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感受到小院裡的天地異象,陳芝豹緩緩睜開眼睛,沒有絲毫身陷險境的覺悟,反倒是頗有閒情地細細打量起來,滿塘蓮花,搖曳生姿。
這一朵朵蓮花,應該就是徐鳳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經繼承了高樹露那副天人體魄的年輕藩王,需要用這種不用耗費氣機的仙人手筆來迎敵,看來龍眼兒平原一戰確實已經傷及根本。
陳芝豹視線越過身前蓮花,看到徐鳳年身前懸停那九柄袖珍飛劍,估計是生怕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憑藉這些同樣不用涉及氣機運轉的飛劍,來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殺人。
不知道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傳聞中桃花劍神鄧太阿的饋贈,據說鄧太阿當時一口氣送了十二柄,之後徐鳳年在神武城外對敵人貓韓生宣,以及在與王仙芝一戰中各有折損,難道是沒有補齊的緣故?
徐鳳年的臉色愈發蒼白,低頭凝望那身前懸停九飛劍,並非陳芝豹猜想那般是鄧太阿所贈,而是請求清涼山墨家鉅子打造,最終養意而成。
桃花劍神曾經說起過他鍛造養育飛劍的過程,鄧太阿自幼生長在吳家劍冢那座葬劍無數的陰森劍山,拔出第一把古劍即太阿,只不過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斷,鄧太阿仍是以劍名作爲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後又陸續相中與自己生出玄妙感應的十一把劍,因爲仇視將自己視爲棄兒丟在劍山自生自滅的吳家,鄧太阿並未攜帶任何一把古劍出冢,兩手空空孤身離開劍冢後,只取十二道劍意,最終鑄造出十二柄飛劍儲藏在小匣,分別是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徐鳳年在欽天監一戰後返回北涼,便依照此法鑄劍九柄。
酆都,老蛟。這兩劍是一雙,分別懷念酆都綠袍兒,還有那個曾在江上揚言“生平唯一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羊皮裘老頭。
蠹魚。這個稱呼,第一次聽說,是聽潮閣那位國士師父說與徐鳳年,是一種書蟲,相傳喜好生活在故紙堆裡。
水精。緣于徐鳳年鑄劍前想起了春神湖那頭不知活了多少歲月的大黿。
美髯。離陽朝廷曾經有位縫補匠,他紫髯碧眼兒,他晚節不保,雖是北涼大敵,但是從徐驍李義山,再到他徐鳳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還記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經幽州邊境倒馬關,有個憧憬江湖的孩童壯起膽子向他伸出手,說想要摸一摸徐鳳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與橘子徐北枳閒聊,這位謀士曾經打趣他這位新涼王修的是野狐禪,不合正統,難免多災多難。
羊脂。是徐鳳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塗抹猩紅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觀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夠成功說服她返回北涼,帶她回家。
蟻沉。樹死猶香。人死呢?徐鳳年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看過很多風景,但是到最後,還是最喜歡貧瘠寒苦的北涼,喜歡這個曾經家家戶戶白衣縞素的地方。
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這九柄飛劍,不僅是徐鳳年僅賦予了它們神意,它們同時也寄託了徐鳳年最內心深處的精氣神。
陳芝豹眯眼看着那九柄神意各異的袖珍飛劍,就像看着這個年輕藩王的人生。
事實上陳芝豹像這樣的冷眼旁觀,已經二十餘年。
第一次見到徐鳳年,陳芝豹還只是個剛剛進入滿甲營的少年,不足十四歲,那時候的夢想是將來有一天能夠披掛鐵甲,手持長矛策馬天下。當他從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過躺在襁褓裡的孩子,看着那張稚嫩的臉龐,那時候的陳芝豹笑得很開心。之後人屠徐驍幫助離陽趙室定鼎中原,名冠京華的白衣兵聖放棄封王就藩,默默跟隨徐家軍到了北涼,尤其是在王妃逝世,這個男人愈發沉默寡言,不遠不近,看着那個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畝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涼山外頭遊手好閒,年輕世子的瀟灑逍遙,跟春秋戰事的硝煙四起,那個年輕人活得太聲名狼藉,而徐家老卒死得太籍籍無名,形成一種鮮明對比,陳芝豹自然不會對這樣的年輕人有半點好感,可要說陳芝豹對當時的徐鳳年就早早懷有殺意,或者說對北涼暗藏反心,既高估了徐鳳年,也小看了陳芝豹。
