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尋習慣性地手指曲起食指,無奈地掛着鼻樑骨…
有些話他不能說得太直接,不然會傷人不利己。而有些話,必須經過掂量才能出口,否則它缺少一個深度。所以,夏尋不得不尋思一陣,縷一縷腦海中的思路。
茶已冷,意也冷。
子落不動,觀棋不語。
好一會兒後,夏尋淡淡開口,繼續說道…
“曹遠征…”
“大唐兩朝元老,北域八大文豪之一。從政四十餘載,曾官拜從一品禮部尚書郎,兼任國子監大學士,掌大唐北域文政。十二年前,因謀大逆、謀反、謀叛,三罪加身,被當今聖上在金鑾殿上判以六族連誅之重刑。一夜間,長安南城,曹家尚書府,上下一千四百四十二人,人頭落地。曹遠征連同其直系親屬三十四人,於當日午時,在西城百安街頭斬首示衆,曝屍七日…”
話說到這裡,其實只是剛開頭。
但,夏尋卻就此閉上了嘴巴。因爲,這個時候,他必須要把場間的氣氛緩一緩了…
緣,在他說這話的同時,眼前的曹閣主,雙目已經泛起了,厚厚一層血絲。從他繃成了拳頭的兩手便不難看出,此時此刻,他必然是在極力壓制着自己心中怒火的。如果夏尋再這麼說下去,這位閣主是不是真能抵得住這辣味,那就是一個未知數了。
而,端坐在兩旁的八位老儒,也都隨話眉宇深陷了幾分。當夏尋把開頭的三個字說出一刻,他們其實就已經猜測到了,夏尋將會把話題引向何方…
那是問天山的禁忌!
“噶…”
夏尋止話許久,曹閣主才繃着拳頭,緊要牙關,逐字泄道:“跳過這段,繼續說…”
“哦。”
夏尋微微點頭一應。
繼續淡淡述說道:“抄家滅門,曹家上下一千四百四十二口人,死於非命。獨剩一人苟命…那是曹遠征的長子,智聖人的衣鉢傳人,問天閣當代閣主,也就是您了…”
夏尋頓了頓,偷偷瞧了瞧曹閣主的神色。見他怒火併沒繼續蔓延,方纔安心接着說道:“我想,這些年來,您一定是恨透我爺爺了。”
“……”
曹閣主不答。
“和您一樣…小時候的我,也很恨他…”
“十二年前,他明知我爹孃南下江谷,必然是有去無回的下場,他卻沒有強行出手把他們給留下。以至於…”
說着,夏尋似釋懷地一笑,緩下了不少嚴峻的語氣。話風稍稍轉變,跳過話題,道:“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不重要咯…隨着我慢慢懂事,漸漸地,也就不恨他了…”
“因爲,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夏尋淡然的笑容,轉成輕微的正肅。
“那就是,世界上有很多不該做的骯髒事情,也總得要有人去承擔的。無論生死,無論興衰,無論應不應該,只看值得不值得。
這叫,大局觀…
若非如此,當事情發展到最壞一步。這髒活,就得所有人一塊去承擔了。舍大取小,丟西瓜撿芝麻,這就是不值得咯。”
說話同時夏尋無所謂地兩手一攤。
“這個道理,我想很多人都懂得。如安王爺,如舞王妃,如當今的聖上,還有更多人。這些人當中,或者還包括現在的…您!”
最後一字,夏尋特意加重了許多肯定的語氣。給人感覺,他所說的“或者”並非“或者”,而是一個必然!
話至此,周遭觀棋的八位老儒,顯得有了些疑惑了。而他們所疑惑的事情,估計就是夏尋最後點出來的幾個人名了吧。畢竟夏尋這段話鋪墊得含糊,不知道根底的人,必然就不清楚,這其中數者間的利害關係。也就搞不懂,夏尋最終想表達什麼了。這與學識無關,這是一個層次與遠見的問題…
見沒人有人說話,夏尋繼續自語:“所以,我該恨的人,不是我爺爺。而是,潑出這盆髒水,取走我爹孃性命的那些人。這叫冤有頭,債有主。您應該得想明白這個問題。”
“那又如何?”
