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回府的時候沒有再次翻牆,這讓眼巴巴守在牆下原地苦苦守候的宋黃眉大失所望,很晚才從經略使府邸管事得知世子殿下是用腳一步一步走出宅子,宋大小姐驚呼一聲,跑出李府。管事看在眼中,就有些嘀咕腹誹,這宋家千金也太冒冒失失了,比起安靜賢淑的自家小姐差了十萬八千里。管事隨即就有些遐想連篇,北涼道都清楚翰林少爺跟世子殿下那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如果大小姐能當上以後的北涼王妃,嘖嘖,加上老爺已經是經略使大人,那麼李家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北涼第一大豪閥了嗎?老管事搖了搖頭,唉,可惜小姐竟然跟那姓郭德寒門子弟廝混在一起,一朵牡丹花插在牛糞上了嘍。
徐鳳年躺在涼亭長椅上仰視那座低垂璀璨的星空,對那個鬼鬼祟祟溜進涼亭的姑娘,視而不見。
那姑娘也真是位吃苦耐勞的女壯士,熬得住性子,愣是咬牙挨凍了半個時辰也沒出聲。
徐鳳年坐起身,笑問道:“宋姑娘,找我有事?”
縮在亭柱旁邊躲避風寒的宋黃眉嚇了一大跳,隨後漲紅了那張並不太過美豔的臉龐,低頭捏着衣角嚅嚅喏喏,再沒有當初在黃楠郡太守府邸對他出劍阻攔的女俠風範。
徐鳳年也不讓她難堪,主動開口問道:“你練劍多少年了?要不要我教你幾手容易上手的劍招?”
徐鳳年問話過後,哭笑不得,那姑娘就盯着自己發呆,喃喃自語,碎碎念着好像是說世子殿下的那雙眼眸子比某人好看些,可她還是隻喜歡那傢伙。
徐鳳年重重咳嗽了一聲,宋黃眉一屁股坐在另一邊長椅,雙手摟住肩膀艱辛禦寒,很快恢復原本那直爽性格,嬉笑道:“殿下,我知道你是高手也是好人,我有個意中人,是黃楠郡一個幫派的外門子弟,叫竇陽關,他呀,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佩上北涼刀來娶我,可我爹似乎不太喜歡他,要不殿下發發慈悲,隨手送給那個叫竇陽關一把佩刀,我爹保準不再反對!”
徐鳳年知道這姑娘肯定還不知道蓮塘幾乎死絕從陵州江湖除名一事,不過諜報上確實有提及逃掉了一個叫竇陽關的年輕人,是宋巖之女宋黃眉的情人,不光如此,竇陽關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摸清了個底朝天,徐鳳年當時就做了批示,讓鷹士對這人就此罷手。一個才入蓮塘沒幾天的外門弟子,原本就可殺可不殺,既然跟宋家有這份牽連,就當送給宋太守成爲陵州別駕的升官贈禮了。至於那個年輕人在逃過一劫後,是否記恨北涼,是否會立志爲師門報仇,徐鳳年不在乎,整個離陽江湖,也沒有幾人能像那個搖摺扇的公子哥,有本事有望一路殺到他徐鳳年眼前,更多人,都是到死都沒有見過世子殿下一面。如果說那人能夠脫穎而出,硬是讓徐鳳年再從諜報上看到他的名字,甚至不介意讓他知曉蓮塘張冊的北莽諜子身份,然後送他去邊境上磨礪一番,他既然想摸刀,從軍以後,都能讓他摸到想吐爲止。只是人心難測,天曉得這姓竇的小子到底會選擇走哪條路子,至於竇陽關跟宋黃眉能否有情人終成眷屬,更不是徐鳳年關心的事情,既是不想,也是不可,如今的北涼,也許就數他世子殿下的光陰最爲值錢。
徐鳳年收回思緒,笑道:“私人不得佩帶北涼刀,再說以你爹的眼力,會看不出竇陽關佩刀的真假?”
宋黃眉一副知足常樂的樂天性格,聽到世子殿下這麼說,只是一臉恍然,哦了一聲,也就沒有再堅持。其實換成尋常一些稍加市儈的女子,若是有機會跟世子殿下獨處,那還不得可勁兒把自己折騰得花枝招展,逮住了世子殿下那就是寧肯錯殺不可錯放,要不然就是打蛇隨棍上,藉着女子身份,死纏爛打跟世子殿下討要些承諾。這恐怕也是徐鳳年樂意跟她隨口嘮叨幾句的緣由。宋黃眉沒有打擾世子殿下,卻也沒有離開,坐在長椅上,慵懶靠着廊柱,仰望星空。徐鳳年是過來人,知曉這姑娘多半是思念那姓竇的江湖子弟了,就重新躺下,閉目養神,在腦子裡仔細盤算陵州的收尾,原本遠比幽涼兩州更爲複雜的陵州官場,在經略使李功德表態以後,相信以徐北枳的能耐,哪怕仍有些掣肘,但總算勉強打開局面,差不多是他離開的時候了,總不能總這麼頂着陵州將軍的官帽子在這兒鳩佔鵲巢,不過真要走的話,還得先收拾掉那個膽敢闖涼的年輕高手。閉上耳朵的徐鳳年察覺到宋黃眉起身後,躡手躡腳輕輕離去,他輕輕一笑,等她走遠,打了個響指,對悄然出現的死士寅說道:“給陵州遊隼知會一聲,動些手腳,打磨打磨竇陽關,如果此人太硬氣,就去掉些棱角,如果已是意志消沉,就讓他遇上一位貴人,別讓他早早失去了銳氣。”
死士寅正要離去,冷不丁聽到世子殿下笑問道:“要不我自去會一會那把桃花扇?”
