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秘密

“我一會兒要出去一趟。”餐桌上只象徵動了動些許牛肉的方溫淡淡說道。

“啊?”像只土撥鼠一樣大快朵頤的方依念這才擡起頭來。訥訥地看着他。

“天亮了出去,你醒來我就回來了。”方溫回了她個溫柔的笑臉。

“你白天出去?”方依念大驚。唰地放下了筷子。順手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的油。

“嗯哼?”方溫眨眨眼。“我是人。”

“哦。”方依念這才反應過來。放下了心,繼續吃飯。“妥,去吧。”

“你不怕我走了不回來了?”方溫恍惚笑笑,一手蓋住對着他的腦殼頂。順了順毛。露出的寵溺叫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會走嗎?”方依念面不改色地和一塊滑不溜秋的土豆奮戰。

“你上次可是想讓我走的。”方溫狠狠揉她腦袋。無奈地看着對方的眼裡只有牛肉味兒的土豆!

“我有說過嗎?”方依念眨眨眼。一副我是誰,我在哪兒。你是什麼?的失憶狀態。

被按住的頭擡不起來,方依念烏黑的頭髮下邊水汪汪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像一隻懵懵懂懂的小狐狸。看着就讓人心一軟。

“沒有嗎?”方溫挑挑眉。

“沒有。”

“那就沒有。”方溫總算是擡起了高貴又聖潔的手,饒了她的脖子。

“方依念?”方溫忽然想到了什麼,眼神複雜地看着她。

“啊?”方依念轉了轉有些僵直的脖子。苦哈哈地盯着方纔□□自己的那雙手。小心翼翼外加上乖巧可愛。

“你喜歡什麼樣兒的男生?”方溫優雅地擦了擦什麼都沒有的嘴角,用在問今天天氣怎麼樣的語氣,平靜極了。

“你想幹嘛?”方依念警惕一咧,椅子往後挪了挪。儘量離這位遠一點。

“就問問。”方溫笑得和善。

“我能不回答嗎?”方依念和得純良。

“可以。”方溫扶了扶眼鏡。轉過身去,留給方依念一個瘦削完美的背影。“記得洗碗。不要泡那麼久。髒。”

“哦。”方依念低頭低低應着。

將自己夾不起來的那塊土豆,戳成了一攤噁心的泥。

。。。。。。。

方依念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黑髮黑眼的哥哥越來越具體,臉型越來越深刻。連着隨風飄蕩的頭髮絲都能看到。和第一次想比,簡直是從□□畫質到高清畫質的巨大飛躍。

夢裡那個超級清晰的哥哥坐在她的鞦韆上嘚瑟問她。“方依念,你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方依念屁顛屁顛跟他說。“會做飯的。”

“妥。”

“能拖地的。”

“沒問題。”

“還能幫我做作業的。”

“太簡單了。”

“帥的。”

“嗯。”

問到最後。哥哥的笑咧到了脖子後邊。從鞦韆上蹦下來,坐到她對面,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把她頭髮揉了個遍。

“不摸我頭髮的。”方依念不客氣地補了一句。

“好。”哥哥大手一揮。真的放開了她可憐的頭髮。

“那也別讓我洗碗行嗎?”方依念諂媚對着面前的人影笑。

那人影卻忽然收了手。露出尖利的牙齒,幽幽說。“不行。”

然後。哇的一下,場景極速變換,她又被咬了。

。。。。。。。。。

晨光熹微。方溫坐在客廳上安靜等着方依念跟他說了晚安。慢吞吞地進了房間才起身。

拿了不知從哪個旮旯縫兒裡找出來的鑰匙。方溫上樓換了個風衣,慢慢走下樓。

屋裡一片寧靜。剛纔坐在沙發上吃薯片的少女還留了半包散在茶几上。電視還散發着餘熱,遙控板被她塞在了沙發的坐墊下邊。

忽然,方溫快步走向窗邊,熟練地扯開厚厚的窗簾。

夜漸沒,靜寂的晨光帶着凜冽的寒色。方溫看着亮晃晃的太陽慢慢上升,灑滿一室。

初冬的陽光不灼熱,也不刺眼。方溫眨也不眨地看着它,等着它的光線落滿整個角落。

方溫每天就是這樣等着陽光。替方依念迎來最美的一束晨光,將它們帶進屋子。即使它們從來留不下痕跡讓方依念看到。

可這是屬於方依唸的陽光。至少,它們曾經在他們的家裡逗留過,照過他們客廳的每一寸地方。至少方依念在客廳裡放的那盆綠蘿因爲這短暫的陽光長出了嫩芽。

他的公主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

可是就算是她看不到,她也需要,這份默默的守護。

方溫記得他剛帶方依念回家的時候,她總喜歡趴在窗臺上看夕陽。

她說“爸爸,有一天你不要我了,夕陽還是我的。”

六歲的孩子,卻早熟的讓人心疼,敏感地讓他無地自容。

或許從跟着他回來小依念就感覺到自己自己身上對她的疏離。

所以她不敢渴求,不敢奢望。

甚至連朝陽都不敢望。她說她不想每天盼着它出來。

某一天,他和弟弟打賭。他肯定不會想人那樣生活。

永遠高貴的Kindred怎麼可能連他們食物都能做到的事都辦不到?

