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提姆沒精打采地坐在個人小天地裡的一個角落,睡袋擠成一團墊在瘦扁的臀部下。他正吃着盛在保麗龍容器裡的薯條與咖喱醬。他有將近一公升的蘋果酒可以讓自己昏昏入睡。在寒冷的夜晚,他需要一些東西幫助他遺忘。

海洛因毀了他的生活。在他走出海洛因的迷霧前,曾有數個月露宿街頭,到最後他極爲窮困潦倒,連毒品都買不起。諷刺的是,他卻因此而得救。聖誕節時,他在一間收容所中因毒癮戒斷症狀而不斷打戰,之後終於有了起色。他開始在街角販賣《大事雜誌》。他努力存夠錢向慈善商店買一些得體的衣物,而不再穿得像絕望的遊民。之後他設法在碼頭找到工作,臨時工、酬勞低、現金支付——非法的黑市經濟在此極爲猖獗。不過這是個開始,而他也因此發現這個位在卸貨區的棲身之處。這個裝配廠過於缺錢而請不起夜間守衛,所以他不用擔心被人驅趕。

自那之後他盡力存了將近三百英鎊在建屋互助會的戶頭中,這個戶頭或許是他與過去僅剩的聯結了。再不久他將會有足夠的錢付訂金與首月房租,租一個像樣的房間,當社會救濟金遲遲未發放的時候,他也還能餵飽自己。

提姆已沉入人生的海底,近乎溺死,不過他深信不久之後,他將準備好游出水面,再次迎接陽光。他捏了捏裝薯條的塑料袋,丟在角落,然後打開蘋果酒瓶,將瓶中物一飲而盡。他從未想過要細細品嚐酒的滋味,也沒有理由需要這麼做,他只想昏昏入睡。

機會之神鮮少敲響傑可·文斯的大門。多數時候,他掐着機會之神的喉嚨,拖着又踢又喊的後者來到舞臺中央。他自幼便知道,若要擁有好運,唯一之途就是設法自行創造。他的母親飽受產後憂鬱症的折磨,因此對他感到厭惡,儘可能地疏遠、忽略他。她並非真的兇殘,只是永遠缺席傑可生命中所有意義重大的時刻。倒是他的父親對他投注了大量的注意力,而且多爲負面的那種。

他進入學校不久即瞭解到懷抱夢想是有道理的,這能讓一切事物有成真的可能。他是一個俊美的孩子,有一頭鬆軟的金髮、凹陷的雙頰與迷惘的雙眼。這種外型對一些老師具有影響力,就像吹焰燈之於冰柱,他能融化他們。沒多久他便知道自己能操控老師成爲自己權力遊戲中的共犯。雖然這無法消弭家中所發生的事,但是爲他提供了一個開始體會權力快感的場域。

雖說他時常利用自己的外貌,但傑可不光總是倚賴自己的魅力,他彷彿天生就知道若要讓某些人屈服,還是需要使用不同的手段。他並非吝於付出努力的全然投機者。從他開始懂事的那一刻起,傑可便給自己灌輸職業道德,因此腳踏實地工作對他而言並非難事。運動場顯然是適合他投身其中的地方,因爲他有運動天分,而且體育界提供的舞臺比狹隘的教室更爲寬廣,他能在其中發光。在這裡,付出就會得到明顯的回報,並且引人注意。

無可避免地,受權勢者喜愛的傑可在同學間顯得格格不入,沒有人喜歡老師的小跟班。他做了必要的抗爭奮鬥,結果有贏有輸。他從不忘記失敗的經驗,並且即使有時需要很多年的時間,他總有辦法強制得到令他滿意的復仇。遭受報復的受害者多數永遠不知道傑可就是造成自己莫大屈辱的幕後黑手,不過有時也有人知曉罪魁禍首正是傑可。

