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頭籤

供奉真武大帝的那座大殿內外,香火鼎盛。

一名面容肅穆的年邁道人快步跨過門檻,看到一襲白衣的高大背影,老人定了定神,放緩腳步,並肩而立。

身形比一般北涼男子還要高出寸餘的白衣人,竟是位容顏年輕的女子,面容隱約流光溢彩,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寶相莊嚴,宛如菩薩降世。

年邁道人本是來此接手敲磬功課,雖然他在武當山上輩分最高,更是掌管一山戒律數十載的大真人,但仍是事必躬親,當他方纔臨近大殿之時,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氣機,老道士心知肚明,準確說來是她率先發現自己,才故意流露出蛛絲馬跡。

老道士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一名虔誠信士正在蒲團上三跪九叩,雖是身子骨孱弱至極的古稀之年,叩拜之禮節卻一絲不苟。

老道士對此已經最爲熟悉不過,年少時便被師父黃滿山帶上山修行,與王重樓宋知命他們做了師兄弟,如今年近百歲的高齡,因此老人如今看人燒香已有將近八十年。

老人感慨道:“世人白首求神仙,爲長生,爲解憂,爲無苦。”

白衣高大女子淡然道:“那你們武當山爲何要斷了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老人正是武當掌律真人陳繇,前任掌教洪洗象的師兄,現任掌教李玉斧的師伯,老人灑然笑道:“澹臺宗主,貧道只曉得這座山上的條條框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還算清楚,可要是問貧道長生之術,或是更大一些的問題,就真是問道於盲了。如果你早些登山,貧道的師父,師兄,小師弟,他們三人都能回答,或是哪怕早個十幾天,掌教也能回答。”

澹臺平靜收回視線,擡頭望向那尊氣勢威嚴的真武大帝塑像,高高在上,俯瞰人間,“是很難想明白?還是不想明白?春秋爲何覆滅,中原爲何陸沉?是因爲一小撮豪閥阻斷了整個天下的上升道路。

顯而易見,如果當今離陽皇帝排斥白衣寒族,一味提拔世族子弟充塞廟堂,趙室氣數一樣無法長久。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道理何其淺顯。”

老真人笑了笑,點頭道:“澹臺宗師說得不錯。”

澹臺平靜又問道:“難道武當山野心之大,大到了要讓整個人間成爲割據藩鎮的地步?”

老真人反問道:“澹臺宗主眼中,人間凡夫俗子,就要比天上仙人低上一頭?”

澹臺平靜有些無禮地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尊塑像,“難道不是?那爲何這尊塑像能夠高坐俯視,讓人心甘情願地低頭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老真人並不惱火這位昔年南方練氣士領袖的大不敬舉止,搖頭道:“還是貧道先前那句話,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貧道斗膽也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像山下官場或是市井,與人求情,總歸是要捎帶些見面禮,與人說話總歸是嗓音小几分的。事是這般事,理是這般理,可這並不意味着被求之人就能夠肆意作爲。”

原本並不健談的老真人竟是打開了話匣子,言語稍稍沉重幾分,“聽聞天上仙人,擅長垂釣人間氣數,人之壽命,國之國祚,皆在掌控之中。若僅是天道無情,故而不以人惡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長壽,其實也無妨,可只是設身處地,想到連自己的姻緣、壽命、福祿等諸多命數,都盡爲他人操控,何其悲哉?貧道師父曾經與我們六位師兄弟說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願爲命途多舛而奮發,不願天生命好而坐享其成,不願事事皆有死板定數。雖然我們道士身爲山上方外之人,不可忘記仍是世間之人,世間生,世間死。”

從呂祖到黃滿山,再到陳繇這一輩的王重樓,宋知命,俞興瑞,王小屏,洪洗象。

皆不長生。

有些是不能且不想,如宋知命和他陳繇。

有些是可以卻不願,如王重樓,俞興瑞。

有些是不屑,如洪洗象,王小屏。

陳繇突然哈哈大笑,轉頭直視這位據說已經躋身天人境界的陸地神仙,毫無懼意,“人間百年,飛昇又能有幾人?屈指可數的人物之中,又有誰不曾是是謫仙人下凡?怎麼,澹臺宗師要爲誰做說客?貧道只知道,讓澹臺宗主如此行事之‘人’,絕對不會是這尊真武大帝。”

澹臺平靜皺了皺眉頭。

她嘴角泛起古怪笑意,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北涼王徐鳳年和你們掌教李玉斧,是不是謫仙人?又爲何偏偏他們要在這一世大逆不道?!~”

陳繇滿臉天經地義的神色,笑呵呵道:“貧道一個只管武當戒律的,管那些作甚?”