於是他出了他隱在黑暗裡的城堡。離開了吸血鬼的王國。在某一個偏僻的鎮子裡留下。

有個院子裡開了大簇大簇的薔薇花。白色的,紅色的,映着晚霞,像極了他的花園一隅。

待到幾年後,他覺得自己完美融入到小鎮生活的時候,他帶着完美笑容,擡着下巴,給了弟弟答案。

偉大的Kindred,就是在太陽底下也能過得恣意舒服。

“這不是生活,不是過日子。”方知的眼鏡下邊的眼鏡半眯着。溫和地給了他個貴族式的假笑。

他討厭弟弟這樣對他假笑,可執着於完美的Kindred在方知帶給他一個孩子的時候,還是好涵養的接受了。

就算方知讓那個黑髮黑眼睛的瘦弱小姑娘叫他爸爸。就算他要每天掛着笑,像一個爸爸一樣,照顧這個人類小姑娘。

“她的眼睛多美好?明亮得像太陽。我希望她能讓你知道什麼叫愛。”

方溫不喜歡這個比喻,因爲他不喜歡太陽。所以他也不太喜歡總有像太陽明亮眼睛的女孩。

偉大的血族從來都不是被太陽驅逐,他們只是狂熱地追逐月之女神的光華。

不然,爲何強大如他一樣的Kindred能夠安然地在太陽下散步,甚至直視他?

可他的驕傲,他的狂妄,在一個六歲孩子的眼裡是那麼不堪一擊?

“爸爸,有一天你不要我了,夕陽還是我的。”

方知說她的眼睛乾淨得像太陽。可當那雙乾淨的眼睛對着他,平靜如水,連一絲渴望都沒有的時候,他才發覺,那眼神也像太陽一般灼眼。

他可以直視太陽。可他也會流淚。

他不想流淚。那意味着,悲傷,痛,還有淒涼的無助。

他是血族,他是個冷血的血族。

可方溫還是單膝跪下來,將看夕陽緩緩下墜的孩子溫柔地抱在懷裡。

“爸爸永遠屬於你。太陽和爸爸都是你的。”

沒人知道,高貴的Kindred在一個夕陽欲落的傍晚爲什麼要做出如此莊重的承諾。

爲了他的驕傲,還是僅僅因爲在一個赤純的孩子面前,他好像知道了什麼叫做過日子。

你屬於我,我也屬於你。不是嗎?

他們做了父女,他們屬於彼此。他的女兒,不僅只有夕陽,還有她的爸爸。

她的爸爸曾經拿莊重起誓過,他屬於他的女兒。

即便他的女兒會老,會死,會像夕陽一樣,日薄西山。

可現在不會了。方溫嘆了口氣。

。。。。。。。。。

方溫臨出門前還是皺着眉拉上了窗簾。他怕方依念中途起來,那丫頭,沒睡好的時候總是迷迷糊糊的。總是讓人放不下心來。方溫不止一次察覺到她,處於遊離狀態地走出門來。

冬日裡,風吹過,枯枝被吹得唰唰響。

方溫走出門外,鎖好了門。低頭拿出手機,快速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你在哪?”

“出來了?”那頭傳來個清冷的聲音。

“嗯。”

“你在哪?”

“羅馬尼亞。”

“…………”

“別鬧了。”方溫皺眉。“你用的是大陸手機號。”

“…………”

那邊僵了一聲,好像沒想過這個問題。好半天才回答他。“我在你家隔壁。我家,還記得嗎?”

“…………”

方溫木然走到他家隔壁,敲響了和他家一樣構造的院門。

“哥。”出來個眉眼精緻的年輕男人,如果方依念在這兒必然會驚歎,竟然會有人和她的田螺爸爸如此的相像。相同的金絲眼鏡,相同的黑髮,相同的狹長略帶溫柔的眼睛。相同高挺的鼻樑。

“我怎麼沒聞到你的味兒?”方溫看着方知皺眉。

“不想讓你聞到。”方知聳聳肩膀。“我總要點安全空間吧。”

“連我也聞不到,你是不是又倒騰出什麼東西了?”

