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布爾克利下車去關車庫的門,注意到他的氣息在夜晚的空氣中噴成一陣陣白煙。真的是嚴寒刺骨。冬季真的發威了。有一個無須走太多路的目標也好。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手指凍僵而笨手笨腳地進行工作。不過沒有什麼比一場大火更能讓人打從心底暖和起來了,他帶着諷刺的笑容想着,一邊轉動引擎,讓暖氣吹送出溫暖的火紅色預兆。
他的目標是位於市鎮邊緣小型工業區深處的一間專業塗裝工廠。這是他頭一次可以無須從選定的停車處走路過去,因爲目標旁邊的建築是一間汽車車體修理製造廠。總是會有五、六輛處於不同重新烤漆或修復程度的事故車停在外頭,多一輛車並不會變得引人注目。他恰巧知道一件事,受僱巡邏這個工業區的警衛從不曾在兩點至三點半之間出現。布爾克利觀察他已久,知道這個傢伙是貪婪老闆們的受害者。他有太多廠房需要看守,所以沒有足夠的時間好好一一巡視。
他轉進高大的倉庫間、通往園區深處的窄小通道,緩慢而小心翼翼地行駛到通往汽車修護廠的支路。他將引擎熄火,關掉車燈,然後檢查工具包裡是否有東西自口袋掉落。一應俱全:繩子、散發汽油味的銅製打火機、一盒內有十七支的香菸、折角的紙板火柴、昨天的晚報、七刃瑞士小刀和一團沾了油的手帕。他探身從前座置物箱拿出體積雖小卻十分明亮的手電筒。閉上眼,深呼吸三次,他準備好了。
布爾克利下了車,快速地四下探看。他的視線環顧圍繞着修車廠的車輛,對於藏在支路轉彎處一間倉庫陰影下的沃克斯豪爾車頭卻視而不見。因爲沒有引擎的轟隆聲或朦朧的車燈讓他驚覺,所以他未曾留意到自己不久前才從那輛車旁邊經過。確定放眼所及之處無一動靜後,他抄近路穿過柏油碎石空地來到塗裝工廠。老天啊,這一次會該死的壯觀,他心滿意足地想着。他不介意打賭,當這個工廠起火後,會殃及一兩棟其他的建築。再來兩起像這樣的大火,吉姆·潘德伯裡就會說出:“去他媽的預算。”然後將他升爲全職消防員。他跟莫琳累積債務的速度,就像貓身上的跳蚤迅速增生一般。全職消防員的薪水甚至不夠支付借款的利息,但是在他能徹底找出讓他們得以勉強餬口的辦法之前,這至少可以應付一下債權人。
每當布爾克利任憑自己籠罩在債臺高築的陰影下時,他的心裡便產生亂七八糟的擔憂與逐漸將自己吞噬的恐懼。他搖搖頭,將這一切拋至腦後。除非十分專心,否則他將無法進行這件事,只要他想到自己所積欠的金額,腦袋便一陣發昏,無法想出怎麼可能以別的方式成功地全身而退。他不斷告訴自己,他所做的事情是唯一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方式。在布爾克利出現前,死去的那名流浪漢早已放棄求生的掙扎了。所以現在他必須阻止一切會令自己分心的事,專注在得到正確的結果而且不被逮到。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盡棄了。他將永遠無法還清債務。莫琳永遠不會原諒他被捕。
布爾克利將手伸進工業廢料車與工廠的牆面間,手指抓住事前收在那兒的袋子。這一次,他最好的潛入方式是從辦公室的窗戶取道。他並不擔心任何剛好從支道上走過或開車經過的人會一覽無餘。這裡的廠房都沒有夜間營運,保安人員在一個鐘頭內還不會出現,塗裝工廠是七英尺高的圍牆前的最後一棟建築。沒有人會走捷徑到這兒來。
不消五分鐘他便潛進了室內,熟練的手只花了七分鐘架設他一貫使用的引信。香菸的煙霧向上翻騰,香菸的甜味混合瀰漫在工廠空氣中的油漆化學味撲鼻而來,這是最芬芳的氣味。油漆會熊熊燃起,宛如沙漠中的火柱,布爾克利滿意地想着,一邊向後退地走在漆黑的通道里,雙眼不曾自悶燒的引信上移開。
