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千秋罵名一碗茶
“您點名,他殺人。這就是李鈞的原話。”
珍寶村的書舍中,張嗣源滿臉無奈盤坐在一張矮几旁,一邊研磨着墨汁,一邊說道:“您說春秋會那夥人到底是腦子裡哪根筋出了問題,爲什麼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
張峰嶽跪坐端正,持筆揮墨,宣紙上白字黑字寫的竟是一份細緻入微的授課類目,還有這間小小書舍的教育規劃。
“那你覺得,這個名是該點,還是不該點?”
“如果是站在我的角度,那當然不用說,我不止要幫老李把人抓出來,還要在旁邊幫忙遞刀子,收屍體。宰的越多我越高興,反正死的又不是我家的人。”
張嗣源在表明自己態度之後,嘴裡話鋒卻突然一轉:“但您跟我不一樣啊。”
“有什麼不一樣?”
張峰嶽頭也不擡,繼續慢條斯理的增補修改着那份規劃中的細節。
“就目前來看,新東林黨和春秋會之間確實是水火不容。但這兩方不管怎麼爭,怎麼鬥,說白了依舊是屬於儒序的內部矛盾。”
“您雖然讓老李去松江府幫了楊白澤,可畢竟他們兩人之間是有私交在前,面上還能說得過去。但您如果把春秋會的人推出去讓他殺,在其他人眼裡可就是在幫外人對付自己人了,一不小心就會讓您成爲衆矢之的,威信一落千丈啊。”
張嗣源眉頭緊蹙:“我現在甚至懷疑,春秋會之所以如此瘋狂,敢跟李鈞不死不休。其實根本就不是爲了徐海潮,真正的目的還是衝着您來的!”
張峰嶽不置可否,依舊平靜問道:“那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回絕李鈞的要求?”
“這也不行。要是回絕的話,那您和李鈞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可就化爲泡影了。如果沒有他的幫忙,您老一個人要對付龍虎山和東皇宮,再加上春秋會,雙拳可是難敵四手。”
張嗣源手上研磨的動作一頓,凝望着硯臺中那汪漆黑的墨汁,沉吟片刻後才緩緩開口。
“所以我覺得,既然春秋會自己要找死,那就讓他們去死。但出賣人的事情,不能讓您來做。”
張峰嶽‘哦’的一聲:“我不能做,那誰來做?”
“我。”
張嗣源毫不猶豫道。
“你和我有什麼區別?”
張嗣源嘿嘿一笑,語調輕鬆道:“只要您把我逐出張家,斷絕父子關係,這區別不就有了?反正在儒序內部衆人看來,我本來就是個不着調的紈絝子弟,爲了兄弟義氣做出一些忤逆自己父親的事情,那再正常不過了。”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如今不是爭幾分顏面的小打小鬧,而是你死我活的性命相搏。你出面和老夫親自出面,在他們眼中都是一個意思。”
“這那您打算怎麼辦?”
張嗣源臉色變得緊張,試探問道:“您不會真要爲了顧全大局,選擇拒絕李鈞吧?”
“爲什麼要拒絕?不過只是一些小聰明罷了,在老夫眼裡還算不上什麼大局。既然不是大局,又何須顧全?”
此時老人終於寫完了那份計劃,從頭仔仔細細再看了一遍。
在確定沒有任何遺漏之後,這才小心翼翼放在矮几另一端陰乾,繼續揮筆在一張新紙上筆走龍蛇,寫下三個大字。
嚴東慶。
張嗣源凝目看去,只感覺字體恣意狷狂,一股桀驁不遜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是個難得的人才,身上不缺狹路決勝的銳氣和魄力。所以他能成長爲儒序年輕一輩的領袖人物,另立一黨與新東林黨對峙相爭,老夫並不覺得意外。”
“不過也正是因爲這股自負和驕傲,讓他不會甘心屈居人下,成爲別人手裡的工具,被人主宰他自己的命運。”
張嗣源還是頭次聽自家老頭如此評價一個儒序的年輕後輩,不禁暗自咋舌。
“松江府徐家的事情,本不會讓春秋會傷筋動骨,卻給他敲響了一記警鐘.”
老人話音一頓,突然笑出聲來:“不,他應該早就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這一次不過是順勢借題發揮罷了。他知道如果再按部就班與老夫見招拆招,那他的結局只能是死路一條。所以果斷選擇劍走偏鋒,押上身家性命豪賭一把。”
張峰嶽搖頭道:“能做到這一步,也算不錯了。只是可惜.”
“老爺子,您先彆着急點評別人,能不能把這裡面的門道說的再簡單一點?”
張嗣源聽得雲山霧繞,有些難以理解自己父親的意思。
“你的‘數藝’都學到哪兒去了?”
老人眼角餘光掃來,頗有恨鐵不成鋼意味在其中。
“那可是您老的看家技藝,我怎麼敢不認真鑽研?”
