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秋高氣爽。日影西斜,北雁南飛。
劉邦,蕭何,張良坐在涼亭,開始了“劉邦問計張良”這番後被載入史冊的交談。
陰險家蕭何輕嘬一口茶,首先開腔問道:“沛公自芒碭山斬蛇起義以來,攻州奪縣無往不利。然新近受挫於魏師,吾泗水兒郎,三停已去二停。如今吾義軍東有魏咎,西有秦嘉,北有田儋,南有呂臣,俱是兵力鼎盛,虎視眈眈。亂世之中,何去何從,不知子房先生有何高見?”
張良將摺扇往石几上一置,問道:“不知沛公舉兵,志在何處?”劉邦想也不想,高聲道:“當然是誅除暴秦。”張良微微一笑:“各路諸侯俱志在誅除暴秦,與沛公之志不謀而合,沛公又何懼爲彼所吞併?”
劉邦聞言頓時語塞,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秦末大小諸侯,哪一個不是打着“誅除暴秦”這張虎皮,賣着割據一方的膏藥。劉邦私心也是想把自己的地盤做大自立爲王,只是不便明說。那張良竟一針見血,刺諷他言不由衷。他哪裡還說得出話。
張良語鋒依然犀利,咄咄逼人問道:“沛公可是欲效此四家諸侯,稱霸一方麼?”
劉邦正欲點頭,只覺足趾被人踩了一腳,卻是那陰險的蕭何在阻止他。劉邦望了望蕭何,瞬時福至心靈,他那天才表演家的天賦綻放開來。
他乾咳一聲,高聲道:“劉季之志,豈是魏咎田儋之輩可比!”張良哦了一聲,眉梢上挑,等着聽劉邦的下文。
劉邦長嘆一聲,說道:“天下苦秦久已!劉季舉兵,是欲救萬民於水火之中。而魏咎田儋之輩,只是欲延其宗祠,繼續七國割據之故事。”
他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的大話,顯然已打動了張良。若是劉邦剛纔那頭一點道聲是,張良這場話一談完,便會告辭而去。這大漢的江山還不知能否創立得起來,歷史也不知會走向何方。
張良心想,“沛公居然有如此大志,真是與魏咎田儋之輩不同了。”拱手道:“願聞其詳。”
說大話又不要本錢,劉邦這話閘一開,便一股腦傾倒出來。他語氣激揚道:“這天下若是再像從前,諸侯割據一方,老百姓必飽嘗戰亂之苦。只有統一天下,終結這無休無止的殺伐征戰方是正道。俺劉季乃天龍赤帝所生,欲效那始皇帝嬴政,掃平六合,讓天下百姓從此過上安居樂業的太平生活。”
張良心中一震,“信郎雲劉邦乃真龍天子,果然不錯。若非如此,沛公怎有這等鴻鵠之志。”她心中暗暗叫好,卻不露聲色問道:“若沛公能登上九五,也要學始皇帝那般廢除分封麼?”
“這張子房爲何要問此話?對了,他是三晉盟副盟主韓盟主事,當然希望復興他韓國。只是這韓國復興非我所願,若實話實說,他必大失所望。”劉邦心裡嘀咕。
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去看蕭何的眼色。蕭何把頭搖了一搖,劉邦會意,遂道:“只要不似周朝那般天子無法駕馭諸侯,分封亦無不可。”
張良大喜,一顆懸着的心方始落地。
蕭何見張良神態,知他對劉邦的回答還算滿意,趕緊趁熱打鐵,問道:“子房先生可願助沛公得償所願乎?”
這一句話換個說法,就是你想不想投靠我們沛公,成爲他帳下謀臣?張良的問題既然劉邦給了個滿意的答覆,就輪到他們這一邊發問了。
這關鍵的問題,劉邦當然關心。睜大一雙眼,緊緊盯着張良。
張良展顏一笑:“子房此來沛縣,固有此意。”劉邦聞言大喜,站起身哈哈笑道:“劉季能得先生相助,幸何如哉!”
張良即跪倒在地,說道:“子房必傾平生所學,助沛公完成心願。”既然要效命劉邦,這一拜之禮必然少不了。
劉邦笑呵呵張着大嘴,將張良托起。觸手處,只覺張良那一雙柔荑纖細滑膩,心中一動,“這子房先生的手,怎似婦人之手?”但這想法只是一閃而過,他欣喜得到張良之餘,還來不及想到其他。
於是二人重新落座。
既然張良成了自己人,劉邦說話也不拐彎抹角。便嘆道:“我部新近被魏軍殺得大敗,元氣大傷。劉季雖有大志,奈何兵微將寡,又如何能去統一天下?”
