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毅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一個契丹騎兵手裡捧着的李澈的首級.
對面的那個契丹騎兵臉上充滿着既諂媚,又得意地笑容.
李澈的首級啊,成德軍這一戰的最高指揮者啊,單憑這個首級,他應該能得到大筆的獎賞吧!
他正充滿着憧憬的時候,渾然沒有注意到一邊的部落首領耶律奇的臉色難看之極.
下一刻,石毅已是飛起一腳,將這個契丹騎兵一腳踹翻在地,一言不發,反手拔出身邊一名將領的刀,凌空便向那個契丹騎兵斬下.
噹的一聲,旁邊伸過來一柄彎刀,架住了石毅的橫刀.
石毅霍然回首,出手架住他的橫刀的人是耶律奇,看到石毅的臉色不對,他早就心中警惕了.
耶律奇彎刀一出手,脖子上立馬便被另外兩名盧龍將領的橫刀頂住了脖子.
石毅冷笑一聲:”耶律奇,你想要造反嗎?”
耶律奇扔了手中彎刀,雙膝卟嗵一聲跪倒在地.
“耶律奇不敢.可是石將軍,這是我悉丹部頗有名聲的勇士,前幾戰都是奮勇向前,每一次破開成德甲士軍陣的總有他的身影.”耶律奇轉身,譁拉一聲撕開了倒在地上驚慌之極的契丹騎兵的衣物,露出滿身的傷痕.
“石將軍,請允許他將功折罪.”
石毅嗬嗬一笑:”戰前的時候,是怎麼交待你們的,李澈我要活的,不管有多大的損失,我都要活的,現在你們殺死了他,這是公然地違反軍令.耶律奇,你自己也是統兵的將軍,違反軍令是什麼罪名,你不知道?他有功當賞,本將軍自然不會少了他的,等你們回去的時候,該他的賞賜自然會賞下來由你們帶回去交給他的家人.但他違反了軍令,那就該死.盧龍軍中,不存在將功折罪一說.”
耶律奇嘴脣囁嚅了幾下,終是頹然低下了頭.
直到此時,那個契丹騎兵才終於反應過來爲什麼自己帶回來了對方最高將領的腦袋,迎接他的不是賞賜而是鋼刀相向了.頓時大聲喊起冤來.
“冤枉啊,他不是我殺的,李澈不是我殺的.”
石毅曾經長期與契丹人作過戰,倒也大體聽得懂這個傢伙在喊些什麼.
“不是你殺的?此時狡辯還有什麼作用嗎?”話雖然如此說着,但石毅手裡的橫刀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看出了事情的轉機,那契丹騎兵的語速愈發地快了起來,這一次石毅可就聽不懂了,皺着眉頭看着耶律奇.
“石將軍,他說,他們是在與章武交界的一片桃林之中找到李澈的,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還有跟隨他的那些騎士,也全都死了.他們只是砍了李澈的腦袋回來而已,先前不說這件事,只是想多領一點功勞而已.”耶律奇趕緊替石毅翻譯道.
石毅聞言倒是一愕,看那契丹騎兵的模樣,倒似不是撒謊,使了一個眼色,立即便有將領走了出去,與這個契丹騎兵一齊回來的還有十幾個契丹騎兵.他們現在並不知道屋裡發生了什麼狀況,只消出去一審,自然什麼都清楚了.
將刀扔還給了身邊的將領,石毅問道:”你也是老兵了,你見到此人的時候,他既然已經死了,那能看出是怎麼死的?”
那契丹騎兵此刻死裡逃生,臉上汗水卻還在涔涔而下,努力地回憶着當時的場景.
“十幾個人,都死在那片桃林裡,其中有六七個是死在弓箭之下.”說到這裡,他的臉上露出了一些驚悸的神色,他也擅射,但看到那些中箭而死的甲士之後,只覺得匪夷所思.”那射手好厲害,羽箭破開了甲士的鐵甲,一箭斃命.”
石毅也是一驚,李澈身邊的那些精銳甲士騎兵有多厲害,在這幾天的戰爭之中他是充分領教過了的,那是成德最精銳的一批人.居然被人一箭斃命,羽箭破開甲冑還有如此的殺傷力,那已經不是一般的箭手了.
“李澈呢?也是被一箭斃命?”
“不是!他是被斬馬刀殺的.”這名契丹騎兵顯然很熟悉唐軍的制式武器,”李澈的馬槊被一刀兩斷,身上的甲冑被從中剖開,致命傷卻在咽喉間,是被斬馬刀的刀尖挑破了喉嚨之後死的.”
石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章武地面之上,那個時候,應當只有一支武裝力量,那就是柳成林的橫海軍.但他與柳成林所部交過手,並沒有見過柳成林部下有這樣的神射手,而且柳成林的功夫雖然厲害,但擅使的是槍,並不是斬馬刀.
難不成還有第三方勢力在場?
抑或是橫海軍節度使朱壽另外派了人馬到場?
