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猛地一拍額頭,收手從徽山大雪坪那邊偷師而來的大勢撼崑崙,往後一掠,也不管牧民們是否聽得懂姑塞州的腔調言語,要他們青壯人員先行後撤,徐鳳年率先抱起一名遊牧稚童挾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雙膝微曲,如一羽箭矢彈射峭壁,幾次折身彈射,落在山頂,放下後縱身躍下峽谷底部,再裹挾牽扯了兩名年幼孩子,只見他兔起鶻落,身形稍縱即逝,牧民顧不得命根-子一般的羊馬帳篷,亡命後撤,徐鳳年一氣不歇,十幾次起落,總算先將二十多個孩子送到山頂,牛蹄轟鳴如春雷炸開,峽谷峭壁砂礫抖落,塵土瀰漫,拐角處當頭一羣雄健野牛已然如潮頭先至,徐鳳年對那些故作停留的青壯牧民不加理睬,一氣起終有落,發現一名體態嬌柔的身形,正彎腰攙扶一個跌到的孩子,手裡還牽着一個,徐鳳年奔至身旁,眼角餘光看到她的側臉,微微錯愕,卻也顧不得什麼,隨手抄起兩名孩子就掠向山頂,放下以後,重新墜入谷底,峽谷中仍是剩下八十餘名拼命逃竄的牧民,只見那名能讓世子殿下尚且要驚爲天人的少女抿起嘴脣,站在原地,一臉發自肺腑的感恩,眼眸中有着生死有命的釋然,徐鳳年沒有她這份可以不畏生死的閒情逸致,面對浩浩蕩蕩洶涌襲來的野牛羣,一起回落二氣浮,再登崑崙。
地面大震,牧民嚇得雙腿發軟,峽谷地面本就坑窪不平,地面顫動,愈發難行,有幾位年邁老人踉蹌倒地,掙扎起身後再跑。
徐鳳年起勢磅礴,如平地起驚雷,以雷對雷。氣機流淌遍佈全身,外泄如洪水,以洪對洪。
徐鳳年再呵一氣,驀然睜眼,雙手各自向外滑行抹去,弧線柔和,塵土不得近身一丈。身後呆立當場的少女只見到年輕佩刀男子長衫飄搖,清逸出塵,當眼眸通紅的癲狂牛羣衝撞到離他十步,就像撞到了一扇目不可見的銅牆鐵壁,爲首並駕齊驅的一線牛羣前蹄半身扭曲,往後擠壓,再被後邊的不計其數的綿延野牛以力堆力,層層疊加,直到將位列第一排潮頭的牛羣給炸裂了身軀,鮮血濺射,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黑壓壓的牛羣竟然硬生生被擋住腳步,不得前進絲毫!
一頭頭重達兩三千斤的後排野牛依次撞上牆壁,屍骨累加,瞬間高達三丈,頓時豎起一道猩紅牆壁,鮮血粘稠而模糊,觸目驚心。
健壯野牛雙角粗長而尖銳,彎出兩個驚人弧度,四足膝下呈白色,肩背高聳如瘤,任何單獨一匹拎出來都讓人膽戰心驚,草原上不乏有獅狼被成年野牛一角掀翻的場景。何況是這一股勢可摧山倒的牛羣洪流?在峽谷無路可躲的逼仄空間中,好似狹路相逢,唯有誓死突進,別無他法。
野牛性本溫順,只是一股腦涌入峽谷,撒蹄狂奔,逐漸激起兇悍血性,尤其是被人爲阻擋凝滯,世人所謂的鑽牛角尖就真一語成讖了。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四十餘具野牛屍體頓時下墜。
雙腳也在地面向後順勢滑出兩步距離。
沒了阻攔,野牛羣踩踏屍體一躍而過,繼續狂奔。
徐鳳年雙袖鼓盪,左腳往外滑出一步,雙臂攤開,猛然向前一推,身前風沙大起,尤其是兩方峭壁被氣機牽引,被硬生生扯出許多大如斗的飛石,激射向牛羣。略微阻了阻牛羣衝勢,徐鳳年不去管嘴角滲出的血絲,知道飛石只是解燃眉之急,逃不過杯水車薪,先前一擋,當下一阻,說到底只是減少壓縮了牛羣銜尾間隙,現在看似卓有成效,當洪流蘊含的前撲氣勢徹底反彈爆發,纔是真正的苦頭。若是到了指玄境界,倒是可以擊開峭壁,有望堵塞峽谷,估摸着尋常金剛境的體魄,都經不起這一波波大浪拍石的衝撞啊。可惜離金剛境還差一線的徐鳳年後撤幾步,中途迅速換氣,連吐出血水的間隙都沒有,呼一吸六,長衫無風而動,再撼崑崙。
能擋一步是一步。
周而復始,大黃庭循環生息。
十幾個來回,已經一步一步向後滑出六七丈,期間焦躁難耐,徐鳳年殺心大起,以落地滾石使了一通劍氣滾龍壁,將十幾頭前赴後繼的野牛分屍碎骨,代價便是再抑制不住的口噴鮮血,心頭大震,再不敢意氣用事,只覺得憋屈至極,戾氣暴漲,雙眼赤紅,眉心紅棗印記緩慢轉淡紫,淡紫入深紫,眼不再見,而不再聞,置死地而後生,再無利弊權衡生死計較,逐漸臻入一種不可言說的佳境,生死之間有鴻溝,儒家以思無邪,無愧天地不懼生死,道家以清淨無爲做大作爲,佛門不惜以身作橋,送人到彼岸。徐鳳年起手撼崑崙,偷師於大雪坪儒生軒轅敬城,自有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氣,起先爲救牧民而涉險,心存結下那不知名善緣的私念,但久而久之,再無掛礙,入世人卻無意中生出世心,大黃庭種金蓮,含苞待放終綻放,一瞬清淨得長生。