“如你所見。”方知扶了眼睛,溫文爾雅地讓過身子讓方溫進來。“出了什麼事,讓你非要黑進她電腦裡不可?”

“她昨天不讓我看她電腦。”方溫抿着嘴,顯然不願意和弟弟多交流這件事情。

“你就不能自己學一下如何在這個互聯網時代的生存技能?”方知有些無語。

“有什麼關係嗎?”方溫眯眼,給了弟弟一個高傲又娟狂的眼神。

“沒有。”方知堅定回答。“反正我會,她也會。”

“…………”

“那我還是抽空學學好了。”在方知看不見的地方,方溫先生小聲嘟囔。

“你想看什麼?”方知快速打開他的電腦。頭也不擡,問驕矜站在一旁,兀自開了瓶紅酒的方溫。

“她看了什麼?”方溫白皙的手指輕輕搖晃高腳杯裡的紅色液體。平靜問道。

“什麼?”

“我給了他Kindred網站的權限。”

電腦前的男人猛然擡起頭來。瞪大了眼睛看着方溫。“爲什麼?”

“她失憶了。”方溫也凝神望着方知。看着方知前額的碎髮因爲方纔某一擡頭掉下一縷。便是如此,那雙眼睛無論什麼時候都像一汪平靜而深沉的湖,不會因爲任何事情而泛起漣漪。

可惡的是,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模仿不到的。

“我知道。”方知抿着嘴。“你所擁有的權限不是你能想象的。”

“她失憶了,方知。”方溫凌厲又堅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她忘掉了所有。忘記了全部。全部,你知道嗎?”方溫有些失控,他摘下眼鏡,瞳孔裡的紅色像一滴血。

“所以呢?”方知嘆氣。“你該慶幸。她忘記自己,忘記了你。忘記了你們建立在謊言上的感情。”

“或許你們可以重新開始。”方知冷眼掃過他。繼續在電腦上敲擊鍵盤。

“那也同樣是在說謊。”方溫放下沒喝完的紅酒。看着弟弟忙活。“就是她接受了我,我也不安心。”

“所以呢?”方知挑挑眉。如果當年方溫有這樣的覺悟。何苦他渾渾噩噩,悽悽慘慘那麼多年?

“我決定讓她自己選擇。”方溫幽幽道,似笑非笑。

“嗯?”

“你不能不相信,她忘掉了我,卻還殘留着對太陽的執念。”方溫醇厚的聲音裡有那麼一點頹喪,卻被他隱藏得很好。彷彿在與方知聊天般。保持語句的平淡,又不失語調的抑揚頓挫。

“看得出來,她對我那篇,吸血鬼可以站在陽光下的論文偏愛非常。天知道那是我最無聊的一篇文章,因爲強大如你我的吸血鬼,一直生活在陽光底下,從未改變。”方知點點頭。忽然轉頭對方溫道。“哥哥,你真失敗。”

“不過,異能覺醒和血種的苛刻條件,對她來說倒是不值一提。”方知思忖道。看着屏幕笑笑。臉頰上多出來個淡淡的酒窩。“她繼承了你的血統,只要她能夠順利覺醒異能。她甚至不再需要你的幫助。”

方知擡起頭來,對着方溫涼涼道。“那意味着,哥哥。你的愛情,對於她來說,不值一提。”

“她並不想覺醒異能。”方溫捏了捏拳頭。卻不得不承認,方知說的句句扎心窩。

他的依念,需要陽光。卻不需要他。多麼可笑,又多麼現實?

“你懂嗎?方知。她的異能,讓她遺忘了自己的異能。”方溫沉沉道。“她忘了我,忘了自己,忘了時光。忘了自己的異能,忘記了我曾經給她的絕望,也永遠遏制住了,我和她重新來過的可能。”

只要她不記得從前,方溫就永遠不能坦然宣誓,自己對她從不欺騙,從不虧欠。

她不記得,就意味着,她沒有原諒。就意味着,他們仍然站立在岌岌可危的謊言之上。

方溫怕,他怕如果有一天,她的記憶甦醒。她的公主再次絕望,她的公主回憶起對他的怨恨。

畢竟,是他咬了她。讓她的世界,讓她的生命。變成了另外的模樣。讓她變成了只能依靠鮮血的蟲蟊。

“我沒想過她的異能會是“遺忘。””方知緩緩道。“你當時咬了她,她就甦醒了異能。現實讓她太過痛苦,所以,她的異能,就讓她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連自己的異能都忘記了。”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方溫。”方知喃喃道。“你當時一定傷得她太深了,我從沒遇到過,異能強大到,能將自己都遺忘的血族。”

“沒你想象的那麼厲害。”方溫認真看他一眼。“我聽你的,每天給她喝血。她就開始做夢。”

“做夢?夢到什麼?”方知皺眉。

“夢到,我是他哥哥的時候。”方溫古怪看他。粗魯地拉開一個椅子。頹然坐下的姿態,顯示出了主人的煩躁。

“呵。”方知泠然笑笑。悲憫地看了眼自作自受的某人。“她只記得你是她哥哥,不記得你還是她爸爸?”