澹臺平靜臉色冷漠,“好一個武當山!不愧是呂祖道場!”

陳繇依舊微笑道:“過獎。”

澹臺平靜轉身望去,雙眸雪白。

俞興瑞站在大殿門檻之外。

但她卻是直接望向了大蓮花峰之外的那座小蓮花峰。

下一刻,她身形消散。

匆忙趕來的俞興瑞如釋重負,陳繇緩緩走向這位師弟,以不苟言笑著稱於世的老真人難得打趣道:“俞師弟,趕緊擦把汗。”

俞興瑞擔憂問道:“就這麼放她離去?”

陳繇豁達道:“其實她願意在這個時候現身,就表明她暫時沒有動殺心。你想啊,王爺在山上,鄧太阿在,李當心在,還有那麼多大宗師在場,誰敢在這裡撒野,她畢竟不是武帝城王仙芝嘛。”

俞興瑞點頭道:“也對。”

陳繇突然問道:“真想好了?”

俞興瑞沉聲道:“與你們不太一樣,我俞興瑞終究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長的涼州人。”

陳繇不合禮儀地拍了拍俞興瑞肩膀,“那就放心去吧。有玉斧,韓桂,還有……那餘福,都很好。”

俞興瑞遺憾道:“只可惜大概等不到小師弟開竅的那天了。”

陳繇點了點頭,“師兄也差不多。”

“師兄,能不能跟你說件事?”

“你說。”

“小師弟如今纔多大點孩子,正是貪睡的歲數,哪有你這樣每天天沒亮就跑去敲門的長輩?”

“師弟啊,你是咱們山上的掌律道士,還是師兄我啊?”

“……”

“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小師弟偶爾貪嘴,在給人解籤的時候偷買些糖葫蘆之類的吃食,師兄你能不能別每次都那麼火眼金睛?那麼點大的娃兒,好幾次挑燈罰抄經書,我瞧着都心疼,玉斧更是次次在屋外頭悄悄候着。”

“哦。師兄差點忘了,小師弟如今名義上是你徒弟的徒弟,你們仨香火情旺着呢。”

“師兄這話就有些酸味了不是?哈哈,沒法子沒法子,師弟我收了個好徒弟。”

“師弟啊,你今天不是本該在經樓當值嗎,怎麼有功夫在這裡跟師兄閒聊啊?晚上把《道教義樞》抄一遍吧。”

“師兄!那你還本該此時在敲磬了呢!”

“哈哈,沒法子啊,師兄掌管武當山戒律嘛。”

“……”

————

解籤攤子前,蘇酥三人已經遠去,韋淼仍然留在遠處,那名早爲人婦的妖嬈苗女興致勃勃地坐在桌前長凳上,望向已經開始收攤子的年輕藩王,用蹩腳的中原官腔說道:“小俊哥兒,也給姐姐解支籤嘛?”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位姐姐,你都嫁人好些年了,還求什麼姻緣?”

她大大咧咧道:“麼得法子嘛,我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不要他,姐姐也沒啥心思,就想看看當年是不是嫁虧了。”

相貌平平且身材矮小的韋淼咧嘴笑笑,身爲男人,而且是當今江湖屈指可數的武道大宗師,脾氣真是好得一塌糊塗。

徐鳳年看着這對夫婦,斬釘截鐵道:“不用看,肯定是好籤!”

苗女猶豫不決,最後還是作罷。

韋淼離去時轉頭深深望了徐鳳年一眼。

徐鳳年自然不會連桌凳一起搬走,那筒籤也沒打算要,當然,小山一般的銅錢,一顆都能少!

這可是他將功補過的救命錢啊。

就在此時,徐鳳年微微怔住。

一名木釵布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行來,即便衣衫寒酸,即便不諳武學,可那股彷彿沾染天家氣焰的獨到氣勢,一覽無餘。

她手臂挽着一隻布袋,裝滿了剛剛從樹上採摘下來的金黃柿子。

徐鳳年有些頭疼。

她在武當山,顧劍棠則剛上山,其實誰見着了誰都不合時宜。

一位是已經在朝廷史書上病死宮中的公主,一位是對離陽趙室忠心耿耿的大柱國。

正是隋珠公主趙風雅的她施施然坐在算是已經收攤的長凳上,與他相對而坐。

徐鳳年坐回原位,無奈道:“你怎麼也來了。”

她淡然笑道:“看我能不能搖出那支頭籤。”

徐鳳年正要說話,她已經繼續說道:“藏在哪兒了,還不拿出來,否則我如何能夠搖出?”

