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裡,白清水逐漸卻也看些門道來——
這謝府的主子們,除了頂樑柱謝老爺只見過一兩次,旁的主子們卻也漸漸見得多起來。
尤是內院的姨娘、庶小姐們,隔山差五的,總要遣了丫環小廝送些湯湯水水或是些精巧物件來。
謝念生天性大方,對錢財之事,又實是沒有什麼概念,除非是得他喜愛的弓弩之物,旁的什麼金銀物件,竟是大部都賞給了院裡的下人們。
白清水這貼身的大丫頭,便更是體面起來,他又頗是依賴她,有她在一旁耳提命目,又有學堂的先生循循教誨,竟是從前劣習,去了大半,院內的下人當起差來,沒有了當初的提心吊膽,經了這幾月,也都逐漸活泛起來。
便是連謝夫人都忍不住在她帶着他去晨昏定省時也不忘誇她兩句,賞下一兩件金銀首飾或是醉八仙裡的精緻小點下來。
白清水原本便得康宗巖的屬託,對人向來大方,偶爾得了賞賜,與同院的丫環們一同分了,自是又將人心籠絡了幾分。
加之上回被謝楠生罵,又被表小姐掌嘴之事,早學了乖,又似是賭氣一般,主子賞下之物,除個別平常能拿來穿戴之外,旁的便全部拿回去給她娘,或當或留,全憑她做主。
眼下家中竟然也有了幾分簿產了。
日子一久,自是也知道謝念生這位小少爺在這謝府中的份量,雖說生是庶出,卻因謝夫人寵愛,早已抱在了名下,得了嫡出之名,又深得嫡出長子謝楠生的喜愛,白清水便愈是確定了侍候好這位小爺纔是目前最緊要之事。
卻說這日天晴氣朗、園內楊柳吐嫩、桃花含蕊、野蝶翩躚,又適逢學堂夫子家中有喜,告了假,謝念生便在白清水的慫恿之下,前去內院花園裡遊覽一番。
行至謝夫人院外,遠遠便聞得一陣幽香,就聽得謝念生道,“孃親又在調香了。”
白清水心中便是一動,笑道,“我們去瞧瞧?”
謝念生卻搖搖頭,“孃親調香時從不許人前去打擾,我們還是去湖邊玩吧。”
一時竟就拖起她的手,急急就往外頭走。白清水心下黯然,愈發焦急起來,卻又不得不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往湖邊去。
待謝念生拖着她的手行至萬花池邊,卻見湖面開闊,清風撫面,垂柳搖擺,遠遠湖的那邊,卻是接天的青碧蓮葉,叫人見了,頓覺視野大開,一時深吸一口氣,好歹將這愁意驅散了兩分。
謝念生一到這湖邊,便如那脫了僵的野馬,掙開他的手便歡呼起來,“三哥……”
白清水一怔,便見謝念生已經撒丫子狂奔而去,她這才見着遠處垂柳之下,竟是坐了一人,戴個鬥苙,手握一根魚竿,彼時線垂水中,原來卻是在釣魚。
這模樣,倒像個俊俏的小漁翁。
白清水就在心裡冷哼了一聲。
聽到謝念生的呼聲,那人就回過頭來,果然是那俊郎的三少爺,即便戴着鬥苙,也
難掩他周身的風神。
白清水也不看他,只是脫口囑咐道,“小少爺您慢些走,仔細腳下。”
待謝念生跑至謝楠生身旁,叫他手臂一展,一把將他撈在懷裡,說了兩句話,謝念生便安靜下來,端個小凳坐在他身旁靜靜坐下,小脖子伸得老長,望着水面出神。
白清水見這兄弟兩個感情這般好,索性也就懶去打擾,只遠遠捱了一塊青石坐了,也如謝念生一般,望着湖面出神。
一時只見湖面波光凌凌,時有魚鯉躍水,劃出一道弧線,咚一聲落回水中。
難怪謝三少會放下手中的書本,出了書房來此處垂勺了,果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閒,頗有幾分趣意。
她如此這般胡思亂想,也不知坐了多久,便覺有個什麼東西落到了頭上,一下子被勾住了髮絲,接着就是一扯。她回過神來,哎呀驚叫一聲,擡手去摸,原來竟是頭髮被一隻魚勾勾上了頭,正叫一根線扯着往上提。
她就聽得遠處謝念生的撫掌哈哈大笑之聲,一回頭,便見遠處那揚柳之下,那戴着鬥苙的謝楠生脣角含笑,手中的魚竿,竟是向着自己,桃花眼露戲弄之色,顯然是在將她當一隻魚在釣。
她忙一把扯住了那魚線,又急又氣,“三少爺你幹什麼?”