因爲陳芝豹從來就沒有把徐鳳年當做分量足夠的對手。
曾經他的對手,江湖上只有槍仙王繡,沙場上只有春秋兵甲葉白夔。
陳芝豹突然出槍如龍,一槍扎向有滿院蓮花和九柄飛劍列陣在前的徐鳳年,勢如廣陵江水奔流入海。
長槍所過之處,一朵朵憑藉徐鳳年神意蘊育而出的蓮花支離破碎。
徐鳳年身形紋絲不動,只是擡起一隻手,食指輕輕旋轉,九柄飛劍一閃而逝,在空中劃出九條纖細軌跡。
飛劍與長槍的九次撞擊聲,叮叮咚咚,清脆悅耳,彷彿屋一池荷風拂過檐下的風鈴聲。
飛劍雖小,其力卻巨,勢大力沉,以至於陳芝豹的梅子酒在臨近徐鳳年喉嚨之前,數次偏移直線軌跡。
徐鳳年在長槍就要刺在喉嚨的千鈞一髮之際,斜了斜腦袋,雙膝微屈,梅子酒的槍尖在脖子左側擦出一條血槽,身體微微前傾的徐鳳年就像一肩挑起了梅子酒,然後猛然前衝。
陳芝豹手腕顫動,一杆梅子酒順勢向下一壓,徐鳳年肩頭髮出砰然巨響,但前撲勢頭並無絲毫凝滯。
陳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許幅度,砸在徐鳳年肩頭的梅子酒頓時呈現出橫掃千軍之勢。
繼續撲殺向前的徐鳳年整個人向右側倒卻未倒,剛好躲掉那杆試圖掃落頭顱的梅子酒。
這一切都僅在剎那之間。
毫釐之差,生死之分。
徐鳳年擡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長槍變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當的陳芝豹。
陳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鳳年,竟是沒有收槍撤退或是憑藉梅子酒變招的意思,直截了當就跟徐鳳年互換了一拳一掌。
徐鳳年一掌拍在陳芝豹額頭,陳芝豹一拳砸在徐鳳年眉心。
兩人身體各自一蕩,竭力穩住身形皆是絕不願後退半步,然後一人一腳兇狠踹出,依舊是隻求攻勢放棄守勢的玉石俱焚,這一次兩人終於各自後退數步,然後幾乎同時向前踏出數步,又如出一轍地擡臂肘擊而出,各自被砸中腦袋的兩人一左一右錯開。
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在西域小城裡的那場狹窄巷一戰,各自只在方寸間輾轉騰挪,摒棄一味追求雄渾氣勢的大開大合,反而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極顯返璞歸真的宗師風采。
今日與陳芝豹小院一戰,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錯開拉出一小段距離之後,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陳芝豹未必就擁有先手優勢,畢竟梅子酒過長,只是槍法出神入化的陳芝豹突然手心虛握,長槍向後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緊後,就變得好像一把迎敵距離恰到好處的三尺長劍,於是梅子酒槍頭比徐鳳年的手掌更早得手,雖然那杆梅子酒槍尖反常地毫不鋒銳,但是抽在徐鳳年心口之後,頓時就讓臉色瞬間雪白的徐鳳年整個人倒飛出去。一擊得手的陳芝豹不知爲何,皺了皺眉頭。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鳳年雙臂攤開,九指張開,僅剩下一根手指彎曲。
徐鳳年那九指分別牽引再度浮現在空中的九柄飛劍氣機,在九劍的牽扯下,不但後退勢頭驟然停止,而且緊隨其後的前撲勢頭快若奔雷。
徐鳳年高高躍起,一指壓下。
小院所有微微搖晃的氣韻蓮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於一指之上。
李淳罡當年在雨中泥濘小道遞出過一劍。
一劍仙人跪。
陳芝豹高舉梅子酒橫槍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彈中,槍身彎曲出一個誇張弧度,弧頂重重砸在陳芝豹的額頭。
這位蜀王被砸得身體倒退出去,直到後背貼緊牆壁纔好不容易止住頹勢。
徐鳳年雙腳落在地面後,平淡道:“你替北涼三十萬鐵騎抽我那一記,還給你。”
陳芝豹強行嚥下幾乎就要涌出喉嚨的鮮血,加重握槍的力道,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劇烈顫抖。
陳芝豹扯了扯嘴角,環視四周,屋內棺材,牆角棗樹,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棗子,以及那兩柄始終沒有派上用場的繡冬春雷,最後望向那個經此一戰雪上加霜的年輕藩王。
陳芝豹緩緩摘下槍頭,走入屋子,將兩截梅子酒重新裝回布囊背在身後,徑直走向院門,就在要跨出門檻的時候停下,背對徐鳳年,冷笑道:“連造反都不敢,當什麼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道:“知道徐驍爲什麼不願意讓你當北涼王嗎?”
