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胭脂郡因爲靠近邊境,跟沂河城有些遠,便是有些牽連禍事,比起幽州腹地那邊的血流成河,幾乎可以稱之爲世外桃源了,不過還是有些將種子弟給殃及池魚,丟了官帽子,於是這段時日不斷有外地士子帶着官文涌入此郡,佔據衙門大小位置,這些新登龍門的讀書人大多有出自刺史府邸的印信,以及黃裳這些文壇大佬的推薦信。胭脂郡郡守洪山東這一旬來迎來送往,忙得焦頭爛額,才入夏,便不知道喝掉了多少壺降火茶,就怕怠慢了任何一個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新涼王崇文抑武那是明擺着的,在幽州大開殺戒,不都是武人?洪山東哪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擺架子,胭脂郡境內轄有七縣,上縣只有一個,離陽律例產糧十萬石才屬上縣,北涼這兒折半都是一等一的大縣了,這趟士子進入本郡爲官,擔當縣令一人,縣丞三人,主薄六人,縣尉一人,所幸都在中縣下縣任職,算是沒有往郡守大人的心窩子上捅刀子,新官上任,拜會一郡主官洪山東,是人之常情,也是該有的規矩,不過仍是有一位主薄一個縣尉沒有露面,約莫是文人風骨作祟,直接赴任當地,本就是讀書人出身的洪山東也懶得計較這類繁文縟節,境內勉強有個糊塗太平就很知足。
碧山縣是個鳥不拉屎的貧瘠下縣,空有胭脂郡最大轄境的架子,加之地方勢力抱團厲害,歷來在這裡縣令當得憋屈,更別提什麼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的好事了,這回幽州官場巨震,碧山縣從上到下,不用誰發話,縣令到縣尉自己跑了一乾二淨,能去別縣高就是最好,沒這份能耐的,也都趁機自降一階去別地兒當肥差撈油水,結果這個縣的那座老舊縣衙,縣令縣丞主薄等父母官們匯聚一堂後,大眼瞪小眼,相互都是生面孔,縣令馮瓘,是上陰學宮的讀書人,才至而立之年,據說是連王大祭酒也瞧得上眼的美玉良材,在如今北涼道上自然成了一等一的搶手貨,洪郡守收了此人的見面禮,卻悄悄送了一份更重的回禮。縣丞左靖,名頭上就要稍遜一籌,當初是跟隨青州陸家一起入涼的讀書人,無甚功名傍身,不過既然能跟“皇親國戚”的陸家搭上線,也無人膽敢小覷。都尉白上闋,喜好懸佩一柄私家刀,正是那個沒去拜會洪郡守的膽大之人,身材魁梧,不以士子自居,就是在縣衙大堂之上,亦是斜眼看人,剩下一個主薄,官職在一縣內坐頭幾把交椅的大人物中官職最半桶水,叫徐奇,不佩刀劍也不懸玉,年紀輕輕,倒是有副真正的好皮囊,四位父母官,馮瓘恃才傲物,又是縣令,對誰都不冷不熱,左靖有過交好白上闋的舉止,可惜後者不領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跟徐主薄稱兄道弟,總算沒白費功夫,閒來無事就一起離開衙門去街上喝酒,不過言語中三番五次試探,獲悉此人是跑來窮鄉僻壤避禍的將種子弟,一開始喝酒都是他左大人做東的酒席,就轉爲都讓那位年輕主薄掏錢付賬了,起先左靖還有些忐忑,生怕這個小將種身上草莽氣太重,一言不合就手腳相向,後來喝酒次數一多,愈發關係熟稔,就確定這隻官場雛兒極好說話,肯吃虧,但在左靖心底也就愈發看輕了,只當作一個冤大頭的酒肉朋友,要不然?士子執掌北涼政務是大勢所趨,你徐奇一個裡外不是人的小小將種子弟,日後有個屁的出息。但徐奇有一點很對左靖的胃口,那就是自己鍼砭時事的時候,徐奇不懂便是不懂,樂意豎起耳朵聽他這位縣丞大人的授業解惑。反正碧山縣事務並不繁重,馮縣令又搶着去做,白縣尉則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左靖跟徐奇兩位有的是喝酒聊天的功夫,忙裡偷閒?閒裡偷忙還差不多!