徐鳳年毫不難爲情地抖了抖袖子,掉出一支竹籤。

她譏笑道:“真會做生意,以後哪怕當不成北涼王,躲去中原也能一樣腰纏萬貫。”

徐鳳年呵呵兩聲,“是該說你烏鴉嘴呢,還是說借你吉言?”

她冷着臉道:“籤筒!”

頤氣指使,不輸當年。

徐鳳年認錢不認人,“你有一百文?”

她從布袋中拿起一顆熟透的柿子,放在桌上。

徐鳳年瞪大眼睛。

不是因爲這位昔年離陽公主殿下的蠻橫。

而是趙風雅身後另一位公主殿下的出現。

只不過是昔年大楚的公主殿下。

趙風雅轉頭瞧了一眼,“呦,喜歡飛來飛去抖摟威風的女劍仙來啦。”

姜泥沒好氣道:“要你管?”

不知爲何,姜泥對於這個曾經毀去她菜圃的罪魁禍首,哪怕當過了西楚皇帝,哪怕如今已是女子劍仙,她對上本該是落難鳳凰不如雞的趙風雅,仍是底氣不足。

論打架,當年初次相逢,約莫是弓馬熟諳的隋珠公主趙風雅,小勝一籌,如今姜泥大概能打趴下千八百個趙風雅了,可越是如此,姜泥就越沒有打架的念頭。

論罵架,大概以前現在還有將來,姜泥都不是趙風雅的對手。

趙風雅跋扈道:“先來後到,我先搖籤!”

姜泥撇了撇嘴,愣是沒敢出言針鋒相對。

徐鳳年嘆了口氣,放下那隻竹筒。

趙風雅擡頭說道:“搖籤的時候,別動手腳!”

徐鳳年翻了白眼,揮了揮手掌,示意趙風雅趕緊搖籤。

趙風雅一手拿起竹筒,隨意轉動了幾圈,輕輕摔出一支竹籤,隨手拿起,漫不經心地一瞥,然後嘴角翹起,一邊轉頭看着分明比她要緊張許多的姜泥,一邊重重拍下竹籤。

她起身離去,竟是很不厚道地連那顆柿子都一併拿走了。

等到趙風雅轉身,姜泥這才鬼鬼祟祟拿起竹籤。

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龐上,震驚,委屈,幽怨,傷心,一一浮現。

到最後便是泫然欲泣。

一頭霧水的徐鳳年俯身瞥去。

徐鳳年有些理解蘇酥的心情了。

真是一報還一報!

此時被姜泥握在手上的那支籤,先前趙風雅那般隨手搖出的那支籤。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復何求?”

頭籤!

徐鳳年伸手狠狠按住額頭,無話可說。

得嘞,千辛萬苦費盡唾沫弄來的那些銅錢,算是徹底白掙了。

徐鳳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來,生怕眼前這個可憐兮兮的小泥人,也來一個“隨手”。

她只要隨手一擡,茅屋那邊的紫檀劍匣可就要飛出一把大涼龍雀了!

徐鳳年忍不住唉聲嘆氣,有些心酸。

她燙手一般飛快將那支姻緣籤丟回竹筒,然後轉頭抹了把臉,再次轉頭,既不看徐鳳年,也不看籤筒,只是盯着那堆積成山的銅錢,輕聲問道:“都是你下午掙的?”

正值哀莫大於心死的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的語氣驀然輕快起來,“有多少?”

徐鳳年柔聲道:“可不少,如果折算成銀子,得有小一百兩吧。”

她立即兩眼放光,原本陰雨晦暗的臉龐,光彩照人。

她擡起頭,試探性問道:“都是我的?”

徐鳳年忍住笑意,“當然啊。”

徐鳳年站起身,趁熱打鐵遞給姜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大布袋,“你幫忙兜住錢,會有些沉。”

她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連忙起身繞過桌子,站到他身邊,彎腰用雙手拉開布袋後,她眼神無比認真,而且滿臉期待銅錢落袋爲安!

徐鳳年橫肘在桌面上,掃錢入袋。

桌上銅錢擠銅錢,袋中銅錢敲銅錢,皆是嘩啦啦作響。

她一開始笑得還有些矜持含蓄,到後來就毫不遮掩了。

他手上動作不停歇,只是偷偷轉頭凝視她的側臉,看着那個酒窩。

喜歡之人喜歡,世間第一歡喜事。

她目不轉睛,感慨着笑道:“真的很沉!”

徐鳳年回答道:“等下回去的時候,我來拎袋子。”

她使勁點頭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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