在傑可從小生活的小區裡,每個人都記得他是如何向丹尼男孩·佛格森報仇的。傑可十至十二歲的生命階段裡,丹尼男孩是他的剋星,總是毫不留情地找他麻煩。有一天當傑可忍無可忍地在狂怒中向他撲去時,丹尼男孩賣弄地用單手抓住傑可的頭,猛然將他摔在地上。傑可摔斷了的鼻樑已不留傷痕地癒合,但是在大人們所見的魅力背後,黑色怒火正熊熊燃燒。

當傑可首次贏得英國青少年冠軍賽時,他一夕之間成了小區的英雄。在此之前小區裡從沒有人的照片被刊上國家級報紙,即使是連恩·加斯康從十樓將混凝土板砸在葛萊斯頓·桑德斯的頭上,也未曾博得這等版面。傑可說服丹尼男孩的女友金柏莉與他一同西行到鎮上過一晚。

他請金柏莉喝酒吃飯,款待她一週,然後甩了她。某個星期天晚上傑可回到當地,正當丹尼男孩喝到第五杯啤酒時,傑可塞給店家五十英鎊,然後用酒館的廣播系統播放他秘密錄下的金柏莉對丹尼男孩的描述——她極爲、詳細地訴說丹尼的牀上功夫是多麼差勁。

當米琪·摩根開始到醫院探訪他時,他感受到兩人有一種相似的特質。他不甚確定她的所求爲何,但是他強烈地感覺到米琪別有用心。在吉莉甩了他而米琪對他伸出援手的那一天,他逐漸瞭然。

米琪離開病房五分鐘後,傑可僱用了一名私家偵探。這男的很厲害,事情比預期中更快被查得水落石出。當他自沸沸揚揚的八卦報紙頭條讀到她的傑作時,他懂了米琪的動機,也曉得自己該如何善加利用她。

傑可,放手讓愛逝去的男人!心碎的英雄!悲慘的傑可爲愛所苦!他微笑着讀下去。

英國最勇敢的男人做出最偉大的犧牲。奧運夢碎的隔日,傑可·文斯與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吉莉·伍卓解除婚約。傑可切除擲標槍的手臂後,目前尚於醫院療養。心碎的他在病牀上表示:“我想放她自由。我已經不是她從前所想嫁的那個男人了,要求她繼續遵守約定是不公平的。我無法給她我們曾經一同夢想的生活,而且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能得到幸福。我知道她現在一定很難過,但是從長遠來看,她會了解我這麼做是對的。”

現在吉莉若想反駁他的說詞就會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婊子。

傑可耐心等待時機,並且參與在米琪提供的友誼中。然後當他認爲時機成熟時,便如響尾蛇一般突然發動攻擊。“好了,什麼時候是付款日?”

“付款日?”她不解地說。

“我爲愛犧牲的故事。”他說,語氣裡帶着重重的諷刺,“人們不是稱那樣的故事爲九日奇聞嗎?雖然轟動一時,但是很快就會被遺忘。”

“是啊。”米琪說,一邊繼續將帶來的花插在她從護士那兒要來的高頸花瓶中。

“媒體披露這個新聞已經十天了,傑可與吉莉已經正式地不再是頭條新聞的素材。我在想何時你會告知我支付酬勞的戶頭賬號?”他的語調和緩,但是他的雙眼猶如一汪高沼地冰凍的水塘。

米琪神色自若地搖搖頭,並且在牀邊坐下。傑可知道她的腦袋正在快速運轉,思考應付他的最佳方式。“我不是很確定你的意思。”她支吾說道。

傑可的笑容帶着一絲高傲。“少來了,米琪,我可不是笨蛋。在你的工作領域裡,你一定得當食人魚才活得下去。在你們的圈子裡,如果沒有清楚知道其中有何好處,你們是不會隨意幫人的。”

他看着米琪考慮說謊批駁他的話,當她思量着他所說的事實並嘗試反駁時,他也等着接招。“我接受銀行匯款。”米琪說。

“你要玩這套,好啊。”他滿不在乎地說,左手突然悄悄竄出,捉住她的手腕,“不過我原以爲,你跟你的女朋友目前都有迫切的需要。”