徐鳳年開竅巨闕而不自知。
右手自然而然負於身後,閉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只記得當年初上武當山,聽聞掌教王重樓曾截斷滄瀾,一氣蓄意至頂,徐鳳年左手輕輕一劃,脫口而出呢喃道:“斷江。”
身前一丈處,地面裂生鴻溝,直達峭壁。
一線六七頭野牛墜入裂縫,被身後幾線來不及跳躍的野牛填滿以後,後來者再度如履平地繼續前奔,鮮血四濺。
你奔我斷。
徐鳳年悠悠然向後滑行,一斷再一斷。
真是好一幅潮起潮落的悲壯場景。
徐鳳年看似身形瀟灑不羈,說不盡的閒淡說不完的風流,卻已是七竅流血。大黃庭不管如何玄妙連綿,再以內力渾厚著稱,終究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底深淵,尤其是十分講究起折轉和,世子殿下這般不惜命的強提境界一掌斷江,總歸是有油盡燈枯的時候。徐鳳年如魚遊走於青苔綠石之間,手中無刀劍,卻有一種與洪水牛羣對撞而去的通達念頭,直覺告訴他定然可以天時地利悟出那刀譜第六頁。只是念頭才生,便告熄滅,因爲徐鳳年撞上了一個躲避不及的柔軟身軀,是那不急於逃命只是等徐鳳年後撤幾步便小跑幾步的牧民少女,徐鳳年不知是第幾次氣機循環,李淳罡曾說劍意巔峰時,精騖八極,劍術極致兩袖青蛇牽動的氣機流轉剎那八百里,徐鳳年也不敢攀比,但恐怕體內沸騰氣機起碼也有一瞬百里的地步,徐鳳年苦笑,頭也不轉,抓住她的柔軟肩頭,往後拋去,停下腳步,閉鞘養刀,本就是要將身體拉弓如滿月,拉到極點才罷休,這種走羊腸小道攀登武道的生僻小徑,就怕拉弓崩斷絃,一旦發生,就不是跌境一二這般簡單好運,十有八九要毀掉辛苦開竅打造的根基,大黃庭長生蓮可不是那原上野草,可一歲一枯榮,枯萎以後再想開放,難如登天。
不知那些牧民跑了多遠,是否出了峽谷?
徐鳳年一咬牙,心想他孃的老子再撐一會兒,實在不行就得撤了,死扛下去,可就真得死在這裡。
老子怕死在其次,更是不甘心啊。
任由野牛轟鳴衝來,已是近在咫尺,徐鳳年仍然完成一個大循環流轉,已經清晰可見前排野牛猙獰恐怖的眼眸。
野牛頭顱同時低垂,要用雙角將這個傢伙刺死。
徐鳳年衣衫一縮,再一鼓。鼓盪尤勝先前幾分。雙手在胸口捧圓。
以小圓起,圓生圓,大圓有了包羅天地的壯闊氣象。
峽谷塵土飛揚如一柄圓鏡。
徐鳳年幾乎是寸寸後移。
野牛羣一樣是匪夷所思地寸寸前行。
與自己說好了只是再死撐一會兒,不知不覺徐鳳年已經撐了好久。
山頂身披一襲樸素袈裟的老僧雙腳離地,手持竹葦禪杖,如同仙人御風而行,見到這副景象,微微動容,輕聲嘆息道:“忘我時不計生死,滿腔血性,是匹夫之勇。清醒後明知有所不爲,仍是不忘有所爲。可知根骨本性。些許私心不足以掩善心。”
老和尚折掠入峽谷底部,如鷹隼俯衝,一手抓住徐鳳年,腳尖虛空而踩,一連串空懸的蜻蜓點水,向那名牧民少女飄去,輕聲道:“殿下救人,且容釀下大錯的老衲攔下野牛羣。”
當徐鳳年下意識摟過少女腰肢,老和尚輕念一聲“起”,一男一女飄向山頂。
老和尚雙腳終於落地,轉身後將禪杖轟然插入大地。
若非身披袈裟,否則便給人慈眉善目如村野古稀老人的老僧,金剛怒目,面朝潮水牛羣,一聲沉悶低吼。
聲如迅雷疾瀉,名動數裡以外。
北莽新武評對這位佛門聖人推崇至高,有云:兩禪寺龍樹聖僧,演法無畏,如來正聲,有獅子吼,懾伏衆生。
野牛羣頓時停下前衝,原地寂靜。
峽谷內血流成河。
老和尚愧然低頭,雙手合十。
徐鳳年精疲力竭,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地,少女盤腿坐在他身後,滿眼淚水,雙手柔柔撐着向後倒去的世子殿下。徐鳳年沒那心思去計較老和尚下了套還是如何,也沒心情理睬身後女子,只是低頭看着染血衣襟,苦笑道:“總這樣吐血也不是個事啊。”
然後就此暈厥過去。
老和尚拔出竹葦禪杖來到山頂,給徐鳳年把脈,如釋重負,然後從背後行囊取出白碗,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劃,裝滿一碗以後遞給少女。
老僧的血液竟然不是常人猩紅顏色,而是那隻見記載於晦澀佛典中的金黃色!
已然是真正達到金剛至境的佛陀。
少女心思靈犀,摟着徐鳳年,喂下這一碗價值遠遠不止連城的金黃血液。
老和尚起身後,重新飄落谷底,一路念《金剛經》而去,出峽谷以後,掠上山頂,託下劣馬,牽馬前行,輕聲道:“恭喜殿下初入大金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