張良微笑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沛公若能悟出這不爭二字,這天下便可得矣。”
劉邦惑然道:“此話怎講?”張良道:“如今之計,沛公當致力於存活,不可與衆諸侯爭奪天下,就連剛纔所說的大志,也只可限於吾三人知道,萬毋泄露外人。至於稱王的打算,想都不要想。只有力圖存活,方可等待良機一飛沖天。”
蕭何道:“子房之言雖然有理,然一飛沖天需要實力。這泗水兒郎折損大半,如何能壯大起來?”
張良笑道:“天下之地何其大,四海之衆何其多,圖謀天下怎能只憑你泗水一郡兒郎。”
劉邦問道:“現在環敵在側,想要存活也是不易。那周市大軍雖去,隨時還可回來。子房又有何妙計?”
張良哈哈一笑:“周市此去,再也不會回來,沛公又怎會有此一慮?”劉邦便問爲何周市不會再來。張良道:“張楚傾覆在即。周市回到臨濟,估計章邯的大軍也殺到了陳城。此時魏軍面臨的是滅國之災,哪還有餘暇來泗水攻城略地?”
劉邦問道:“除了魏國,泗水周圍還有幾處強敵。若他們動了攻我之心,又當如何?”
張良道:“只要沛公去除稱王之心,暫時臣服於彼,不與他人交戰,現各路諸侯無不欲收攏英雄豪傑,以沛公之名又怎能加害與你?何況若能施展手段,那些強敵變成吾之援助也未嘗不能。”
讓敵人變成自己的援助,這種想法劉邦從未想過。張良一語,讓劉邦眼前一亮。
有強敵來到,只須獻上一封效忠書便可安然無事。若是對方仍不動心,要來滅俺劉季,俺再找一個強者,獻上另一封效忠書。只要有人收下俺的效忠書,便不能見死不救。到時必派來援軍保俺劉季的性命。如此以強擊強,以敵制敵,我沛縣義軍在一幫強敵之中,倒能活得有滋有味了。
至於寫那厚顏的效忠書,對於這無恥的流氓,又哪是一樁難事。
還可像東海秦嘉一般,打着陳勝的旗號,收攏大衆,圖謀發展壯大。到了可與陳勝叫板的時候,把臉一抹,咔嚓一聲,將陳勝派來的使者就地正法。這種卑鄙的事情,想必劉邦那流氓也幹得出來。
劉邦越想越高興,越想越覺得前途一片光明,要不是張良這位天下名士在此,他簡直要手舞足蹈了。
劉邦深深鞠了個躬,說道:“聞先生之計,劉季茅塞頓開,先生請受俺一拜。”
張良忙道:“沛公之禮,子房愧不敢當。”心中卻只想:“沛公殆天授也!這麼快便領悟了我那不爭二字的含義。他竟能忍得一時之羞辱,甘心臣服於各路諸侯,這般人物必能成大器。”
張良來沛縣之前,自然爲劉邦的未來作了一番策劃。這不爭之計,便是張良爲他想出的最好策略。原來還擔心劉邦心高氣傲接受不了,想不到他竟欣然受教。
如此一個能虛心受教又能忍辱負重的英雄,不正是自己要施展學自《太公陰策》無數計謀扶植的對象麼?
張良只覺這沛縣一行沒有白來。
※※※
這一邊劉邦得了張良,又得隴望蜀,問道:“與先生同來的利蒼將軍,不知先生可能說得此人來投俺劉季?”
張良卻沉吟不能回答。那利蒼雖一路與自己同行,他的目的是找一個能容下天下儒生的主公。這劉邦能不能對他胃口,自己還不能做主。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有小僮來報,說利蒼將軍來訪,正在門外。張良便道:“快請他進來。”
不多久,只見利蒼肩負一包裹,背上背了一把長劍,走到涼亭。看他打扮,似是一副即將遠行的模樣。
劉邦率先站了起來,呵呵笑道:“我們剛提到將軍,將軍便來了,真是巧啊。”
誰知利蒼看也不看劉邦,一徑走到張良身前,說道:“子房先生,吾今欲離開沛縣,特向先生辭行。”
劉邦聞言,瞬時心涼了半截。
張良惑道:“利將軍剛剛來此,爲何匆匆要走?”