但這種可能性很小,如果說朱壽想要盧龍與成德之間不死不休,所以要殺死李澈使雙方的仇怨再也不能解開的話,他只消讓柳成林動手就是了,又何必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呢?可如果說有第三方人馬,又會是誰呢?他們的目的又何在?
石毅想不出來.
現在的結果是李澈死了,這對於盧龍節度使張仲武的整個戰略計劃形成了巨大的影響.李澈死了,對於盧龍來說,可謂是一個重大的損失.此戰雖然在戰術之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重創了成德主力,但從戰略之上來說,卻是一點也說不上贏了.
因爲接下來成德會因爲李澈的死,拼死抵抗盧龍軍的.
盧龍最初的構想,是想要活捉李澈.這一次李澈唯一的突圍可能,就是逃到章武,逃到柳成林的軍中去,但最後的結果不會有什麼兩樣,橫海還是會把李澈交到盧龍的手裡.
節度使張仲武對橫海節度使朱壽可謂瞭解到了骨子裡頭,只要成德這邊大敗,朱壽必然會成爲牆上草,風一吹,就會倒向盧龍.而事實也證明了的確是如此.石毅留下往章武方向上的口子,就是誘使李澈往那個方向上突圍,因爲這樣一來,他活捉李澈的可能性大增,要是李澈拼命隨軍突圍的話,亂戰之中,誰也不能保證就能把李澈抓個活的.而讓李澈往章武方向跑,藉助柳成林的力量,反而更容易抓住一個活生生的李澈.
一個活的李澈,纔有着巨大的價值.
現在李澈死了,所有的謀劃全都落了空.
石毅頹喪地坐在大案之後,揮了揮手,示意那個契丹兵退下去,死裡逃生的契丹兵此時那裡還敢要賞賜,連滾帶爬地便跑了出去.
轉身看着身後牆上的掛着的地圖,石毅又嘆了一口氣.
從一開始,節帥張仲武就沒有將所謂的三位節度使的聯合放在眼中.消息傳出之後,盧龍只不過派出一名信使,威脅利誘之下,輕而易舉地便策反了振武節度使王灃.這些年來,王灃在與盧龍的一系列衝突之中,早就被張仲武打得破了膽.
橫海節度使朱壽,是一個有便宜便上,遇挫折便跑的典型的牆頭草,所以三家節度使中,唯一讓張仲武覺得難對付的便是成德而已.
成德軍隊精銳,地方富庶,張仲武垂涎已久,更重要的是,如果能拿下成德,那麼就會對河東的高駢形成巨大的威脅.如果成德整體倒向盧龍,盧龍的力量,便可以在高駢最虛弱的力方對其形成巨大的威脅.讓高駢顧此失彼,失敗幾乎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但要迅速拿下成德,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在河間府消滅了成德的主力,但以成德的戰爭潛力而言,他們能迅速再動員起相當的兵馬來.就算野戰能力不足,但讓盧龍一城一池地打過去,時間上就要消耗太多,而一旦時間拖延過長,高駢便能作出及時的應對,甚至朝廷也會立即插手進來.
一旦形成了僵持的局面,對於盧龍是絕對不利的.現在的朝廷必竟還有大義的名義,而且朝廷已經把盧龍定義成爲了反賊.盧龍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掉朝廷在北方的最大助力高駢的河東的話,以後的局勢可就難說了.
李澈是李安國的獨子,是李氏家族唯一的接班人,這是盧龍能夠篤定如何活捉了李澈的話,就可以脅迫李安國與盧龍結盟,只要形成這種局面,張仲武控制下的契丹騎兵便可以通過成德,快速直搗河東的後方,再輔以王豐的振武軍以及成德重新徵召的軍隊,高駢豈有不敗之理.
可是現在李澈死了,一切皆成泡影.痛失愛子的李安國不與盧龍拼命纔怪呢?
命人將李澈的首級妥善地收拾了起來,又命人帶來了在突圍戰之中被活捉的另一名成德大將王明仁.
五花大綁的王明仁挺直了身子站在石毅面前.
“想死還是想活?”石毅問道.
“廢話,當然想活.”王明仁回答得乾淨利落.
石毅聳了聳眉毛:”想活的話,就只有一條路,投降!”
“行啊!”王明仁痛快的讓帳內所有將領都出乎意料之外,便連石毅也有些驚詫.
“放了我回去,我便去遊說我們李節度使率成德投奔盧龍,就算李節度使不答應,我也有把握勸說我姨父投奔你們盧龍.”王明仁痛快地道.
石毅的眉毛擰在了一起,看着王明仁半晌才緩緩地道:”你覺得我傻嗎?”
“既不信我,何必問我?”王明仁大笑.
“押下去!”石毅憤怒地吼道.
不待士兵上來,王明仁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看着石毅,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色:”少將軍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石毅沉默不語.
這個人太聰明瞭.
看着石毅的反應,王明仁仰天長嗥了一聲,大步出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