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陽京畿南部的舉風鎮,是縱向運河的一處樞紐,原本只是個無人問津的僻遠村落,短短二十年就一躍成爲頗具規模的繁華城鎮,應有盡有,完全不輸江南名鎮。
有個青衫儒士揹着小行囊進入舉風鎮,在魚龍混雜的鎮子上並不顯眼。現在舉風鎮有個應景說法:當下北歸之人都是孬,南下之人才是金貴漢。因爲近期舉風鎮附近經常聽到馬蹄陣陣,不斷有大隊騎軍南下馳援廣陵道,據說是大局將定,朝廷里耳目靈光的大人物們,尤其是軍中大佬,都使出吃奶的勁頭把子孫送入南下大軍的隊伍,最誇張的是身爲兩遼邊關定海神針之一的某位老將,才讓嫡長孫在遼東邊境從撈到手一個實職都尉的過硬官身,很快就火急火燎把孫子趕出邊軍,丟到了廣陵道戰場那邊去,據說搖身一變,就成了南征主帥盧升象的軍機幕僚,自然是前程似錦。
這位儒士沒有找歇腳的客棧,而是直奔舉風鎮遠近聞名的書市,一條三百步的街道兩側都是大大小小的書鋪書坊,雖說舉風鎮的歷史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來年,但是很多鋪子也敢打出百年老字號的招牌,只不過買書人多是一笑置之,懶得計較什麼。儒士沒有挑選那些挑起金字招牌的書鋪,而是跨入街道後半段一間略顯狹窄陰暗的小書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書坊的父子兩人,既刻書又售書還編書,拿不出什麼名貴孤本售賣,也絕對找不到那種非朝廷無法刻印的大部頭名著,但是貴在精心挑選,偶爾會有類似幾本流落民間的西楚南監版本或是藩刻本,入不入得了法眼,就純粹看個人喜好了。
看到這名儒士跨過門檻,正在招待一撥年輕客人的中年店主笑逐顏開,連忙放下手頭的買賣,快步上前相迎,眼前這名儒士是他們店的老主顧了,次數不多,買書也不多,但是十多年了,幾乎每隔兩年就會光顧一次,最重要的是跟他爹相談甚歡,以至於極少飲酒的父親在生前總會破例,非要拉着那儒士一起坐下小酌,說是小酌,喝着喝着也能喝掉小兩斤的酒。
儒士笑問道楚老哥呢,上回他念叨着找不着的那部花臉版《燈下草蟲鳴》,我給他帶來了。中年店主坦然說道曹先生,我爹去年走了。儒士愣了一下,有些感傷,但仍是從行囊中抽出那部書,中年人笑着說走了就走了,我爹走的時候七十有一,老人家走之前也經常笑着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輩子是賺到的。曹先生,我爹無病無災,睡一覺就走了,咱們做兒子的,也犯不着太揪心。不過我爹走之前,可經常唸叨着先生,說如果死之前能夠跟先生喝頓小酒,那他這輩子就真算圓滿嘍。那曹姓儒生歉意道本來去年有機會來這裡走一趟的,只是當時走得比較匆忙,加上又覺得不太方便,早知如此,不管如何都該來的。這書你收下,回頭給楚老哥上墳敬酒的時候,燒了便是。
中年店主笑着打趣道曹先生那我可就不給你銀子啦。
儒士連忙笑着擺手,這麼多年白喝了那麼多頓酒,哪裡好意思跟你收錢。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家漁樵那孩子也該行及冠禮了吧?
中年人好像一說起那個兔崽子就來氣,無奈道別提那混賬玩意兒,曹先生你是不知道,咱們家算不得什麼詩書傳家,也稱不上書香門第,可好歹是天天跟聖賢打交道的人物不是?哪裡想到那小子越長大越不聽勸,就他那副瘦竹竿子身段,死活要投軍入伍,這不前不久跟着鎮上幾個要好的同齡人,一起跑去郡城說是有後門可以疏通,運氣好直接就能去南邊打仗,結果就他悶悶不樂回來了,我問也什麼都不說,只是每天雞打鳴就起牀跑去運河邊上,要我說啊,這小子也就是年輕,不曉得天底下哪有什麼比過上太平日子更舒心舒坦。曹先生,那小子年紀大了,我這個當爹說話也不管用,但他從小就聽你的,先生要是不急着走,我這就找他去,先生一定要幫忙說說他,要是能把他那根筋擰回來,我就送先生一套西楚崇文館版的《冬雪落枰集》,那可是我爹都不捨得帶走的好東西,叮囑我一定要當傳家寶留着,一代一代傳下去。
不等曹姓儒士說什麼,中年店主連生意都不管了,一溜煙跑到街上去尋找他那個越大越讓人操心的兒子了。
小店內五六個年輕男女客人百無聊賴地閒聊起來,時下熱議,自然首推開始一邊倒的廣陵戰事,都認爲到了能夠蓋棺定論的時候。這些京城口音的富貴子弟,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人物,言語間縱橫捭闔,雖然聲音不大,但旁人聽着很是擲地有聲。隨着評點完了朝廷各位領軍大將的戰功和本事,又把西楚那幫文武重臣給數落了一通,很快就說到了西楚復國的真正主心骨曹長卿,結果雙方意見對立,一方說曹長卿只是武道修爲和圍棋造詣卓爾不羣,真正將江山做棋盤的收官本事,就不夠看了。另一方反駁說曹長卿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輸在西楚不得天時地利人和,絕不是那位大官子棋筋孱弱。爭執不下,雙方都是至交好友,總不能打架,所以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話題轉移到了西楚前朝皇后的身上,兩名年輕女子說起她都有些憐憫,有個錦衣公子哥嗤笑道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罷了,西楚覆滅後,舊京城的坊間都傳聞正是那個女子壞了大楚氣運,否則以西楚原本的命數,應該還有一百六十年國祚可存。很快就有另外一個年輕男人笑着說,爲何當今天下風靡“十羊九不全”的說法,還不是因爲那西楚皇后屬羊?