陳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們都清楚,這件事與你無關。”
徐鳳年站在原地,沒有攔阻陳芝豹的離去。
有些事情,不是敢不敢的事情,而在於能不能或者想不想。
兩人先前在廣陵江上一戰,都沒有走到互換性命那一步,今天還是如此,就在於兩人都不想,當時徐鳳年要率領一萬大雪龍騎去救姜泥,而離開藩王轄境的陳芝豹要在廣陵道火中取栗。現在則是徐鳳年要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而陳芝豹大概是虎出深山,真正開始志在天下了。
陳芝豹緩緩走在空無一人的懷陽關街道上,走出城門後,沒有去看城外那些眼神複雜的數千精銳邊軍鐵騎,只是對先前一同入城的白狐兒臉說道:“你是隨我一起前往廣陵道,還是留在北涼?謝觀應雖然死了,不管他初衷如何,畢竟幫我捕捉過一碗蜀蛟,我都念他那份香火情,欠他的,還給你便是。”
白狐兒臉點頭道:“正好要回鄉一趟,與你順路。”
兩人皆是白衣,皆是當世最風流之人。
褚祿山猶豫了一下,仍是讓麾下邊騎留給他們兩匹北涼戰馬,陳芝豹也沒有拒絕。
褚祿山望着那個翻身上馬後的前任北涼都護,沒好氣道:“姓陳的,你下次再來北涼攪風攪雨,就沒這待遇了!”
揹負大小兩隻布囊的陳芝豹沒有理睬這個胖子的威脅,策馬離去。
兩騎愈行愈遠。
白狐兒臉突然問道:“陳芝豹,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爲何只有殺意卻無殺心?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阻止你進入懷陽關的。”
陳芝豹默不作聲。
白狐兒臉猛然間撥轉馬頭,自嘲道:“差點忘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取回雙刀。”
陳芝豹緩緩前行一段路程後,輕輕勒了下繮繩,回望一眼懷陽關,或者說是遙望了一眼荒涼的北涼關外,自言自語道:“有些事,你徐鳳年做不到。”
有句話沒有說出口,陳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陳芝豹做不到的。
陳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翹起,破天荒會心一笑。
能夠做到心有靈犀且肝膽相照的,也許不只有朋友,敵人也可以。
雖然陳芝豹這次見到徐鳳年,有責問有譏諷,但是歸根結底,陳芝豹之所以暫時沒有殺心,就在於那個年輕人,有着一條陳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線。
徐鳳年的心聲,那些從未訴諸於口的言語,陳芝豹其實並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嘗不想北涼三十萬鐵騎,北涼參差數百萬戶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嘗不想北涼文臣武將人人美諡?”
“我不想北涼鐵騎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涼跟中原一樣不見硝煙,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嘗不希望清涼山碑林不刻上一個名字?”
陳芝豹收回思緒,替徐鳳年感到有些可憐。
“不愧是他的兒子,不愧是李義山相中的弟子,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痛快過。”
陳芝豹沒來由嘆了口氣。
他這趟來北涼,本是想救下齊當國。
也更想去清涼山某個地方,祭奠那個自己一直視爲親生母親的敬重女子。
陳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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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白狐兒臉返回那棟小院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個孤孤單單的年輕藩王坐在臺階上,擱着雙刀,袍子兜着一捧半青半紅的棗子,他吹着悠揚口哨。
看到自己後,笑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