縣衙正門對着的軲轆街不長,店鋪也是小貓小狗三兩隻,而且酒樓就僅有一棟,賣來賣去也就只有綠蟻酒寥寥幾種,左靖實在是喝不慣入口燒喉的廉價綠蟻,今天就跟酒樓要了一壺剛到店裡的劍南春釀,要酒時,特意瞥了眼徐奇的臉色,見他有些肉疼又刻意藏掖的表情,左大人忍着笑意,之後大口喝酒的時候就愈發心情舒坦了。喝着解饞的好酒,左靖只覺得豪氣盈胸,直撲牙關,不吐不快,才喝完一杯,那徐奇就又識趣地趕忙伸手倒滿一杯,左大人端起酒杯,也不急於飲酒,悠悠然說道:“上回與你說到碧眼兒跟坦坦翁公然決裂,大快人心,今日就要好好說上一說後續波瀾,這位張首輔把持離陽言路,終於派上了用場,咔嚓一聲,這柄刀在朝堂上猛然一落,雖未死人,卻讓有資格入殿朝會的廟堂諸公丟了兩個爵位,外加十六頂官帽子啊!徐奇,你說厲害不厲害?”
徐奇輕聲笑道:“厲害,確實是殺了一記霸道至極的回馬槍,不輸給陳芝豹的梅子酒。”
左靖本是想自問自答,被打斷言辭,下意識就想瞪眼,不過迅速收斂,眼前所坐之人畢竟是與他相同品秩的實權官員,慢飲一口,醞釀了下情緒,這才繼續說道:“廟堂羣臣那是既灰頭土臉,又惴惴不安,但是這不打緊,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嘍,那位碧眼兒有意要開鑿蓮子河以決廣陵水患,以修煉閉口禪著稱的工部尚書破天荒直言上書,陳述利害,條理清晰,竟是竭力駁回了首輔大人!要我看啊,本朝兩個站皇帝,人貓不管怎麼個死法,終歸是死了,還頂着首輔頭銜的這位紫髯公,也已是搖搖欲墜的暮色光景。”
說到這裡,縣衙之內最有望接任縣令的左靖也是唏噓不已,既是文人,不論嘴上如何置評碧眼兒,心中又如何不會心神嚮往?習武不登武帝城,不算英雄,從文不識碧眼兒,何談爲官?左靖喝了口酒,嘖嘖出聲。結果聽到一句大煞風景的問話,“左大人,張首輔離我徐奇太過遙遠,我反而更好奇如今的江湖。”
左靖難免腹誹你徐奇算什麼個東西,別說碧眼兒,就是太安城都跟你離了十萬八千里,至於江湖,你就真的能近幾分了?不過心中不屑歸不屑,左靖喝人家請客的好酒,臉面上還是笑意吟吟,緩緩說道:“江湖嘛,本官也有所耳聞,雖未上心,可既然你問起了,給你說上幾句閒話也無妨。恰逢朝局變動,從廣陵道那邊流傳出了天下新三評,將相評且不去說,都是意料之中的人物,也就本朝殷茂春與北莽董卓兩位略有新意,單就說你問及的這份武評,委實是百年不曾有過的大手筆,由十人增添爲十五人……”
徐奇那廝又拆臺笑問道:“這麼多,是不是不值錢了點?”
左靖冷笑道:“不值錢?這回比歷屆武評都要值錢!以往離陽武評十人,以及上一次北莽越俎代庖出爐的武評,都不曾把三教中人加入此列,更不敢去碰武帝城和吳家劍冢這些地方。這次的武評十五人,那纔算真真正正的世間頂尖高手!”
徐奇低頭喝了口酒,然後眯眼笑着。
左靖瞥了眼桌對面的年輕主薄,丰姿平平的左縣丞肚子裡難免有些憤懣,這個將種公子哥倒是生了一副容易拐騙女子的皮囊。不知何時酒樓的少東家也湊過來,也不知道帶壺反正賣不了幾個銅錢的綠蟻酒,就那麼枯坐着,不蹭酒,就是傻笑。左靖瞧着心煩,只得眼不見爲淨,不怎麼想浪費口水,熬不過那寒酸少東家的渴望眼神,左靖抽了抽嘴角,見到徐奇又跟掌櫃的要了壺劍南春釀,這才展顏一笑,說道:“王老怪王仙芝,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無人能撼動,哪怕是訪仙歸來一劍翻南海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也只得乖乖屈居第二。”
粗眉大眼的酒樓少東家一驚一乍,大聲道:“咋回事,拓拔菩薩變作第三了?”
左大人懶得理睬這隻學淺眼拙的井底之蛙,慢悠悠道:“有何稀奇,北莽拓拔菩薩給鄧太阿趕到了第三了唄,武道巔峰前三甲,位次有變,但人還是那三人,雷打不動。說過了這三位陸地神仙,接下來本官且說後五人,評點之人約莫是還有些忌諱,三教中的佛道領袖,都不入前十之列,像那已經被封山的兩禪寺白衣僧人,天下無禪李當心,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武當新掌教李玉斧,就都在十名之外,跟斷矛鄧茂,咱們北涼的徐偃兵,不分先後,並列佔據這五席位置。若是擱在十年前,這五人誰不是穩居前五的神仙人物?”
