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戶部,金部司。
人聲鼎沸,沸如滾水。
算盤脆響連成噼裡啪啦的一片,一本本計算入冊的賬本被收歸上首。穿行人影,來來往往,急急忙忙,倉促之情形更勝昨日之忙碌。而今日之事則更勝昨日百十萬千。昨日之驚世豪賭,被擺上檯面的錢財,連金部司的算者亦窮極一生而不能見識。而今日黃家之策略,則更是商道千年從未有過。
那是一種幾乎顛覆人們思維的格局轉變…
天下富甲,散財天下。
萬民蜂擁,搶購萬世財源。
“黃家售南城富貴食街七成,散一百十四萬股,股價三金,共計三百四十二萬兩黃金,入稅收十六萬七千三百兩黃金。”
“黃家售東城精鐵莊七成,散六萬股,股價四十銀,共計二百四十萬兩白銀,入稅十八萬三千三百兩白銀。”
“黃家售南城淳穎酒莊七成…”
“黃家售西城金花綢緞莊七成…”
“……”
上首,五張案臺,入座四人,空下一位。
若果,說如今世上誰最能體會天下富甲黃家之恐怖,那就非此間四人莫屬。作爲掌控大唐國庫五把鑰匙的五位金部司正其四,今日他們在短短兩時辰內所過眼的賬目,堪比大唐北疆近十年的稅賦收入。雖比起昨日的驚世豪賭差距甚遠,但賭局只是賭局,有輸有贏,無盡財物歸於一桌過眼雲煙。而如今,黃家可是真的在一點點地割肉啊!
“居然把醉仙樓都平價拋售…”
“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呀?”
“也不算是都拋售,他們還留了一成分子,而且這些產業雖名義上易主,可真正的經營權依舊掌控黃家手裡的。”
“即便如此,也差別不遠矣吶。”
“一成自留,九成散賣,利潤便攤薄九成。這無異於把財路生生讓出,讓自己做一個打理掌櫃,淨幫別人收錢而已。老朽爲在朝官數十載,打理金部司也有二十年,見得商賈奸販無數,可從未見過如此荒唐手段的。真太蹊蹺,太蹊蹺了。所謂無奸不商,這黃家怎會如此胡作非爲呢?”
“難道他們真的怕了?”
“誰知道呀…”
一人問罷,坐右首的紅袍老官員放下書冊,掃眼其餘三位同僚,深切道:“我想,恐怕真是如此。黃家老祖比我年長六十有餘,早已到知天命的年紀。而且當年一戰他曾受天雷加身,縱是聖人也恐留有隱疾,時日無多矣。加之昨日賭局,太子雖慘敗,但卻讓黃家聞風喪膽,深知老祖歸天,黃家再無聖人庇佑時必將承受朝廷清算之理。故此,早早散財買得人心,待日後遭災時能有所把持,讓朝廷忌憚三分,不敢對其斬草除根。這也確實算得上上之策。可是,我怎總感覺哪裡不對勁了呢…嘖…”
“莎莎…”
坐後側的中年官員站起身,走過兩步,幫着老官員把凌亂的書冊整理起來,歸於案臺。然後又倒來杯溫水,恭敬道:“老師萬事有序,總逃脫不了方圓規矩。咱慢慢思索不急於一時,您先歇會兒吧。”
“哎…”
老官員憂心長嘆,伸手接過茶水,細泯幾口,無奈道:“世載呀,此事不得不急啊。天下攘攘,商人逐利,黃家如此作爲必然深藏玄機。我們主持一國財脈,護百姓生養,倘若有所不慎被人利用或算計,其後果便不堪設想呀。所謂先發制人後發受制於人,現今柳老病倒,我若不再費點腦筋,恐怕就真得受制於人了呀!”
“哈哈!咳咳…”
老官員剛說完,一聲殘喘之笑伴隨着咳嗽忽然從殿外傳來。
隨聲看去…
笑者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急火攻心,被氣得吐血倒地的那名金部司老官員。
一日不見,他蒼老了許多。兩鬢生白髮,駝背彎腰,盡顯病態。連走路都踉踉蹌蹌,搖搖欲墜,感覺風兒稍大些便能把他給吹倒。一位着素色長衫扎青衣帶的白淨後生攙扶着他,由正殿外蹣跚走入大殿。
“哈哈,我就說沒了老夫,你等必然勞神不是。哈哈…咳咳…”
“哎喲,柳老你怎麼來了?”
上首四位紅袍官員見狀,趕緊起身前去攙扶把其迎至堂上安坐下來。
先前說話的中年官員無不擔憂地說道:“柳老,您這是糊塗呀。傅太醫千般叮囑,您氣血逆行,傷及心肺,必須要在家靜養半月方能下榻,您這…這怎麼就又過來了呢?”
“無礙,無礙。”
被幾位官員簇擁着,柳老和笑着擺擺手:“我這身子我知道,都年少時勞累過度留下的舊疾,不礙事。即便風浪再大些,我也能再熬幾年命,你等無須小題大作。”說着,柳老話風稍轉,變得決然:“況且,老夫身爲朝廷命官,食大唐俸祿半生,陛與黃家也鬥上了半生。如今出了這等事情,我又怎能獨善其身呢?”