他的大手環握住她的手腕,前臂上健美的肌肉明顯地凸現,頓時令人錯愕地想起他失去的另一隻手臂。傑可並未將她緊握,但是她感覺到他的手腕如手銬般牢不可摧。米琪的視線從手腕移到他冷漠嚴峻的臉龐,納悶在那雙令人無法看透的眼睛背後藏的是什麼,而傑可則從米琪的眼中看見恐懼一閃而過。他放鬆表情,做了個頑皮的笑容,空氣裡的緊張氣氛隨之消散。傑可從對方的眼裡看見自己的倒影——此刻已毫無邪惡的神情。“你說這話好奇怪。”她說。

“不是隻有記者纔有門路。”傑可輕蔑地說,“當你開始對我感興趣的時候,我也一樣啊。我派人查了。她的名字叫貝齊·索恩,你們交往已經超過一年。表面上她是你的私人助理,但私底下是你的愛人。聖誕節的時候,你從龐德街的珠寶店買了一支寶路華手錶給她。兩週前的週末,你們在牛津附近的別墅旅館過夜,同住一間兩張單人牀的雙人房。每個月二十三號你都送她花。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喔。”

“全是旁證。”米琪冷冷地說,他手所握之處的皮膚像灼燒一般,“而且不關你的事。”

“也不關八卦報紙的事,是嗎?但是他們正在挖消息,米琪。一切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知道的。”

“他們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事。”她說,不着痕跡地躲到頑固的自我防護之下。

“他們遲早會發現的。”傑可向她保證說,“而這正是我可能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假設我真的需要幫助,你又打算怎麼做?”

他鬆開她的手腕。米琪沒有收起手臂搓揉手腕,只是任其垂落。“經濟學家們說:良幣驅逐劣幣。記者的生態就像這樣,你應該知道的。給他們一個更好的故事,他們就會停止討人厭的調查。”

“我可不同意。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英雄傑可與電視記者的醫院愛情故事’,如何?”他揚起一邊眉毛。米琪好奇他在年少時是否常對着鏡子練習這個表情。

兩人對視,彷彿估量着彼此是否適合扮演戀人。過了一會兒,她問:“這對你有何好處?”

“寧靜。”傑可說,“你不知道外頭有多少女人想攀上來拯救我。”

“也許當中有一個會是你的真命天女。”

傑可大笑,笑聲乾澀而充滿憤怒。“我想這應該是格魯丘·馬克斯的原則吧——不想隸屬於任何一家想收他爲會員的俱樂部。一個女人若瘋狂到會以爲:一,我需要被拯救;二,她可以擔起這個責任,那麼她絕對是世界上最不適合我的女人。不,米琪,我不需要女人,我需要的是僞裝。如此一來,當我出院時——應該快了——我可以過我自己的生活,而不會讓全英國所有沒腦袋的女人認爲自己有機會可以跟我結婚。我不要某個同情我的人。直到我中意的人出現之前,我都可以利用這個當防彈背心。對這個工作有興趣嗎?”

此刻,輪到他猜想米琪的雙眼背後真正在想什麼。米琪恢復鎮定,繼續露出對這個提議感到些微興趣的模樣,因爲這個提案對她往後頗爲有利,能讓她變成英國人最喜愛的採訪者。“我不熨衣服。”她只說了這句話。

“你不是有私人助理嗎?”傑可說道,他的笑容如同語調一般風趣。

“你最好別讓貝齊聽見你說這話。”

“成交?”

傑可的手覆上她的手。“成交。”她說,並且翻過手掌讓兩人十指緊扣。

卡蘿一開車門,惡臭迎面撲來。沒有比燒焦的人體更令人作嘔的東西了,而且一旦聞了這個味道,永遠也忘不了。她試着壓抑噁心感,走一小段路來到吉姆·潘德伯裡所在之處。他似乎正在救火隊的弧光燈下召開臨時記者會。司機將車子轉進停車場時卡蘿就發現記者的身影,消防人員仍正在以水噴灑悶燒的倉庫,她請司機遠離鮮紅色的救火車隊,讓她在附近下車。警察同仁們的上方,一名消防員在雲梯車上,越過他們的頭頂將噴涌的水柱送向仍冒着火光的屋頂。六名制服警察圍守在消防車後方,一兩人帶着一絲玩味的表情看着卡蘿到來,但目光隨即回到火災將了時更引人入勝的景象。