他摸索身後用以潛入工廠的那間辦公室敞開的門道。不過觸及的不是空洞的空間,反而是他的手指刷過溫暖的布料。他嚇得趕緊轉過身,手電筒的直射猶如突然拋擲而來的一杯酒,刺痛他的雙眼。睜不開眼睛的他試着眨眼避開強光。他掙扎退離門口,但是由於失去了方向感,他只能跌跌撞撞地側身倚着牆面而行。接着光線移動,他聽見門砰然關上的聲音。
“你該死地被捕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艾倫·布爾克利,我以涉嫌縱火之名逮捕你。”
“不!”他像一隻被逼入絕境的動物般大吼,全力衝向光源。他們相撞後四肢糾纏跌在地上,辦公室傢俱發出撞擊聲。在他身下的女人像一隻狂怒的小貓,掙扎扭動着,不過他的身形較重也較強壯,多年來消防員的訓練鍛鍊了他的上半身。
她試圖用手電筒擊打他,但是他輕易地用肩膀抵擋了她的攻擊,使得手電筒掉落並滾過地面,然後被一個檔案櫃擋住。手電筒微微搖晃,投射出晃動的光線。現在布爾克利看得到她的臉孔,她堅毅地齜牙咧嘴試着反擊。如果他可以看見她,她也可以看得到自己。布爾克利驚慌失措的腦袋尖聲叫喊。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盡棄了。他將永遠無法還清債務。莫琳永遠不會原諒他被捕。
他擡起膝蓋壓住她的下腹部,俯身壓得她無法呼吸。他用前臂扼住她的喉嚨,把她釘在地上。當她吐出舌頭迫切地想呼吸時,他用另一手抓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頂着前臂往前使勁一拉。與其說聽到,不如說是感覺有東西斷裂了。突然間,她癱軟下來。打鬥結束。
布爾克利從她身上退開,像胎兒一般蜷縮在地上。他自喉嚨發出一聲低泣。他做了什麼事啊?答案他心知肚明,但是他必須在腦中不斷重複這個問題。他搖晃着跪在地上,垂着頭像一隻失寵的小狗。他不能把她留在這兒。他們很快就會發現她。他得把她移到別處才行。
他自雙脣間發出長長的呻吟。他強迫自己觸碰那個在想象中早已感覺死亡而冰冷的屍體。不知怎的,他以消防員一貫的扛姿將女人的屍體拖上肩膀,步履蹣跚地穿過門,回到火源處。他越過現在已散發刺鼻菸味的引信,繼續走到層層貨架旁,貨架上擺滿一箱箱等待裝上貨車的油漆。此處的火會燒得很旺,不會留下什麼鑑識人員可用的東西,也絕對不會留下任何能將他與她牽上關聯的東西。他將四肢癱軟的屍體放在地上。
擦去眼中的淚水,布爾克利轉身跑進熱情的寒夜中。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一點歡愉的時光、嘗試一下好生活的滋味,怎麼會讓他落到這步田地?他想倒在地上,像狼一般嗥叫。但是他得加緊腳步,回到車上,回覆召集他到火場的呼叫。他得撐過去。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莫琳。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盡棄了。他將永遠無法還清債務。莫琳永遠不會原諒他被捕。
“你不是應該在賽福德嗎?”他問。
“我帶着手機。從這裡走高速公路到那兒,只比從我的小屋出發多一個半鐘頭的路程。而我們需要討論一下我們得到的東西,以及下一步該怎麼走。”
“那你最好先進來。”
卡蘿閱讀東尼報告所需的時間,比他閱覽她所帶來的照片與錄像帶的時間還來得長,不過他不介意。他不斷回放帶子,和翻閱標有日期的照片,他的嘴脣掛着一絲微笑,眼裡燃起熊熊的火焰。終於,卡蘿讀到了末了。他們都有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讓彼此知道他們的推測是對的,而且現在他們能提出一個不會再被忽視的案子。“幹得好,博士。”卡蘿說。