“可是…”
“別可是,都把卷宗給我呈上來。”
柳老大手一揮止話,可真是一副鐵骨錚錚啊。
雖病態嚴重,但語氣堅決,大有一副死也要死在金部司的決然。旁人見狀暗生敬佩,沒敢再多勸,中年官員也只好順着柳老的意思,走下幾步從案臺上把先前批越過的重要書卷呈到他手上。
“柳老您好生些,莫太勞氣了。”
“我自有分寸。”
柳老接過書卷,臉色徒然正肅起來,遂細細翻閱。
在柳老閱卷的同時,中年官員也在一旁概括地解述着。
“今申時初,黃家於京都多處產業,同時張貼告示。大同小異皆是要拆分散賣其產業。大至醉仙樓,小至打鐵鋪面,共六千六百七十一處,全數拆散成細末股額,售賣於市面。凡持股者,每月中旬,皆可憑股票於黃家錢莊領取當月七成純利份額。並且黃家許諾,於每年年關覈算後,還會再拿出七成總利進行年度分紅。如此類推,百年不變,永世不竭。”
“哼,無奸不商,天下間哪有如此好事?”
閱卷的柳老冷嗤之以鼻,哼一聲,問道:“其股額售價如何?”
另一位官員走前一步,躬身道:“下官已覈實過大部分,並未發現異常,所有股額皆在合理範圍之內。而且,其中六百餘處店面股額售價,甚至還略低於市價,非常蹊蹺。”
柳老看着宗卷,稍稍皺起眉頭:“持股者的贏利點算過了麼?”
“都算了。”
官員回話同時轉身從自己的案臺上拿過一卷長冊,小心攤開在柳老的案臺上,接着細緻道:“柳老您瞧,下官已經覈算七百餘處,以城北太祖廟的黃氏綢緞莊爲例。黃家以每股十二兩銀子,共計四十萬股出售此莊九成額度,總額約爲四百八十萬兩銀。經複查覈算,太祖廟的黃氏綢緞莊,往上三個月的盈利爲二十萬銀上下,若以此分紅每股每月皆可分利四百餘錢,持股者只需兩年即可收回本金,若持續投入更可形成數倍盈利。如此盈利,堪稱佈施天下之壯舉啊,可不是什麼小買賣啊。”
官員說得頗爲詳細,柳老聽得眉頭更深數分。
作爲金部司資歷最老的司正,數十年來他閱商無數,何等詭詐的商謀都不曾逃得出他的法眼,但他卻從未見過眼下黃家的如此無稽之手段。商人逐利,更甚於命,更何況天下富甲之黃家?若無那敢吞天的貪婪之心,黃家又怎可在百數年間,就成爲了大唐商道的龐然大物?所以,無論如何,柳老是怎也不相信一介銅臭商人會因貪生而散財,更不會有所謂的憐憫天下之心。
如果有,那就是放屁!
“你確定沒算錯?”柳老狐疑問。
官員肯定答:“一定沒錯,下官已與中堂算師覈算數回。”
柳老細緻地想了想,擡頭看去對話官員:“他們有沒有可能從行當利潤上動手腳?更甚至把賬目做虧損?這樣一來,下頭持股的百姓也就只能矇在鼓裡了。”
官員見柳老擡頭,急忙蹲下身子,回道:“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們是開門做生意的,買賣明細皆有賬目入冊,盈利多少大致都能一目瞭然,不純在摻假。況且,此番黃家除了公開售股以外,九成中的兩成都是預先售賣給城內各豪門世家,這些人眼裡也容不得沙子。倘若黃家敢摻貓膩,他們必然也不會客氣。其中要害,黃家的掌櫃必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嘖。”
愁容不減,愈發深陷,柳老總感覺事情不對勁,但就是品不出個所以然來。
最先說話的中年官員接着也蹲下了身子,他小心問道:“柳老,我有一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看去中年官員,柳老點點頭:“你說吧。”
中年官員遂面呈正色,嚴肅低聲道:“黃家這塊肥肉,咱們金部司可是盯了二十年的。此次恰逢他們遭災被迫散財之機。學生以爲…”說話同時,中年官員起手成掌,狠狠做出一個劈刀的架勢“咱大可以趁他病拿他命,把他給一口吃掉!他不是要拆家散財麼?那好,只要覈算無誤有利可圖,他們散多少我們就派人吃多少,以大唐傾國之財富,一鼓作氣把他們全數吃到肚子裡!如此一來,黃家所有財路,便牢牢掌控在朝廷手裡,再無翻身次日!我們也能一勞永逸。”
“萬萬不可。”
“放肆!”
中年官員狠色話罷,一道稍顯生澀的嗓音隨之響起,緊接着訓斥之聲也響起了。
話者出人意料,並非此間官員,而是攙扶柳老前來那位白淨後生。而訓斥者,則正是柳老。他狠狠地盯着後生,斥道:“此間乃朝廷機密要地,哪裡有你說話的份!給我閉上你的嘴巴!”
“哦…”
白淨後生似乎很怕自己這位長輩,被訓斥一句便心不甘情不願地怯怯埋下了腦門。
中年官員見狀,趕緊擺手道:“柳老您這就嚴重了,此間都是您一手帶出來的學生,並無外人。而且小巖子也不是什麼外人嘛,天天出入咱金部司,都快成咱們這的小吏官咯。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個性,說幾句話又有何妨嘛?”
見有人搭腔,被稱位柳巖的後生即刻有了些膽氣,憤憤不平地嘀咕着:“就是,我不提醒你們,你們都得進坑咯!你還兄我!”
“你還敢說!信不信我抽你!”
“誒,柳老別急。”
柳老訓斥再起,正要擡手扇之,此間另一位較爲年長的老官員則似乎聞到了些許味兒,連忙伸手攔下了柳老揍人的架勢,同時狐疑地看着白淨的柳巖,笑問道:“小巖子,你剛說啥?你說我們都得進坑?”
“對呀,進大坑。”
“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