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二年深秋的這一天,註定要演變出無數的神怪誌異的說法,欽天監那邊日月升起,梵音嫋嫋,數次長虹掛空,仙人懸空。而京畿南軍大營,也是情景駭人,兩位陸地神仙一般的萬人敵,身形快如蛟龍入海,雙方廝殺過程中,把整座大營撕裂得支離破碎,所過之處,勢如破竹,尤其是新任兵部尚書吳重軒大將軍的嫡系兵馬遭罪最重,死傷過千。常人所謂的水土不服,也不過是身體不適,像吳尚書這些麾下精銳這麼丟胳膊少腿甚至連小命都沒了的,少見。關鍵是幾乎無人辯認出那兩道人影的真實身份,這才最讓京畿南軍倍感窩囊。
而罪魁禍首徐鳳年走下社稷壇的時候,李家甲士在李守郭和李長良父子的率領下,誓死守住了大門口,擺出要走出去就從一千多人的屍體上跨過的決然姿態,但其實門外大街上折損過半的重騎軍,已經在安東將軍馬忠賢近乎瘋狂快馬加鞭地傳遞一道密旨後,悄然退出街道,但是爲了不驚擾內外城京城百姓,不去引發更大的恐慌,這支尚未投入兩遼沙場便元氣大傷的騎軍,並沒有立即出城前往駐地。馬忠賢當時匆匆忙忙離開徵北大將軍府邸內的父親病榻,甚至來不及穿上武臣官袍,更別提披掛鐵甲了,這位出身煊赫的安東將軍轉頭望着這支被悲壯氣氛籠罩的殘部,心在滴血。
尤其是無比熟諳京城官場的馬忠賢知道,等到家中噩耗傳出府邸,傳到廟堂和市井,很快太安城朝野上下就會說他的父親早不死晚不死,恰恰在北涼王大鬧禮部和欽天監的時候嚥下最後那口氣,是被嚇破膽了,是給那個姓徐的年輕人活活嚇死的!
在一大片鐵甲錚錚中顯得不倫不類的馬忠賢雙拳緊握,兩眼通紅,恨不得撥轉馬頭一聲令下,把那個姓徐的剁成肉泥!
一位布衣老人穿過李家甲士那座“弱不禁風”的步軍方陣,李守郭想要出言提醒,老人笑着擺了擺手,徑直走向在社稷壇邊緣停步的北涼王,老人沒有站到年輕人的面前,兩人並肩,但是一人面北一人朝南。
徐鳳年淡然道:“本來以爲是門下省坦坦翁來這裡當說客,沒想到是中書令大人來這裡唱白臉。”
中書省主官齊陽龍仰頭望着那座高壇,笑呵呵道:“欽天監就這麼毀了,可惜啊。”
徐鳳年說道:“北涼在關外死了十多萬人,人人面北而死,就不可惜?”
齊陽龍點點頭,沉聲道:“在我看來,都可惜。欽天監毀了,我作爲喜歡讀史的讀書人,覺得可惜。北涼將士戰死十數萬,我作爲離陽子民,覺得可惜,還有可敬。只不過我如今到京城跟朝廷討要了件袍子披上,就不得不來這裡跟王爺嘮叨嘮叨。”
徐鳳年持刀左手因爲肩頭被那根長繩洞穿,手臂頹然下垂,鮮血不斷流淌出袖管,沿着手指滴落在地面上。那張臉龐因爲體內興風作浪的狂躁氣機,一瞬間蒼白無血色,一瞬間變成紫金色熠熠生輝,至於眉心處的開裂,鮮血順着鼻樑滑下,更是爲這位年輕藩王的英俊臉龐平添了幾分濃重戾氣。
這個一人便讓整座京城爲之兩次震動的年輕人面無表情道:“三千人,每死一人,就扣掉我北涼一千石漕運糧草,是趙篆親口說的。那我現在不妨也直接跟中書令大人說,三百萬石漕運,敢少我一石,就有三萬北涼鐵騎南下入廣陵!反正藩王靖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們朝廷不管北涼百姓的死活,我徐鳳年好說話得很,不介意讓你們離陽明白什麼叫‘忠心耿耿’!”