“幹得好,總探長。”他迴應道。
“側寫師說,申冤在我。”
他了然地低下頭,“我真希望夏茲一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我能多注意一點。如此一來,或許我們就無須付出這麼高的代價來完成這件事。”
卡蘿剋制不住伸出手握住他,“別胡說了,東尼。沒有人會基於她在課堂中所想到的東西而展開調查行動。”
“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用手指順了順頭髮,“我的意思是,我是一名心理學家。我應該看出來她不會就此放手。我應該跟她討論一下,讓她覺得自己不是被質疑,探討各種不會讓她涉險,又能讓事情有進一步發展的方法。”
“你或許也可以說這是克莉絲·狄凡的錯。”卡蘿迅速地說,“她知道夏茲要去拜訪文斯,而她讓她單槍匹馬地去了。”
“你以爲克莉絲利用她寶貴的休假時間跟里昂和賽門在諾桑伯蘭東奔西走是爲了什麼?這不是出於責任感,是出於愧疚。”
“你不能將他們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夏茲是個警察,她應該要考慮風險。她沒有必要像那樣涉入。所以即使你曾經試着阻止她,她或許也不會在乎。別想了,東尼。”
他擡起頭,自她眼中看見同情。他悔恨地點點頭,“如果我們不想被指控跟夏茲一樣瘋狂的話,現在我們得讓一切變成正式的行動。”
卡蘿把手從他的手上收回,“我很高興你那樣說。我們不能在沒有進行任何正當調查行動之前就揭露這種旁證,而且我們也沒有任何實體證據在握。這使我開始覺得真的非常焦急了。我一直在想象,辯護律師把坐在證人席上的我掐成肉餡。‘那麼,喬登總探長,你以爲陪審團會相信,在這場特立獨行、只有與西約克郡警方不同的你才能夠引領的正義追尋之中,你恰巧發現一個能將我的委託人與波曼探員之死扯上關係的證據?而他與這名女子只見過一面,時間不到一個鐘頭?並且請再說一次你的弟弟從事什麼工作,喬登小姐?計算機高手,這個形容恰當嗎?那種能夠以他想要的方式塑造數字影像的天才?’我們必須在西約克郡警局的保護之下,這樣他們才能真的建構這個案子。”
“我知道。總有一個時候,人必須停止當獨行俠,像我們現在這樣。我們也需要顧及你,免得你受指責。等到早上,我會直接去找重案組的人。這主意聽起來如何?”
“不是說我不想再插手管這件事,東尼。”她哀怨地說,“只是如果我們不把案子提出去,我們會失去讓它成立的機會。”
她的話讓他突然感到一陣暖流,“我一個人是沒有辦法達成任何事情的。當傑可·文斯面對陪審團的時候,一切都要多虧有你的參與。”
在她能回話之前,她的手機響起,像一把劈開木材的斧頭,斬斷了兩人的親密。“喔,該死。”她說,並抓起話機並按下接聽鍵,“我是喬登總探長。”
吉姆·潘德伯裡熟悉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傳來,“發生另一起火災了,卡蘿。塗裝工廠,燒得像火炬一樣。”
“我會盡快趕過去,吉姆。你能告訴我地點嗎?”沒等卡蘿開口,東尼趕緊主動將紙筆遞給她,她隨即草草記下方位。“謝了。”她說。她掛掉電話,短暫地閉上雙眼。然後她按下記憶鍵,連接到總機室。“我是喬登總探長。有沒有任何來自泰勒探員或恩蕭探員的消息?”
“沒有,長官。”一個不知名的聲音回答道,“他們應該保持無線電靜音,除非監視過程中發生任何特別的狀況。”
“麻煩你看看能否呼叫到他們,要他們到霍特工業區失火的塗裝工廠那兒跟我碰頭。謝謝,晚安。”她困惑地看着東尼,“看來我們錯了。”
“縱火犯嗎?”