春秋亂世,許多人爲了避災避難,逃遁遠方,爲了可以落地生根,不惜改名換姓,以至於朝廷訂立天下品譜,才知道雨後春筍般多出了許多“氏”含糊不明的新姓,不過像世子殿下身邊這位死士這樣乾脆連名字都沒有的,不多。這個彷彿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男人,一如既往沒有多嘴一個字。徐鳳年擺了擺手,死士寅一閃而逝。始終沒有睡意的徐鳳年就沿着小徑閒逛,一路數着燈籠,在猜測李息烽卸任之後,朝廷那邊是否答應王綠亭接任金縷織造一職,因爲這個口子一開,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還好說,權勢彪炳的燕敕王,恃寵而驕的廣陵王,恐怕就要都樂意藉着北涼的東風,去拔掉織造局這顆肉中刺,想到這裡,徐鳳年笑道:“什麼肉中刺,眼中釘纔對。”
走到官邸臨湖的北面,訝然發現才當上陵州別駕的宋巖坐在湖邊一塊石頭上,是從春神湖搬運到北涼道的大玩意,離陽上下附庸風雅的名士對春神湖中撈起的巨石青睞有加,再說就算是再平常的石頭,重達幾千重,搬運數百里幾千裡,不貴也得貴了。宋巖意態閒適,一腳伸直,一腳屈膝,一口一口灌着號稱半斤下肚便能燒穿腸胃肺腑的劍南春燒,等到徐鳳年走到巨石上,宋大人才回過神,等他想要起身致禮,世子殿下已經盤膝坐下,他再起身就有些不合適,宋巖大致摸透了身邊陵州將軍的性格脾氣,不去做那場面功夫,晃了晃黃泥酒罈,只是笑道:“殿下,見底了。”
徐鳳年笑道:“什麼見底,分明還有兩大口酒,捨不得就說捨不得。”
宋巖也實誠,哈哈笑道:“還真是捨不得,這罈子酒在地底下埋了七八年光景,當時放了三罈子下去,李大人當上經略使大人後,喝了一罈,這趟來陵州,知道要升官發財了,加上也得離開黃楠郡,就想着把餘下兩罈子都搬來,忍着肉疼,也要送給殿下一罈,不曾想去後院一看,就剩下手裡這壇了,一思量,就知道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閨女偷去送人了,把下官給愁得多了好幾根白頭髮,唉,女大不中留,家家戶戶都是如此。殿下,不要怪罪啊。”
徐鳳年玩笑道:“情理都給宋大人佔去了,本世子還能說什麼。”
宋巖感慨道:“殿下這幾年不容易啊。”
徐鳳年沉默片刻,等宋別駕仰頭喝完一大口酒,輕聲笑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去北莽見過北院大王趙淮南,以及去京城面聖,兩趟出行,中間有很多波折,不過覺得最委屈的一次,還是第一次狼狽不堪的離家出走,在河州那邊遇上一個富家子弟倒提着一柄私買而得的北涼刀,硬是被那廝在腦袋上敲出一個大包,要是當年在北涼,這類貨色,早就給我放狗咬死了,也是那會兒才知道有沒有徐驍這個爹在身邊,真是天壤之別。至於後來也吃過一些虧,不過約莫是被當成過街老鼠習慣了,也就不再難以釋懷。如果說什麼苦頭最苦,最難熬的就是上武當山之前的練刀,當時找了些亡命之徒給我當練刀的樁子,被馬賊頭一刀劃在身上,血肉綻放的那種疼痛,痛得差點就要滿地打滾,以至於當時都沒膽量低頭去看那道傷口,揭開疤繭的時候就對自己說別練刀了,好在當時咬牙堅持了下來,那以後便總是忘不掉,哪怕這幾年來有很多次命懸一線,的確是死去活來的遭罪,反而仍是覺得不如那一刀子來得記憶深刻。”
宋巖怔了怔,擡手提起酒罈子,嘆氣一聲,說道:“下官從不怕官場上的陰謀詭計,不過想着誰要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真要眼睜睜看着自己出血,十有八九也就顧不得什麼文人風骨了。手無縛雞之力,說得就是宋巖這些讀書人。”
徐鳳年打趣道:“是個男人就都不會手無縛雞之力,一些青樓女子,縛雞的本事,更是了得。”
宋巖一口酒噴出來,低頭看了看褲襠,笑出眼淚,顧不得浪費了那最後一口劍南春燒。
笑過之後,宋巖轉頭望着世子殿下,“人生不如意之事七八九,苦事。”
徐鳳年望向湖水,淡然笑道:“終歸還能與人言一二三,幸事。”
宋巖默然。
徐鳳年說道:“宋巖,再去埋下三壇酒,七八年後,要是咱倆都活着,你就送我一罈。我還你一個不輸經略使的封疆大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