不遠處那個雙鬢霜百的青衣儒士,默然無言語。
一個不停把玩一件小巧古銅印的年輕公子哥,輕聲笑道:“且不說曹長卿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那北涼王也真是下了一手大昏招,朝廷分明已經放鬆廣陵漕運,竟然領着一萬騎軍南下廣陵道,打着靖難平叛的旗號,可誰不知道其實是替某些西楚餘孽解圍而去,不過北涼跋扈歸跋扈,咱們朝廷也的確沒轍,畢竟人家手裡頭掌控着西北門戶,號稱三十萬鐵騎,我爹在兵部跟人合計過,估摸着騎軍怎麼也該有十二三萬左右。唉,咱們也真是憋屈,如果不是有個北莽,他們北涼徐家早就該交出兵權了。”
那儒士放下一本泛黃古籍,微笑道:“要不然怎麼說世事就怕‘如果’二字。”
那幫人其實早就看到這個青衫文人,氣態不俗,雖說不像個當官的,可離陽朝野對待讀書人大多比較客氣,而且世間隱士逸士多是這般高標超羣的模樣,這些聞名而來的年輕人出身京城官宦家族,對此人自然也不會惡臉相向。
儒士笑問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年紀輕輕的西北藩王爲何要死戰邊關,各位能否爲我解惑?”
有個長得歪瓜裂棗的年輕人大嗓門道:“他徐鳳年不是武評宗師嘛,既然死誰都不會死了他徐鳳年,爲啥不帶着北涼騎軍打仗?打輸了,無非就是跑路,打贏了那可就是名垂青史千古流芳了。換成是我,一樣打北莽,而且是往死裡打北莽!”
儒士又問道:“那麼他爲何不聯手北莽,三十萬北涼邊軍,加上北莽百萬大軍,一同南下中原,比起打贏北莽,是不是勝算更大?”
那個年輕人愣了一下,理直氣壯道:“肯定是姓徐的不敢與虎謀皮,北莽蠻子生性嗜殺,加上定然要把北涼騎軍作爲先鋒,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中原,北涼也剩不下幾萬人馬,北莽那老婦人可不就要來一手過河拆橋?
到頭來姓徐的不但沒有佔到便宜撈到好處,反而給人砍掉腦袋,姓徐的又不是傻子,豈會做這種賠本買賣?先生以爲如何?”
儒士點頭笑道:“這個道理說得通。”
然後似乎想起什麼,儒士擺手道:“我可當不起先生一說,而且在離陽也不曾就仕,我姓曹,你們不妨稱呼我一聲老曹即可。”
那位把玩古銅印的英俊青年試探性問道:“聽口音,曹先生……哦不,老曹,你是廣陵道那邊的人?”
儒士點了點頭,自嘲道:“所以這纔沒有爲官嘛。”
衆人釋然,自然而然覺得是此人因爲廣陵道士子出身,所以才無法在離陽朝廷做大官,大概又有些學識和文人骨氣,又不願意在離陽朝廷當小官,這才兩頭不落,乾脆當了個常年遊歷四方的窮酸讀書人。
滿身風塵僕僕的儒士先是突然往南望去一眼,然後好像便有了離去之意,轉頭對那幫年輕男女溫和說道:“原本我也有個‘如果’要說與各位聽,只不過有事需要先行一步,恐怕等不到這間鋪子的店主了,勞煩各位幫我說一聲。”
有個女子嬌滴滴出言挽留道:“說了‘如果’再走不遲。”
雙鬢已經霜白卻有一股獨到風流的儒士笑着搖頭道:“有件事,委實拖不得。”
說完之後,儒士就走出書鋪子,沿着那條小街向鎮外走去。
他這一路北上,刻意收斂氣息,所以走得並不快,是因爲有一些舉風鎮書鋪這樣的故人朋友要見,怕他們在自己死後萬一被殃及池魚。
世事怕如果,世人怕萬一。
所以他的那個“如果”,註定此間世人已經無人可知了。
如果在他的官子階段,西楚復國由他親自領軍揮師北上,同時顧劍棠的離陽兩遼邊軍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拒北莽馬蹄的趁機南下,徐鳳年的三十萬北涼鐵騎因爲某個姜姓女子,選擇按兵不動。且有陳芝豹領蜀軍坐鎮廣陵道,只需牽扯吳重軒和許拱兩支大軍,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攔截燕敕王趙炳麾下南疆大軍的馳援太安城,因爲根本來不及。
那麼天下還姓趙嗎?
他不那麼認爲。
他曹長卿不那麼認爲!
這個男人緩緩走出舉風鎮後,摘下行囊,取出兩隻棋盒。
且容我曹長卿,爲你最後下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