利蒼搖了搖頭,說道:“沛公對我儒生無禮,看來利某錯來沛縣了。”
原來利蒼到了劉邦爲他安排的精舍中,便問下人劉邦如何對待儒生。下人便笑嘻嘻談起劉邦羞辱儒生的“趣事”。
那無恥的劉邦在沛縣黑白兩道上混時,與儒生一向不對路。成了“沛公”之後,這性格也改不了。平常和人說話時,只要講到儒者,他都不屑地破口大罵“豎儒”。有不少戴儒冠而來求見的賓客,劉邦經常惡作劇地請他解下儒冠,然後大聲說,這種帽子用來撒尿最合適。這些讀書人無不覺得深受侮辱,俱不歡而退。
利蒼一聽之下,義憤填膺,立刻便欲離開沛縣。只是張良與他同來,臨行之前,他便欲找張良辭行。
張良聽了利蒼之言,轉頭望向劉邦,問道:“沛公爲何要羞辱儒生呢?”
劉邦此時方知利蒼來自儒門,心中正後悔不迭自己對儒生的無禮,令自己錯失這位絕世高手。便訕訕講出一番歪理。
劉邦道:“這些儒生多是從齊魯而來。齊王田儋對儒生甚是禮遇,朝中儒士濟濟。若這幫儒生有真才實學,何必捨近求遠來投俺弱旅。俺料那些人必是無什麼本事,來找俺劉季混飯吃的,故而羞辱與他們。若有似利將軍這般人物,俺早就盛情接待,留下他爲俺所用了。”
張良聽得明白,利蒼也聽得明白。原來劉邦並不是存心羞辱儒生,只是那些人沒本事罷了。
張良便道:“利將軍出自儒門,可知你儒門中何人有真才實學能助沛公。可否引薦一二,以正你儒門之名。”
這招叫連消帶打,既消利蒼之怒不漏痕跡,又要利蒼爲劉邦引薦人才。這番急智,也只有張良纔有。
利蒼聽了劉邦一番告白,氣早消了大半。只想找來一個有本事的同門,爲衆儒生爭口氣。
隨即想到一人,那便是又投到縱橫家門下的儒生陸賈。
※※※
戰國年代百家爭鳴,改換門庭兼學多家者比比皆是。那著名的法學大家韓非子,本師從於儒家大師荀況,後來搖身一變,成了法家的領軍人物。
陸賈本是楚人,身材高大雄偉、頗有威儀。他曾遊學齊魯,學於利蒼的師傅儒家大師子都,與利蒼相識。學藝有成後又投到縱橫家鬼谷懸策門下,學習詭辯之術。
利蒼逃亡沛縣隱居時,偶與陸賈在街市相遇。二人久別重逢,少不得把酒相談。利蒼得知,那陸賈便居住在與泗水郡比鄰的九江郡,因省親來到沛縣。
今聽張良提起要自己爲沛公劉邦尋覓一個有本事的同門,以正儒家之名,立馬便想到了陸賈。
與陸賈同在子都門下,那陸賈的學問利蒼自是清楚。他又從鬼谷懸策處學得一身縱橫捭闔的詭辯之術,還怕這劉邦瞧不上眼?
於是利蒼便雲,要去九江尋訪陸賈,說得此人來沛縣爲沛公所用。
劉邦還不知道陸賈是何許人物,蕭何在鬼穀道場做了多年的管家,如何不知。一聽大喜,說道:“若能說得陸賈來投,實是沛縣之幸。蕭某與陸賈有舊,這便修書一封與利將軍帶上。”
看蕭何這副歡喜的模樣,劉邦不問也知道,那陸賈必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這年頭天下紛爭,縱橫家的高弟都成了搶手貨,各路諸侯無不爭相延攬。他這一個小小的沛縣之主,還怕人家看不上眼呢。
那蕭何“刷刷刷”提筆就寫下一信。利蒼得了蕭何書信,便欲起行。蕭何說道:“利將軍此去九江,必有路途花費。沛公,你可不能讓利將軍白白爲你辦事喔。”劉邦會意,令人捧來百金贈與利蒼。利蒼身上的錢財均在雲夢山送給了韓淮楚,確實囊中窘迫。見到那金子也不客氣,笑納了。
於是利蒼上路,離開沛縣南下九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