面容僵硬,雙手依舊緊繃。
夏尋說了這麼多,曹閣主終於是有迴應了。眼白染血,心中的仇恨與憤怒,不言而喻。只是比之先前,好像少了些什麼…
“曹家的債主,是你爺爺。而你的恨在何處,又與我何干?”
“這話您問心了麼?”夏尋不答反問。
“……”
曹閣主再次不答,或許說是答不上來了。
對於這個問題,就如前些日子山頂那位老人家所言。曹閣主的道心,已經亂了。在恩怨情仇的問題上,孰輕孰重,他心裡其實自個都沒有一個底兒,也量不過來。那又讓他如何回答呢?
“如果有一天,我爺爺把債還您了。難道,您的心債就能清空麼?”夏尋淡淡說道,一手由棋簡裡,緩緩執起一顆黑子…
“您清不空…”
“因爲,您自始至終都清楚,問題的根本,不在我爺爺身上。如果有一天,我爺爺不在局中了。我想,您反而會感到絕望吧…”
“噠!”
“畢竟,您太弱了!”
辣!
黑子落,四字罷,狠辣!
夏尋聲不大,是話中突然所泄出的氣勢,如驚濤拍岸!再配上黑子落下的聲響,就宛如一座大山,突然墜落平湖!直把幾位早有準備的老儒,都驚得一下顫起了身子。
話罷…
夏尋一下綻起的氣勢也隨之泄盡。卻給八位老儒,留下了一個別扭的印象…
是心思實在緊密。
一個出竅小兒,憑着一路鋪墊伏句,最後所引出的定語,居然能剎那間破人心神。這,很了不起。對於這份時間上的把握,以及語言上的計算,語氣上的拿捏,若沒個登峰造極的掌控,是沒可能使得如此精妙的。夏尋的底子,再次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
兩眼陰深,面色僵硬。
但不難感受到,此時此刻,曹閣主身上的氣息比之先前,已經沉下許多。很顯然,夏尋是把他的死穴,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如夏尋所言,在大局面前,一個小小的王者,根本算不上什麼。要想憑一己之力,報殺父滅族之仇,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話,比登天還難!
這應該就是他一直以來的糾結所在了吧…
他,確實太弱了。
“所以,您得祈禱我爺爺活着的。”
子落收手,夏尋的臉色,展露出極其認真的情緒:“而且,還要活得好好的,沒病沒痛,健健康康,早日南下逐鹿,重收大唐千百州。否則,您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生無可戀,死無臉見九泉父老,窩窩囊囊,昧着良心過下半輩子。又或哪天瘋起來咯,飛蛾撲火闖入京都去自尋短見…”
“吶…”說着,夏尋再次兩手一攤,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話,我已經給你說得很明白了。我時間很寶貴,完事了我還得回七星院交差。至於服不服,你自個趕緊掂量吧。”
“……”
張狂,無禮。
最後一話,夏尋對曹閣主的稱呼,已經由“您”改成了“你”。無論從輩份和年紀上來說,夏尋這樣的做法,都顯得極其無禮。但,此時此刻,包括觀棋的八位老儒在內,都沒覺得這個稱呼,有何不對…
因爲,夏尋這句話,說得足夠的高度。
就好比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劍,抵在了曹閣主的咽喉處。破皮肉絲毫,正在滾滾流血,只要握着利劍的手,往前再推進一寸,那曹閣主必然就得身死人亡!
這是一道威迫…
服則安生,不服則,葬送下半生!