酒樓少東家樂呵道:“咱們北涼了不得哇,李掌教跟徐將軍都上榜啦。哥今兒高興,等下請你們喝酒,絕對是上好的綠蟻,找遍碧山縣,保準都沒一個地兒能賣!左大人,快說快說,還有那七位英雄好漢到底是哪些?!”
左靖有心逗樂,促狹道:“先拿酒來,否則免談。”
少東家急不可耐道:“急啥,稍後一定請縣丞大人你兩壺綠蟻酒!小的還有膽子坑你左大人不成?”
徐奇啓封第二壺劍南春釀,左靖手中酒杯給倒滿之後,也就不去跟一個鄉野村夫斤斤計較,猛喝半杯,滿臉愜意呲了一口,這才說道:“第四的西楚儒聖曹長卿,第五的逐鹿山魔頭洛陽,第八的更漏子洪敬巖,第九的大柱國顧劍棠,第十的素王劍之主,吳家劍冢當代家主!”
少東家愣神,扳了扳手指頭,納悶問道:“還有第六第七跑哪兒去了?縣丞大人,敢情被你老人家喝酒喝掉了?”
左靖正要伸筷子去小瓷碟裡夾一粒花生米,作勢要打這憨子,白眼道:“第七正是從你們北涼走出去的新蜀王,陳芝豹。”
那年輕人嘿嘿道:“啥叫你們北涼,縣丞大人你喝酒喝糊塗了吧,是咱們北涼纔對。”
左靖微微悚然,微醺的酒勁散去大半,但很快恢復神情泰然,微笑道:“第六嘛,則是咱們北涼王了。”
年輕人張大嘴巴,瞪圓眼珠子。
左靖斜眼這廝,不掩飾滿臉的譏諷,冷哼道:“不信?裴矩,你小子是不敢相信還是不願相信啊?嗯?”
姓裴的年輕小夥咧嘴傻笑道:“天大的好事,信信信,不信我就跟你縣丞左大人一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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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靖忍不住開始掉書櫃,顯擺他的學問,嗤笑道:“裴姓放在二十年前是大姓不假,可如今連屁都不如,比本官之左姓在本朝譜品上差了六十好幾。”
裴矩小雞啄米狠狠點頭道:“對對對,姓裴就是丟人現眼,走哪兒都不受待見,我現在就恨不得哪天找位大家閨秀把自己送出去,入贅改姓纔好。”
徐奇低聲感慨道:“第六。看來是黃三甲有意手下留情了。”
左靖疑惑問道:“你說什麼?”
徐奇搖頭笑道:“只是覺得不管第幾,能登榜武評就很能嚇唬人了。”
裴矩面對鼻孔朝天的縣丞大人,還有些老百姓對父母官該有的敬畏,對於這個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徐奇也就習慣了順杆子往上爬,這些日子偶爾相處,一向大大咧咧,言行無忌。他抓了一把花生米到嘴裡,含糊不清道:“何止是嚇唬人,我要是見着一個,那還不得被嚇破膽,要是沒被嚇死,就是抱着他們的大腿,也得哀求他們收下我做徒弟,僥倖學成了一招半招,再出門行走江湖,打誰不是打?打不過也能把師父搬出來撐腰鎮場子,誰還敢欺負咱?那可不就是急着投胎?”
徐奇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你有這樣的想法,是練不成好劍,做不成高手的。”
裴矩翻了翻白眼,沒好氣道:“我也不練劍,你看看,天下前三,練劍的就一個,算上十五大高手,就還有個吳家劍那個啥字來着的老傢伙也練劍,還是前十里墊底。”
徐奇笑道:“也對。”
裴矩突然眼睛一亮,死死盯住那位才學淵博的縣丞大人,猴急問道:“那胭脂評呢,有哪些大美人?”
左靖到底是男人,會心一笑,小酌一口醇酒,回味片刻,說道:“這份胭脂評倒是沒如何更改,無非是少了個殉情的靖安王妃裴南葦,多了個西楚亡國公主姜姒。”
裴矩想了想,“這位,我曉得的,御劍直過皇城十八門嘛,以後誰敢娶。那咱們的武林盟主徽山紫衣呢,不都說她也生得禍國殃民嗎?”