齊陽龍聽到這番鋒芒畢露的話語後,沒有故作怒容,笑臉不減道:“北涼王,說實話,我齊陽龍呢,不管祖籍在那裡,一向把自己當廣陵道內的上陰學宮當成了家,楊慎杏和閻震春已經在我家土地上折騰過一遍了,宋笠那王八蛋和寇江淮又折騰了一遍,接下來還要輪到吳重軒和盧升象這幾個所謂的名將去搗鼓搗鼓,要說他們能速戰速決也就罷了,甭管是誰輸誰贏,只要分出勝負,對廣陵道的百姓都是好事,怕就怕這麼僵持不下,拼光了青壯拼老卒還好說,萬一拼光了軍伍將士,可不就是拿老百姓的命去填坑?是不是這個理,北涼王?”
徐鳳年默不作聲。
齊陽龍不像是個中樞重臣,倒像是個有着滿腹牢騷不吐不快的糟老頭子,好不容易逮着一個能夠傾吐心聲的年輕後生,就徹底關不上話匣子了,“曹長卿有心結,過不去自己那道檻,衍聖公都勸不過來,我當然不樂意去浪費口水,至於那些幫着朝廷帶兵打仗的,我這個中書令更說不動,況且天下武人在沙場上建功立業,馬革裹屍也好,封侯拜將也罷,各憑本事,各安天命而已,都是他們的道理所在,我齊陽龍不能因爲說自己憐惜天下蒼生,就去他們跟前絮絮叨叨,說些要他們放下屠刀的空話大話,退一萬步說,說服了盧升象吳重軒,肯定還會有馬升象宋重軒冒出來,畢竟我啊,終究是攔不住這天下大勢的。”
齊陽龍突然轉頭,近距離凝視着這個滿臉鮮血的年輕人,“但是我覺得跟你說,管用。沒法子,你是徐驍的兒子嘛,徐驍那傢伙從來就很講道理,要不然爲了讓渭熊那小丫頭進入學宮,能給我家用金子銀子砸出一條長達十多裡的湖堤?我入京之前,那可是每天早晚風雨無阻都要走上一遭的!不知道徐驍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當年帶兵馬踏江湖的時候,從龍虎山經過上陰學宮,有過一趟微服私訪,把我這個老傢伙堵在屋子裡,摘下那柄涼刀……嗯,如果沒有看錯,大概就是你現在懸掛的這柄,往我桌面上重重一拍,問我‘徐鳳年’這個名字取得好不好,我當然豎起大拇指說好,是真的挺好嘛。然後你爹立即就和顏悅色了,說我齊陽龍果然是有大學問的讀書人,還扭頭跟你娘問出了‘滿腹韜略’這四個字送給我,我很開心,當然了,不是這個沒啥水準的馬屁,而是到最後你爹也沒拿刀子砍我。”
徐鳳年擡起右手抹了把臉。
齊陽龍繼續望向那座寓意深遠的社稷壇,“你肯定都想不到那條湖堤,北涼送來多少銀子,一條長堤再長,文林茂盛的上陰學宮的人力物力都擺在那裡,需要幾個銀子?但是你爹遮遮掩掩送來了多少,知道嗎,是整整三百萬兩銀子!所以上陰學宮不光是多了條楊柳依依的湖堤,也在之後的五年內,偷偷摸摸多出了一棟冠絕江南的藏書樓,多出了不下兩百套的奉版書籍。除了那撥都能堆積成山的銀子,其實還有一封輕飄飄的密信交到我手上,那些字真是我見過最醜的了,但是這麼十多年來,我無所事事的時候經常拿出來翻翻看看,信上說,他的長子,肯定是塊讀書的好料,以後要來上陰學宮求學的,說不定以後還要給他老徐家弄個狀元,那就真是光耀門楣了,如果說藩王之子不得爲官一任,那考取了狀元當個擺設也不錯……初讀密信,我很想回信問他,你一個殺了無數讀書種子的武人,吃飽了撐着要讓自己兒子當個文人?你徐家在你這一代位極人臣,大柱國和世襲罔替都握在手裡,真缺一個狀元頭銜?更想問他,三百萬兩白銀算什麼?八國百姓死了那麼多,讀書人又死了多少?這點銀子就能補償山河破碎中原陸沉嗎?!你堂堂人屠,不希望自己兒子當藩王,算怎麼回事?!”