當潘德伯里正爲當地電臺與報紙做簡報並給予含糊的回答時,卡蘿躊躇不前。媒體發現他們無法從消防局長口中得到任何消息後便紛紛散去。如果他們當中有人留意到一名穿着軍用防水外套的金髮女子,或許會以爲她只是另一名記者吧。到目前爲止,只有犯罪新聞記者見過卡蘿,而這起火警究竟會不會從頭條消息變成犯罪新聞還言之過早。一旦晚班新聞記者打電話向報社回報說這起工廠火警不只奪人性命,也疑似蓄意縱火,跑犯罪新聞線的胡狼一早就會有工作等着他們。其中一兩人甚至可能會從被窩中給無禮地挖起來,就像她一樣。

潘德伯裡露齒而笑地向卡蘿打招呼。“地獄的味道。”他說。

“錯不了。”

“謝謝你來。”

“謝謝你通知我。不然在我進辦公室查閱隔夜案件之前會毫不知情,然後就錯過了親臨‘熱騰騰’犯罪現場的快感。”她風趣地說。

“這個嘛,前幾天我們小小聊了一會兒後,我知道這個案子正合你意。”

“你認爲起火原因是我們所說的連續縱火犯?”

“如果我沒有十足把握是不會在凌晨三點半打電話到你家的。”他說。

“那現在是什麼狀況?”

“要去看看嗎?”

“等一下。如果你能先做口頭簡報,我會非常感激的。因爲這樣我能夠專注在你所說的話,而非自己胃部的狀況。”

潘德伯裡看起來有一點詫異,似乎他以爲卡蘿應該能從容面對這種恐怖的景象。“好。”他說,聽起來很不安,“兩點剛過我們接到電話,其實是你部屬報的案。他們正在巡邏,結果看到失火了。我們的兩組人員在七分鐘內趕到,但是現場已經陷入一片火海。不到半小時,另外三輛消防車也抵達,但是我們已經沒辦法搶救整棟建築了。”

“屍體呢?”

“他們一控制住倉庫這頭的火勢——大約花了半個鐘頭——警官們就開始注意到這股味道。他們就是在那時通知我到現場的。我負責待命處理致命火警,你的人通報刑事偵緝部,我則告知你。”

“所以屍體在哪裡?”

潘德伯裡指向建築的一側。“我們能判斷的是屍體位於卸貨區的一角,似乎是個凹龕之類的空間,前方有一堆灰燼,推斷有一疊紙箱擋着凹龕。我們還不能進去,溫度還太高,也太冒險,因爲牆面隨時可能會倒塌,但是據我們目前所看見和所聞到的,我敢說屍體就在凹處後方的那些溼灰泥後面或下方。”

“你十分肯定那兒有一具屍體?”

“只有一種東西聞起來像燒焦的人肉,那就是燒焦的人肉。”潘德伯裡直截了當地說,“況且我想你可以大致看出屍體的輪廓。來吧,我帶你去。”

幾分鐘後,卡蘿站在潘德伯裡身旁,與冒煙的斷壁殘垣維持一段他所稱的安全距離。那兒溫暖得令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在警界這些年來她已學會相信其他領域的專家。她知道表現得猶豫退縮,是非常侮辱人的。當潘德伯裡指出卸貨區後方一個經過火與水的摧殘所遺留下來焦黑形體的輪廓時,她發現自己不禁做出與消防局長同樣的結論。

“犯罪現場鑑識員何時可以開始工作?”她呆滯地問。

潘德伯裡做了個鬼臉。“今早稍晚?”

她點點頭。“我會確認鑑定團隊待命。”她轉過身,“這正是我不希望發生的事。”卡蘿既是對他,也是對自己說道。

“這種事情遲早會發生的,這是常規。”潘德伯裡輕輕地說,一邊跟着她的步伐,往她的車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