左靖低聲笑道:“西楚公主不敢娶,這位大雪坪女主人就有男子敢染指了?你要清楚,軒轅青鋒雖未躋身武評十五人,卻跟南宮僕射一起給點評之人單獨拎了出來,說前者只差一關,後者只差一樓,都有望以女子身份登頂武林,就看誰更快一步了,誰慢了一步,便步步慢,再難並肩。要本官看吶,這作評的老狐狸,也是一肚子壞水,恨不得這兩位大美人打起來纔好。裴家小子,本官問你,不去說高不可攀的她們,就說你假使認識兩位臨街的美嬌娘,你自己吃不到,樂意不樂意瞧見她們在大街上扭打起來?”
裴矩只顧着嘿嘿笑,答案不言自明。
既然有不用花錢的酒喝,左靖說話就多了,這之後又給孤陋寡聞的兩個年輕後生說到了許多江湖新事,比如東越劍池的宋念卿無緣無故死了,西蜀春貼草堂的劍法大家謝靈箴也死得蹊蹺,這些宗門失去了定海神針,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已經不復當年傲視江湖的盛況,被龍虎山吳家劍冢遠遠拉開,只得跟許多新崛起的宗門並列十大門派,北涼這回確是不折不扣的大贏家,在這一樁離陽是離陽北莽是北莽的評點上,又有一個原先誰都沒聽說過的魚龍幫一鳴驚人,雖然是末尾,可第十又如何,出門在外,自報名號,那總是自稱咱魚龍幫是整個離陽江湖十大門派之一,而不會愣頭青到說是第十的。縣丞大人說到這裡的時候,裴矩就已經尋思着是不是該跑去陵州加入魚龍幫了。閒聊最後,裴矩一拍大腿,後知後覺問道:“左大人,那尊大魔頭人貓咋不上榜?給人比下來了?落魄到前十五都擠不進去?”
左靖哭笑不得,拿筷子指了指這個偏居一隅只能一輩子坐井觀天的年輕人,“你傻啊!”
碧山縣主薄徐奇,一笑置之。
裴矩突然捂住肚子,說要去蹲茅廁,腳底抹油就不見人影了。
左大人等喝完最後一杯劍南春釀,這才猛然醒悟,這傻小子不是真傻,而是耍小聰明躲那兩壺事先說好的綠蟻酒了。左靖笑了笑,起身離桌,那徐奇說要再坐一會兒,縣丞大人便獨自走出酒樓,嘀咕道:“傻便是傻,酒樓在這兒,能跑到哪裡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本官堂堂六品縣丞,別說要喝你兩壺破酒,便是要你半座酒樓又有何難?”
等左靖離開酒樓,年輕人馬上跑回酒桌坐下,笑道:“徐奇,你說這傢伙笨不笨,朝三暮四的道理也不懂,白讀那些聖賢書了。”
徐奇笑問道:“朝三暮四難不成還有額外的道理講究?”
裴矩翹着二郎腿,拎起劍南春釀的酒瓶,仰起頭,就喝了瓶底幾滴酒,也心滿意足了,抹嘴道:“你讀書肯定比我還少,朝三暮四是說啊,一個耍猴人給猴子早上三顆橡子晚上四顆,猴子不答應,耍猴人就說早上四顆橡子晚上三顆。我小時候一聽這別人耳朵裡的笑話,就覺得這猴子真他娘聰明,早上就能多拿到手一顆橡子,不是比啥都強?就算晚上真還能再拿三顆,早到手早省心,再說了,咱們這世道,做生意的人,誰不是鬼話連篇,所以說嘛,猴子聰明着呢,那位縣丞大人就很笨了,也不曉得他咋當上的縣丞,要我看,還不如我去當這個父母官。”
徐奇望向窗外,平靜道:“是你說的這個理。可其實有些時候做事做人,其實都不用這麼聰明的。”
裴矩呸了一聲,譏笑道:“徐奇啊徐奇,你這話沒意思了啊,不聰明點,能出人頭地?街上野狗,都知道逮着窮酸乞丐咬,你看它敢不敢咬我,咬縣丞大人?”
徐奇默不作聲,走出酒樓。
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大街上,他擡起頭,任由陽光刺眼,無動於衷。
裴矩趴在窗口,看着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一直嫉妒那個主薄衣衫相貌還有官身的酒樓少東家,撇嘴嘀咕道:“人模狗樣有卵用,你也配跟老子講道理?”
徐奇獨自走着。
喂。
溫華。
你的兄弟,已經是名義上的天下第六。
如果將來那一天,我還能不死,你也還活着。那麼你不要的那一份,我也自作主張幫你加上了。
咱倆加在一起,弄個天下第一,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