“後來再讀那封信,久而久之,信紙越來越褶皺,我的心反而越來越平。”
“這期間,聽到在老皇帝駕崩後,你小子竟敢在清涼山歌舞昇平,滿城可見滿山煙火,可聞滿山奏樂,後來你就給丟出了王府大門,這纔有了三年遊歷。那時候我就知道,北涼不會安分了。我曾經希望你能夠擠掉陳芝豹的同時,成功世襲罔替北涼王后,但是你又心甘情願當個太平藩王,願意讓離陽的某位大將軍進入北涼,那麼北涼就是離陽的北涼,北涼的百姓就是離陽的百姓,半國賦稅入兩遼,半國漕運入北涼,天下大定矣!”
徐鳳年聽到這裡,扯了扯嘴角。
老人自嘲一笑,“這當然是迂腐書生的一廂情願。”
老人終於轉過身,跟徐鳳年一起遙遙面對那密集列陣的李家甲士,笑問道:“這些離陽精銳,比起你們北涼邊軍鐵騎,如何?”
徐鳳年反問道:“真想知道答案?”
老人靜等下文。
徐鳳年給出答案,“十人對十人,勝負五五,百人對百人,我北涼穩勝,千人對千人,你們慘敗,萬人對萬人,那就不用打了吧?”
老人笑眯眯道:“當真?”
徐鳳年呵呵笑道:“我也就是讀書比徐驍多,脾氣好。”
老人點頭道:“是啊是啊,所以今天先是去了禮部教訓了兩位侍郎大人,然後單槍匹馬來到這裡,連太后的面子都不給,就在這欽天監內外大開殺戒,天上仙人都給宰了大一幫子,王爺脾氣真好。”
徐鳳年沒好氣道:“剛套了交情,又開始倚老賣老,真以爲我沒剩下點氣力回到下馬嵬?”
老人哈哈大笑,“行了,搬出徐驍來跟王爺你套近乎也差不多了,再多說下去,我這張老臉自己都要掛不住。你徐鳳年能打,北涼鐵騎更能打,我也就不藏藏掖掖故弄玄虛了,把老底子透露給你,無論是死一人少一千石的威脅,還是三百萬石漕運的豪邁,不過都是年輕天子的意氣用事,我這個中書令不敢當真,也奢望王爺別當真,但是我倒是敢保證,今年秋末到明年夏末,離陽尤其是太安城,哪怕拴緊褲腰帶也會給北涼送去一百萬石漕運,可能的話,還能再多五十萬石,在這之後,只有四個字,盡力而爲!”
徐鳳年皺着眉頭。
老人感慨道:“見好就收吧,雙方都有臺階下。身處廟堂,從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到黃紫公卿,再到穿蟒袍甚至是龍袍的,就從來沒有快意之人。”
不等徐鳳年開口說話,老人就唏噓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雖然如今朝堂上年輕面孔越來越多,我身處其中,卻總有一種暮氣撲面的感覺,也許……也許在白衣僧人李當心的歷書被拒絕之後,張鉅鹿也有我這種傷感吧。”
老人轉頭目不轉睛看着這個身負重傷的年輕人,“碧眼兒那本可能永遠都不會流傳開來的詩集上,他說人生有兩大快事一恨事,江湖裡,絕處有俠氣,是一快事!沙場上,死地仍提刀,是一大快事!每每在書籍上讀至史官喜歡一筆帶過的‘白骨累累’,‘生靈塗炭’,是一大恨事!”