除此以外,絕無其他選擇的餘地…
“呵…”
“……”
清風拂,茶香去。
青幽幽的茶色,已經沉下一半。而曹閣主的神色,就和竹桌上的兩杯清茶一般,也沉下了一半。有冷而不靜,無憂卻多慮,平緩的眉宇間,傳遞着一股悲涼意。
是不甘…
一股緣於十二年來,一直壓抑在心中最底層的怨恨,不甘就此被放下。這與斟酌無關,而是他邁不過自己的心坎。即便事實擺在眼前,他也不想把這個真相給承認咯。因爲,這麼多年來的恩怨,仇怨,積怨,他都衡量不過來,也拿捏不了那個度。現在別人逼着他去抉擇,還是被一個出竅小兒逼着抉擇,這又算什麼事呢?
或許,他真的太弱了吧…
莎…
寬厚的手掌,緩緩地從棋簡中,執起一枚白子。隨意地方落在了棋盤的右上角。此處四周沒有其他棋子,所以這一枚白子,顯得很是孤零零的。雖不合棋道,卻非常符合曹閣主此時此刻的心境…
“你,又贏了。”
“……”
棋落,收手,就一話罷。
不等有人接話,揮一揮衣袖,曹閣主站起身來,便朝着樓梯口的方向離去了。
高大的背影,略顯悲涼…
棋如心,心如鏡。
蕭蕭瑟瑟,悲悲悽切。
衆生皆尋夢,夢裡不分東西何處。片刻春風得意,末知世事朦朧,輾轉吉凶。
曹家上下一千四百餘人,現在死剩一人。而仇人在上,都位居九天。要報這家仇,卻只能借另一位仇人的手。
這是一種悲哀。
“額…”
沒有回頭,沒有止步,蕭瑟的身影順樓梯的落勢,消失在了衆人眼簾的邊緣。當曹閣主走後許久,八位大眼瞪小眼的老儒,方纔稍稍回過神來。
“這就完啦?”
“這啥玩意哦?”
“……”
大家都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雖然,夏尋是一話封喉,直取黃龍。逼得人家退無可退,始終死路一條。但曹閣主的選擇與轉變,未免也太快些了。給人感覺,就好象曹閣主早就做到了投降的打算一般,只是在等夏尋開口而已…
而,這其中的緣由…
此時此間,估計也就只有夏尋一人能清楚了。
無它,是曹閣主的心房,其實在夏尋硬闖問天的那個晚上,已經被山頂那位老人家,徹徹底底地破開過一次了。而夏尋今日的話,其實只是壓垮他道心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是完了咯。”
夏尋無辜地癟了癟嘴。
“災星啊!”場間最年長的老儒,看着主桌上,曹閣主留下來的墨玉竹簡。頓時心痛難耐地拍打着胸口,朝着夏尋罵過去。
“災星啊!你個混蛋啊!你居然把仁軒的道心給破了!造孽啊…”
“額…”
夏尋相當爲難地颳了刮鼻子,尷尬道:“這其實不關我事咯。是智爺爺讓我來乾的。他老人家可說了,這是好事。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可以讓曹閣主以後的路,走得更遠些。所以,你們也不用擔心咯…”
“哎!”
“你…你還有理了?”
“你真是災星啊!”
“爲什麼你總是克着咱們山子呢?”
“你做人不厚道啊!”
“……”
鬧鬧叨叨。
見夏尋這一臉無辜的樣子,幾位老儒就更加氣不打一塊出。若非礙着山頂那位老人家的面子,指不定這幾位老儒,還得把夏尋繼續罵個狗血淋頭爲止。
但,事到如今,罵也沒用了。
叨叨過幾句之後,一位坐得靠近的老儒,便沒好氣地指着主桌上的棋盤,問出了一個,他們憋了老半天的問題。
“你們今天下的的啥亂七八糟玩意啊?”
“哦…這個呀…”
夏尋依舊是一副無辜的樣子。一手從棋簡中,執起一顆白子,隨手落到盤中。落子之處,剛好就把上下各兩枚白子連成一線。
“五子連一線者,爲勝。”
緩了緩,夏尋掀起淡淡的調皮之色。
“棋名:五子。”
“我去你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