣尉走到如今,他幾乎一直都在勝利,即便是小有挫折,也從來沒有能逆轉他向上的勢頭。一次次的勝利,鑄就了他強烈的自信,而掌管嶺南這些年來,嶺南從當年的暴亂之後一滿目瘡夷,變成了現在的富庶,給是讓他覺得,如果給他機會,他也能把這個天下治理得很好。
他,所缺的,只是一個可以供他盡情施展手段,展露抱負的一個舞臺罷了。
現在,既然已經有了舞臺,他還能懼誰?
事實也正如向訓所料的一般無二,向氏的名聲,隨着這一次的聯姻響遍了天下,今天,到廣州港到迎接朝廷迎親的欽差大使的,可不僅僅是隻有他這個嶺南節度使,還包括了容管經略使,桂管經略使以及份量更重的福建觀察使。
號角一聲接着一聲,從極遠的地方迅速地向着碼頭這裡接近,顯示着來自武邑的船隊,離港口已經不遠了。
滿面紅光的向訓長身而起,向着身邊的幾人道:“諸位,請!”
“向帥請!”
向訓微笑着轉身,向着暖棚之外走去。
隨着向訓等人緩步走向碼頭泊船之所,海平面之上,龐大的船隊已經出現了衆人的視野之中。
船隊越來越近。
向訓滿面的笑容卻在一點一點的僵硬起來。
最前面引路的戰船,是嶺南最大的一艘戰船,但在身後那艘龐然大物的映襯之下,就像是一條玩具船。即便是在那艘龐然大物的戰艦的兩邊護航的戰艦,也要比嶺南最好的戰船大上一圈。
龐大的船隊在稍遠的地方停泊了下來,只剩下了向真乘坐的戰船,定遠號以及他的三艘護衛艦緩緩地駛向碼頭。
一個個粗大的麻包被吊了下來,懸掛在船幫之上,伴隨着船身靠近而慢慢地被擠壓的變形,一個個水手,身手矯健地一手抓着繩子,猴子般的從甲板之上滑下,將手中牽着的纜繩,繞系在碼頭之上粗壯的木樁之上。然後又身手靈活地沿着纜繩攀越而上。
碼頭是重新整修過了的,原先的木頭棧橋已經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石料,看到眼前這一幕,向訓不由長出了一口氣,要是還是以前的木頭棧橋,只怕今日就要出醜,這樣塊頭的大型戰艦,或者只是這樣輕輕的一個擠壓,木頭棧橋便會分崩離析。
擡頭仰望着巨大的戰艦船身,與向真一樣,撲面而來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身邊,福建觀察使,容管經略使,桂管經略使雖然也還在笑着,但與向訓一樣,笑容亦是很勉強了。
大唐水師戰艦現在入港的不過只有四艘戰艦,但已經讓衆人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除開戰艦本身之外,戰艦之上的士卒,也格外的引人注目。
定遠號一共四層,此時,從第一層開始,船舷兩邊,士兵肅然挺立,黑色的甲冑,帶着面甲的頭盔,讓人看不清這些士兵的臉龐,卻更顯神秘,外面罩着大紅的披風,正在海風的吹拂之下獵獵作響,手中清一色的大刀之上包着紅綢子,爲這些兇戾之氣倒是添了些許喜慶的色彩。
一層一層的這樣上去,定遠號之上,士兵居然多達三百餘人。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碼頭之上的那些一般的百姓士紳,卻是爲戰艦之上這些武威的士卒們大聲歡呼着。心道果然是朝廷之師,不是咱們這嶺南偏僻之地能比的了,光是這戰艦,光是這一身的行頭,可就把停泊在一邊的自家的戰船和上面的士卒全都比了下去。
一個就像是高門大戶之中的貴公子。
另一個就像是整日在田地裡打滾的泥腿子。
“奏樂,擺香案,準備接旨!”向訓終於回過氣來了,大聲吩咐道。
定遠號上長長的跳板搭上了碼頭,手捧聖旨的章回一手提着袍子小心的緩緩而下,定遠號相對於這裡的碼頭泊位而言,實在是太高了一些,所以跳板很陡,他不得不小心,要是一個失足,從上面滾了下來,那就成了笑話了。
當章回雙足踏上實地的時候,香案之後,向訓已經是五體投地的跪了下去。
看到向訓如此作派,在他身後的福建經略使等人先是一怔之後,也只能跟着跪了下去。
看到此情此景,章回不由微微一笑。
向訓的心思,在他的眼中,自然是一目瞭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