老人笑了笑,“可惜這個碧眼兒死得早,不知道在那幅他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的離陽王朝堪輿地圖上,有個地方,把十數萬死人的名字,一個一個都刻在了石碑上。一代一代讀書人翻閱的青史,再不是隻有成王敗寇的姓名了。”
“早先有個傢伙,說他見過你,就在我面前顯擺,其實我要不是這次君命難違,也不會跑來受氣,看你徐鳳年有啥好看的?我一個糟老頭子,又不是那些思慕少俠的妙齡小娘子。”
“嘿,我年輕那會兒,指不定比你還英俊呢。”
徐鳳年說道:“那就這樣說定。”
老人得寸進尺問道:“那麼王爺何時離京啊?”
徐鳳年向前走去,“後天。”
老人看着這個背影,笑眯眯問道:“今天不行,明天行不行啊?太安城沒啥看頭的嘛。”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頭皮笑肉不笑道:“明天?行啊,中書令大人想看石碑?那本王就親自帶着你一起去好了。”
老人笑臉僵硬,“後天就後天!到時候一大早,我就親自去下馬嵬驛館敲門去啊!”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無賴老頭,走向欽天監大門。
身後老人擡起雙手往兩邊揮了揮,李家甲士迅速左右散開,留出一條寬敞道路。
突然,老人幾個箭步快速跟上徐鳳年,拉住徐鳳年的右手,死死不肯鬆開。
徐鳳年轉頭望着這個神情突然肅穆起來的老人。
老人壓低嗓音道:“徐鳳年,一定要讓這個天下,少死人!”
徐鳳年想要轉身走人。
老人不知哪來的氣力,死皮賴臉攥緊徐鳳年的手,漲紅了臉。
徐鳳年本可以稍稍揮袖就能掙脫,但是不知爲何,徐鳳年輕輕嘆息,點了點頭,無奈道:“需要說嗎?”
老人這才悻悻然鬆開手。
走出去幾步後,徐鳳年聽到那個老人小聲說道:“不這樣做,顯不出我齊陽龍拯救蒼生的態度嘛。”
徐鳳年嘴角抽搐,擡起右臂,伸出大拇指,然後朝下指了指。
看着那個年輕人的背影。
老人又說道:“嗯,有我年輕時候的幾分風采。”
大概是覺得離得遠了,年輕藩王聽不到自己的嘀咕,所以當那位北涼王突然扭頭的時候,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背轉過身,雙手負後,快步走上社稷壇,像是急着要去那兒瀏覽風景。
一老一少,背對而行。
老人收斂了臉上神色,在心中默唸道:“碧眼兒,如果你在世,是咬緊牙關也不開禁一石漕運,還是力排衆議全部打開漕運?不管如何,我都不如你。”
老人站在社稷壇頂端,看到那些扎眼的鬆散土壤,緩緩蹲下身。
徐驍,張鉅鹿。
你們兩個生前鬥了半輩子,死後到了地底下,其實就會一起喝酒了吧?
————
欽天監大門口,有個呵呵姑娘,一手握着蔥油餅啃咬,一手揉了揉貂帽。
徐鳳年走過去彎腰,幫她扶了扶貂帽。
然後一襲大紅衣如蝴蝶飄舞而至,來到徐鳳年身前,空靈旋轉。
徐鳳年等她停下身形後,點頭柔聲笑道:“還是好看。”
徐鳳年一手牽起一人,“先回驛館,後天一起回家。”
徐偃兵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欽天監門口的馬車旁邊,已經放好了那杆剎那槍。
徐鳳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剛剛滲出的血跡,笑道:“這麼快就回了?這槍,真快啊。”
一時間摸不着頭腦的徐偃兵嗯了一聲,等到年輕藩王坐入車廂,馬車駛出一大段距離,終於回過味來的徐偃兵笑罵道:“他孃的,罵人都不帶個髒字!”
笑過之後,徐偃兵望向遠方,有些出神。
戴貂帽的少女和戴幃帽的朱袍女子,不知爲何都沒有坐入車廂。
車廂內。
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摘下了涼刀,雙手捧起那件藩王蟒袍,把頭埋在其中。
肩膀顫抖。
不見表情。
不聽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