張嗣源腆着臉笑道:“我現在的‘數藝’可不弱,槍口之下無人可藏,彈無虛發,絕不落空。”
多年父子,讓老人對張嗣源的混賬德性瞭如指掌,懶得再跟他計較什麼纔是真正的‘數藝’,哼了一聲後便不再開口。
只見張峰嶽伸手拿起那份晾乾了字跡的教學計劃,起身朝書舍外走去。
按照計劃中列出的內容,今日他要一一走訪書舍的三十二名學子。
這可是個勞神費力的事兒,得抓緊時間。
一頭霧水的張嗣源依舊呆坐原地,愣愣看着那張矮几。
剛剛壓着那份教學計劃的長條狀的鎮紙,在老人起身之時被隨手扔下,剛好落在‘嚴東慶’三個字之上,恍如一把鍘刀將其從當中腰斬。
“老爺子,您彆着急走啊,您還沒跟我說要怎麼辦啊!”猛然回神的張嗣源高聲問道。
張峰嶽腳步不停,擺手道:“你要是感興趣,就自己去問問裴行儉。吉央家煮了酥油茶,要是去晚了,涼了可就不好喝了。”
“我去問他幹什麼?這可是你們新東林黨的事情,您都不着急,我急什麼?”
張嗣源看着老人遠去的背影,沒好氣的嘀咕道。
“來龍去脈就是這樣,老頭現在在番地教書教上了癮,嫌棄我聽不懂人話,所以讓我自己來問裴叔你。”
成都府衙署,裴行儉看着面前張嗣源的投影,老臉上滿是促狹的笑意。
“老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嗣源你怎麼會連這點事情都看不明白?”
張嗣源翻了個白眼:“裴叔你要是也這麼說話,那我可就讓李鈞亂殺了啊?到時候要是如果宰到你的人,那可就不怪我了。”
“嘿,你小子以前穿開襠褲的時候,我還親手抱過你。現在長大了不跟我們這些老東西來往,今天好容易見你一次,怎麼纔開句玩笑就要急眼了?”
張嗣源表情窘迫,惱羞成怒:“說不說,不說我可走了啊?”
“行行行,我來解釋給你聽。”
坐在長凳上的裴行儉用一根不求人撓着後背,左右扭動身體,似終於才搔到了癢處,舒坦的吐了口氣。
“嗣源我問你,你覺得老頭子爲什麼要對門閥下手?”
“刮骨療毒,殺雞儆猴。凝心聚力,共抗外敵。”
“那儒序內部那麼多門閥的屁股下面都有屎,爲什麼他偏偏要拿徐閥第一個開刀?”
“這還用說,因爲徐海潮是春秋會的骨幹啊。”
“那你有沒有想過,刮骨療毒本就是一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如果是爲了穩妥起見,應該是由外到內,由輕到重,徐徐圖之。怎麼會一上來就挑一根最硬的骨頭來啃?”
張嗣源聞言一怔,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頗爲複雜。
“裴叔你的意思是說,老頭是故意這麼做的?爲什麼?”
“老爺子這麼做,是在告訴春秋會和站在春秋會後面的人,讓他們都識相一點,別在這個時候出來搗亂。就算最後大家依舊要打,那也得等到收拾了外人之後,大家再關上門來慢慢算賬。”
裴行儉淡淡道:“春秋會背後的人看懂了,所以他們選擇放棄了徐海潮。明面上執掌春秋會的嚴東慶一樣也看懂了,但是他卻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把抓在手中。”
張嗣源脫口問道:“什麼機會?”
“一個能讓他自立門戶的機會。”
裴行儉緩緩道:“上面的人可以輕易放棄徐海潮,但是嚴東慶卻不能。雖然世人常說無情最是讀書人,但如果一黨之首也是無情無義,能坐看手下干將被殺而無動於衷,那還有誰會心甘情願爲他賣命?”
“嚴東慶不甘心只當一個被推在臺前的傀儡,在丟光人心之後狼狽下臺。所以那晚在松江府,纔會有六韜和鴻鵠的人出現。”
“雖然最終也沒能改變徐家覆滅的結局,但此舉已經證明了嚴東慶自己的態度。也讓春秋會的成員對他們背後的主子產生了一絲不滿。”
“我有一點不明白。”
張嗣源眉頭緊皺,問道:“爲什麼嚴東慶動用的是六韜和鴻鵠的人,而不是他春秋會自己的人?”
“這就是他聰明的地方了。死的都是主子的人,成全的卻是他嚴東慶自己義薄雲天的好名聲。這樣無本萬利的買賣,誰不想做?”
裴行儉不屑的冷笑一聲,繼續說道:“嚴東慶這個人不止聰明,而且夠狠夠貪心。在松江府事情剛剛落定之後,趁着上面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收拾他,他又如法炮製,馬不停蹄展開了對李鈞報復,用他安插在六韜和鴻鵠之中的奸細,繼續拉着這兩家往水裡沉。”
“在震虜庭那場設伏圍殺中,除了剛剛說到的那兩家,他還拉上了龍虎山和東皇宮,擺開了不小的陣仗。結果呢?只是死了一個腦子明顯不太好用的六韜兵序。”
裴行儉話音一頓,目光凝視着張嗣源:“你覺得這又是爲什麼?”