“如果記得,我還能住在家裡安然無恙?”方溫先生咬牙切齒。

“那爲什麼她在知乎網站上回答了一個題目叫“有一個萬能的爸爸是什麼感覺?”的問題?”方知挑眉看方溫。

“………………”

方溫能告訴自己的老學究弟弟,叫爸爸是情趣?

“忽略這個問題。”方溫咳嗽一聲。“我確定,她還沒記起來,我是她爸爸的時候。”

“你想怎麼辦?”方知寬容大度地忽略了上個問題。歪着頭,冷笑着看他哥。

“我該怎麼辦?方知?”方溫交換着雙腿的姿勢。從來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讓方溫先生覺得急迫了。

在方溫察覺到方依念在試圖隱瞞自己什麼的時候,方溫就覺得天要塌了。

方溫簡直不敢想象,有一天方依念和他形同陌路,和他同室操戈的樣子。

他應該沒用錯成語。嗯,就是同室操戈!

“別急。你不用急。”方知深吸口氣。試圖安撫將所有事情搞得一團糟的方溫。

這一定是他Kindred史上的一次最大的滑鐵盧。

“你要麼讓她心甘情願甦醒記憶,要麼讓她就這樣下去。你離她遠遠的,讓她不明不白,將自己當成人,活得一塌糊塗。”方知皺眉。

他和哥哥來到這兒就是因爲那位少女,將自己的生活過得像末日一樣慘烈。

卻不知,來了之後才發覺,這一切的一切,又豈是慘烈能夠描述的?

不知不覺間,方溫就被現實逼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裡。

“我不能離開她,方知。”方溫瞳孔裡的紅色炸開。像一抹殷紅的血,透着妖異。那血瞳,將白皙的臉襯得越來越可怖,越來越凌冽。

在方知眼裡,卻只有可憐。

“何必呢?哥?”方知嘆口氣。溫手撫上方溫的臉。蓋住他那雙血紅色的眼睛。

“她不愛你。”方知癡癡看着他哥,輕聲說。

“我愛她。方知。我愛她。”方溫閉上眼睛,壓抑着嗓裡的聲音。那聲音裡一聲聲,震動人心,壓抑着的絕望讓人發顫。

“你如果愛她,就不該讓她想起她寧願忘記自己也要拋棄的記憶。”方知察覺到濡溼手指的水,冷靜說道。

迴應他的是室裡的一片寧靜。寧靜得,連他們彼此的呼吸都聽得到。

“我不能。”方溫喃喃。挪開方知的手,狹長的眼睛泛着紅,眼角上挑着,有一絲可憐。

“她就是恨我,我也該讓她明明白白地恨我。我已經對她做了最差的事情,我已經擁有不被救贖的靈魂。可我只祈求她能接受我。哪怕,恨我。”

“你上次和我說,她不喜歡喝血。”方知眨眨眼。聳肩道。“我已經做出了能夠緩解吸血鬼飢渴的人造血。看來已經沒什麼用了。”

“如果你想讓她記起來快一點。你可以讓她試試你的血。純天然,新鮮的呦?”

“我是奶牛嗎?”還講究現取現賣?

“………………”

“你高興就好。”

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方依念詭秘的心願,在她家隔壁,被一個好心小哥哥一句話實現了。

在方知再三保證,方溫家閨女沒有瞞着他什麼事情,除了看點有顏色的男同性戀小說。並且答應以後會長時間監控方依念小姐的網絡動態且即時彙報後。方溫先生終於喜滋滋地離開了弟弟家門。

哦,順手還拿走了,真名方知先生,馬甲叫馬爾克博士新研製出來的,掩蓋吸血鬼氣味的噴霧。

正午的陽光比清晨要灼眼明亮很多。

方溫先生肅着臉走回家不忘記將眼鏡重新帶回到眼睛上。

他並不近視,他也並不那麼溫柔。

他只是在模仿,不遺餘力地模仿。模仿到連他自己都快要相信自己就是那個人。

只是因爲那個人擁有他一直渴望着的愛情。

方溫不知道這算不算又一個謊言。

可他還是下意識地去做了。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他發覺,他越來越像,越來越像,他眼中的那個人。

如果這是個謊言。那麼,他連自己都騙了,是不是謊言就成真了?

一切都是他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