“他又犯案了,但是湯米·泰勒跟笛·恩蕭都沒有通報任何消息,所以看起來不是我們的兩名嫌犯乾的。”卡蘿搖搖頭,“回到原點了,我想。我最好趕去那邊,看看怎麼回事。”
“祝你好運。”當卡蘿穿上雨衣時東尼說。
“需要好運的是你,你要跟華頓和麥考米克周旋呢。”東尼跟着卡蘿走到門廊上時她說。在門階上,卡蘿轉過身,情不自禁地將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夏茲的事情,你別太自責了。”她倚身在東尼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專注在好好教訓傑可這傢伙吧。”
然後她走了,什麼也沒留下,除了一絲香氣飄蕩在夜晚的空氣中,讓他微微一顫。
朦朧的鈉光燈與霓虹燈之上,是一片晴朗的星空。在位於荷蘭公園的公寓頂樓,傑可·文斯放眼眺望倫敦的夜景,並想象着諾桑伯蘭的星空。有一件尚未完成的事,唯一可能揭開並剝去他保護色的事。唐娜·杜爾的死期到了。
他無須真的動手殺人已經很久了。他享受的不是殺戮這件事,而是過程。人透過逐漸惡化的痛楚與感染而邁向瓦解。她很頑強,不吃不喝,也拒絕使用化糞式廁所。她曾經是一個挑戰,不過她撐不了多久。她沒有考慮到一地屎尿會帶來感染的可能性。她只想到把自己弄得又髒又臭以躲避他的接近,而在這件事情上,她也失算了。
不過他得儘快處理掉這一個吉莉。她的存在讓他擔憂,就像皮帶下方不斷髮癢的跳蚤咬痕。但是自從夏茲·波曼死後,當警方還在四處查探之時,他並不想做出任何不恰當的舉動。未經事先安排跑一趟諾桑伯蘭會引人懷疑。先前匆匆的造訪,時間並不足以妥善處理那個婊子。而且還要考慮到東尼·希爾的介入。這個男人真的掌握了一些什麼,或是他只是企圖讓他慌了手腳而真的做出讓自己身份曝光的事?
不管怎麼樣,她都得死。因爲如果她還活着,便有可能讓他陷入致命的危險之中。他早該在殺死波曼的那天晚上解決她的,但是他害怕他的行動會遭到檢視,而且會仔細得令他不安。再者,當時他已經精疲力竭,無法確定能否將事情處理得宜。
他只需仰賴那個埋藏在石板下、看不見的藏匿處。唯一知道這個老舊地窖的是兩名建築工人,他僱請他們安裝那個精心設計的開關裝置。十二年前,人們依然相信隨時會有核威脅。因爲只有地方人士覺得怪異,所以他想建造防空洞的流言已經平息。他確信這件事早已被遺忘了。
然而,她還是得死。不是今晚。明天一大早他要錄像,所以不管多麼擔憂,他還是需要睡眠。但是在一兩天內,他便可以徹夜悄悄溜去瞧瞧那個女孩。
他必須好好利用這個機會。要一陣子之後,他才能再次好好享受了。他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如果他想從此無憂無慮,或許東尼·希爾需要得到一個比夏茲·波曼更針對他個人的教訓。傑可·文斯眺望整個都市,好奇希爾的生命中是否有一位重要的女人。明天早上他要記得問問妻子,看看希爾在與她共進晚餐時,是否有提到任何關於伴侶的事。
殺死夏茲·波曼並不難。對東尼·希爾的女友如法炮製,事情只會更簡單。
雙手深深****雨衣的口袋,拉起領子抵禦嚴寒的河口風,卡蘿·喬登冷漠地盯着還冒着煙、已成斷壁殘垣中的塗裝工廠。她已經守在這兒三個鐘頭了,但是她還沒準備離去。五名消防員,他們顯眼的黃色安全頭盔上滿是油膩的灰燼,在建築物周圍進進出出。在那座嘎吱出聲的骨架中,某處有幾個人正試着找出起火點。卡蘿開始相信,她不需要看見他們眼神所流露的跡象,便知道爲什麼笛·恩蕭沒有響應總機室要她到火災現場的信息。
笛·恩蕭早已經到了。
卡蘿聽見一輛車慢慢在身後停住,但是她沒有轉過頭去。犯罪現場封鎖線發出一陣沙沙聲響,然後李·惠特布萊德進入了她的視線,遞出用紙杯裝着的漢堡連鎖店咖啡。“我想你大概可以接受這種咖啡吧。”他說。
她點點頭,不發一語地接過咖啡。“那麼,沒有新消息嗎?”他問,通常急切的表情現在已變成憂慮。
“沒有。”她說。她打開塑料杯蓋,舉杯就口。咖啡濃烈而溫熱,出乎意料地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