對方的這番話如一道驚雷炸響心頭,張嗣源面露恍然,沉聲道:“因爲他從一開始沒想過要殺李鈞?”
“他當然想殺,但是他也知道成功可能性太小。連他派去的那些人也清楚這一點,所以纔會在一擊無果之後立刻化作鳥獸散開,一個個跑的只恨爹孃沒能多生兩條腿,讓李鈞都沒機會多留下幾個人頭。”
張嗣源追問:“可他這麼做既得罪了李鈞,同時又當了叛徒。只是爲了一個名聲,值得嗎?”
“人生在世,最大不過‘名利’二字。反正他就算不這麼做,等着他的也只是和徐海潮一樣的下場。現在他卻能佔到一個‘名’字,這難道還不值?”
“就算裴叔你說的都對,可嚴東慶也只是成全了他自己啊。”
張嗣源不解道:“如果沒了春秋會,他不過只是一個儒序三,孤家寡人成得了什麼氣候?總不能他也和李鈞一樣,能強到一人成勢吧?”
“他怎麼會是孤家寡人?他背叛的只是他的主子,而不是春秋會。”
裴行儉搖頭道:“爲了一個手下就敢親手滅了門派武序最後的火苗,和重新有崛起之勢的獨行武序不死不休,這樣情深義重的首領,誰敢奪他的位置?”
“就算真的丟了現在這個春秋會,士爲知己者死,坐擁人心的他也能隨時再拉起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春秋會,浴火重生,正合他意。”
“再者,他一個儒序,卻能夠調動六韜和鴻鵠之中這麼多的序三。換做你要是他的主子,難道不會忌憚?就算不擔心,那東皇宮和龍虎山呢?這兩家可跟嚴東慶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裴行儉驀然嘆了口氣,感慨道:“一個年輕後輩居然能凝聚出一股盤根錯節的龐大勢力,更能在隱忍如此之久後,抓住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果斷押上所有家底進行豪賭,這般城府和魄力,老夫自愧不如。”
“嚴東慶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張嗣源冷笑道:“但在我看來他還是算錯了一點,那就是不該去惹李鈞,那可不是一個會投鼠忌器的人!”
“是啊,這也是老爺子爲什麼會出‘可惜’的原因所在。嚴東慶這次犯下兩個錯誤之一,就是不知死活招惹了李鈞。”
張嗣源愕然問道:“還有一點是什麼?”
“錯在他沒有看懂老爺子。”
“這是從何說起?”
裴行儉說道:“嗣源你今天來找我,不就是因爲嚴東慶自己得了個好名聲,轉頭卻把出賣春秋會成員的難題拋給了老爺子,以此逼迫老爺子在自己的名聲和李鈞之間二選其一嗎?”
在張嗣源看來,這確實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要不然他也不會提出‘自絕張家’這種荒謬的建議,更不會火急火燎來找裴行儉。
“的確,表面上看來無論老爺子怎麼選,都無異於自斷一臂。但嚴東慶錯就錯在,他誤以爲老爺子跟他一樣,都會在乎這勞什子的名聲。”
他深深看了張嗣源一眼,“反而是嗣源你很在乎,所以你今天才會從旁觀者變爲了當局者,如此這般亂了陣腳。老爺子他懂你的心意,所以這些話他不願意自己親口來說,只是讓你來問我。”
“這件事從頭到尾根本就用不着選擇,春秋會的人李鈞想怎麼殺都可以。我們該思考的事情,只是別讓這件事拖垮了儒序。”
“我當然在乎了,誰願意自己的父親背上這一身難聽的罵名?”
張嗣源面露苦澀,搖頭自嘲道:“不過光是我在乎有什麼用?別人一點都不在意,甚至覺得還不如一碗剛剛出鍋的酥油茶來的重要。”
裴行儉有心勸慰,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無奈沉默。
“裴叔,你跟我說句實話,他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嚴東慶和他背後的主子,也知道春秋會、六韜和鴻鵠之間的關係?”
“嗯。”
裴行儉垂下眉眼,輕輕應了一聲。
張嗣源不解怒道:“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養虎爲患,給自己找這麼多麻煩?!”
“嗣源,你是做兒子的,應該比我更清楚他的想法。”
裴行儉緩緩道:“如果老爺子想做皇帝,這麼多年來他有無數的機會,但他從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
“我記得很清楚,很多年前,也是在新歲之日,那時候他還是新東林書院山長的時候,我和李不逢一羣人爲他賀歲。”
“那一天,老爺子難得喝醉了一次。他跟我們說,如果可以,他只想在新東林書院當一個授業先生,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裴行儉雙眸失神,渙散的目光像是看到了當年的場景。
“就算不能,他此生也只願爲大明之臣。這是他一輩子人人皆知的執念。”
裴行儉話音停頓了很久,久到甚至讓人覺得他不會再開口。
一旁的張嗣源等得很耐心,始終靜靜站着,終於聽到裴行儉的最後一句話。
“或許,這也是老爺子唯一的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