眼光一瞟,竟然瞟見遠處一抹紫衣身影,被兩個丫環環繞着,正往這湖邊而來,卻不是謝夫人是誰。
她心中更急,手忙腳亂的去扯那勾在自己頭上的魚勾。
奈何她頭上又不曾長眼,左扯右扯,竟是扯不下來,一時扯得髮絲也亂了,急得雙腳在地上亂轉,雙眼望天,腳下不穩,踢着地上的一塊石頭,一個踉蹌,就朝正打自己面前經過的婦人撲了上去。
卻說謝夫人原是今日調香不得力,想來這湖邊散散心,醒醒惱,不曾想一到湖邊,便見這綠衫子丫環捂着頭怪叫不迭,便欲行上前來幫幫她,豈料將將近身,這丫環便踩着一塊圓石自己撲過來,她站力不穩,叫她一撲,人便往後退,下一刻,便聽得衆人呼叫:
“孃親……”
“夫人……”
“青水……”
然後便是“撲嗵”兩聲,湖面被砸起漫天的水花,謝夫人跟那個綠衫子丫頭就紛紛滾落進萬花池水裡去了。
一入了水,謝夫人只覺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掙扎不停,難免就被猛嗆了兩口水,心中只覺恐慌,竄出水面喊救命,喊一聲,復又被水蓋住頭,竟是被嚇得失了神。
下一刻,卻又覺出腰上平空多出一雙手,摸摩了兩下,卻是一手抓着她的腰帶,另一隻手從後託着她的腰,正將她往水面上託,然後就見他那兒子謝楠生正憤力朝自己遊了過來,一把摟住她,將她帶回了岸上。
一上到岸,謝夫人便覺整個人都如同虛脫一般,卻不忘方纔在水裡託舉自己的那個丫環,一時環顧,卻見湖面寂靜,哪裡有人,忙喊道,“那丫頭呢?快,快去叫人來,快下水救人…
…”
她話音沒落,就見謝楠生早已經又是一個撲騰跳進了湖裡去了。
謝楠生的心裡也不可謂不焦灼的,一時間竟然想起這麼一句話來——我和你媽同時掉進水裡,你會救誰?
這不廢話麼?自然是先救我媽呀!
謝楠生向來是如此說的,要好的玩伴也好、偶爾與三五同窗逢場作戲時,青樓裡的姐兒問起也好,他向來如此答。難道我竟連親孃也不要了,先救起你?
他是如此答的,自然也是如此做的。
只是此時,不知爲何,無盡恐慌從心底漫涎而開,人都有些發起抖來了。深吸一口氣後,潛入水底,卻是哪裡見到那人的身影?
“白清水……”
他在心裡喃喃,此刻方纔覺出這名字的厲害處,何時這人竟能在他心裡佔了如此的份量?
他乃堂堂謝府嫡出的少爺,將來可是要當狀元的……
他一時間竟是恨不能甩自己一個耳光,好端端的,做什麼要拿魚勾去戲弄她?她不是向來膽大包天,怎的不過是叫一根魚勾勾了頭髮就驚慌失措,竟能撲騰到水裡去?
她不是說她乃是浪裡白條,水性極好的……
可是此刻她到哪裡去了?
水中一時黑黢黢,一時白茫茫,這片湖底多年沒有人打理,水草叢生,在水中搖過來擺過去,乍一望去,如同厲鬼。
他只覺左胸口處抽抽的疼,浮出水面又深吸了一口氣,聽得岸上他孃親在喊,“楠哥兒,你先上來,叫他們去找吧,你在水底呆得太久啦……”
這才發現湖中已經多了數人,赫然都是下湖找人的。
他卻是哪裡肯,只朝岸上大喊,“夫人落了水,你們不扶她回房沐浴更衣,還在裡傻瞧着幹什麼?!”
湖邊的幾個丫環這才方反應過來,忙去摻扶謝夫人,又聽得謝楠生在水裡道,“孃親放心吧,兒子自有分寸,若是再找不着,兒子就上岸了……”
言罷,又是一個扎猛扎進水中去了,一時憋着氣往前遊,迷迷濛濛中,卻見一個人影一動不動沉在水中,影影約約中,見她一頭的青絲披散了,在水中四散飄搖,像個女鬼似的。
他猛竄過去,撥開那在水中擺個不停的頭髮一看,不是白清水卻是何人?
這才方知她卻是叫水草纏住了腳。
忙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卻又覺她好似渾身發軟,已是沒有多少力氣,也顧不得旁的,只得先嘴對嘴渡了兩口氣給她,手忙腳亂的幫她把腳從水草裡扯了出來,拖起她浮出水面來。
一出了水面,就聽得暗上的謝念生在哭着喊道,“三哥,青水姐姐……”
一時下水救人的衆小廝們都紛紛上了岸,另有一人卻是遊了過來,伸手想將白清水接過去,那人原是好意,三少爺救人累着了,怕沒有力氣,三少爺卻顯是誤會了他的好意,將白清水往自己胸口一擠,摟得更緊了,冷眼瞪他道,“無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