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魔頭

女子如龍,悠悠口吐驪珠。

國士李元嬰曾給世子殿下講述過人生百相,後者只挑了六種去記,真正見識過的只有一種,共工相,有兩人皆是如此,弟弟徐龍象,再就是青州陸家帶來的家僕,重瞳子陸鬥,黃蠻兒和這位曾經在山熊利爪下救下陸丞燕的重瞳子,都是天生膂力驚人,即便沒有後天習武鍛鍊體魄,也能憑藉着先天恩賜,扛千斤鼎,生撕虎豹,有如神助。但眼前這位棋劍樂府裡走出的女子,竟然既是道門真人垂涎三尺的天人相,又是密宗歡喜雙修中的夢寐以求的龍妃相,打個比方,這類人就像一棵活人蔘在街上逛蕩,豈能不讓人心生歹念。

況且兼具雙相,她除非有黃蠻兒那般的身體,否則根本承受不住,能活蹦亂跳到今天,只能依靠那顆傳言八百年前大秦皇后銜嘴入棺的驪珠,只聽說前朝被盜墓,但未有發現驪珠的消息流傳世間。當徐鳳年看到女子吐珠後眼神渙散,下意識就要將驪珠逼迫回她口中,但已然來不及,死寂無神的雙眸猛然一變,毫無徵兆變作一赤眸一紫眸,熠熠生輝,徐鳳年驚悚,應變已經算是迅捷,攔不下龍吐珠,當下左手向下按住春雷刀柄,右手緊貼女子心口發力一推,試圖打散她體內炸雷的洶涌氣機,這一瞬間哪裡顧得上手心那一團鴿肉是軟是硬,至於男女授受不親就更是個笑話,再有絲毫分神,可能自己小命就得莫名其妙交待在這裡。

紋絲不動的徐鳳年額頭滲出汗水,王重樓灌入體內的大黃庭吸納八分,竟然在純粹與這名女子硬碰硬氣海的前提下,仍是完全落於下風!女子雙色眼眸滴溜溜轉動,好似在黃泉路上倒行回陽間的厲鬼,在緩緩適應與陰間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光是有揩油嫌疑的右手被黏住,徐鳳年搭在春雷上的左手一樣動彈不得,就跟一座雕塑杵在女子身前,保持着看似親暱溫馨其實兇險萬分的架勢,她雙眸終於有了焦距,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徐鳳年面孔,驪珠歡快地繞着女子飛旋,在暮色中帶出一抹一抹的流螢光華。

不知道還能否算是棋劍樂府黃寶妝的女子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點在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體內氣機幾乎寸寸砰然炸裂,發出一串黃豆在鍋中爆開的聲響,可想而知世子殿下的氣機是何等充沛,而受到的疼痛又是何等巨大,千刀萬剮的酷刑肯定要比一刀腰斬來得恐怖。這段時日鑽研王仙芝的刀譜,尤其是那一頁講解劍氣滾龍壁的氣機運轉路線,讓逆水行舟的徐鳳年已經很能承受其中足以讓常人暈厥的刺骨顫慄,越是如此,此刻受罪越重。好像是因爲有些訝異徐鳳年沒有被彈指殺死,女子僵硬緩慢地歪一下腦袋,然後低頭望去,看到春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出鞘一寸,再歸鞘大半,如此不停往復,可謂艱辛地終於出鞘至兩寸半,她的耐心也消耗殆盡,閃電出手,拍在徐鳳年手背,春雷剎那間徹底回鞘,不僅如此,春雷島衝撞刀鞘的餘勁,讓這柄短刀在徐鳳年左腰盪出一個上翹弧度,緊接着她左手在徐鳳年胸口“輕柔”一推。

徐鳳年雙腳離地,連人帶刀倒撞向《佛龕記》石碑,厚達三寸的結實石碑不是折斷,被徐鳳年體內的混亂氣機殃及,整座等人高的大碑瞬間砸成無數塊碎石。

徐鳳年立定後不驚不懼不悲不喜,略微壓抑下痛感,勉強調順氣機運行,左手按住春雷,擡頭見她不急於追擊,擡起右手抹去嘴角猩紅鮮血。不知道棋劍樂府如何養出這麼個怪胎的女子,扭了扭脖子,望着徐鳳年,嘴角扯了扯,應該是在譏笑他的不堪一擊,她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城牆以外,很善解人意地提醒徐鳳年嘗試一下逃跑。

於是徐鳳年沒有讓她失望地掠向城頭,腳尖在在箭垛牆體上一點,但卻是在空中轉折,春雷毫無凝滯地出鞘三寸,身體狠狠撞向這名高深莫測的女子。逃?以她的凌厲手段,肯定身體落地時便是喪命時,五步時,春雷即將徹底拔出的關鍵一瞬,她輕描淡寫地向前踏出一步,一隻五指纖細如青蔥的玉手往外一推,讓徐鳳年身體一滯,恰好在節點上延緩了春雷出鞘的時機,她另一隻手伸出凌空往回縮,徐鳳年如同龍汲水給吸納過去,女子驟然加速快步前行,橫出手臂,轟然揮在徐鳳年胸膛,身體如同一張被拉弦滿月的弓胎,再度向後倒飛出去,女子繼續前行,看似閒庭信步漫不經心,實則快得讓人眼花,她“慢騰騰”走到身體浮空的徐鳳年身側,一個肘擊在腰間,徐鳳年的身軀邊牆上砸出一個坑,單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青磚地面上一灘紅色,觸目驚心。

她面無表情勾了勾手指。

徐鳳年默然以春雷鞘尖點地,借力撐起身體,直起腰,渾然忘我,沒了疼痛,沒了雜念,腦海中只有那一頁劍氣滾龍壁的精髓所在,氣海沸騰。

氣吞雲夢澤,波撼崑崙山。

徐鳳年再不去握春雷,雙手在胸前起手勢,雙腳在地面上擊出兩團塵土。

在這種要人生死存亡的緊張時刻,她肚子發出咕嚕一聲,輕輕嘆息,幾乎瀰漫整座城頭的浩然殺機蕩然無存,她低頭摩挲着肚子,喃喃道:“餓了呢。”

徐鳳年氣機一鬆,她的那張臉龐眨眼睛就到了貼到了他眼前,雙手握住徐鳳年雙臂,喜怒無常的她沙啞道:“餓了,我就格外喜歡殺人。把你手臂撕掉好不好?”

徐鳳年決絕的臉色浮現出一抹冷血,故作一鬆的氣機悉數提起,張嘴一吸,將那顆驪珠咬在牙縫中,只要她撕斷雙臂,他就可以拼上全部大黃庭將這顆驪珠炸碎。

她問道:“你真以爲我會讓你心想事成?”

初見面時,是徐鳳年說話,她做啞巴,現在風水輪流轉,顛倒過來,徐鳳年成了啞巴。

她笑了笑,鬆開徐鳳年雙臂,不見她任何氣機運轉,驪珠便脫離徐鳳年的駕馭,重返她身邊活潑打轉。她躍上城頭,彎腰看着徐鳳年,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曾經與她許諾,吐出驪珠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殺。”

徐鳳年不笨,知道這名棋劍樂府的女子是雙重人格,他顯然更喜歡跟那個靦腆婉約的她打交道,眼下這個她,應該至少是指玄境界,吐出驪珠,就等於釋放了一尊天大魔頭,難怪當初她讓自己快逃走。徐鳳年倒不是說貪戀這顆傳說可以讓女子青春常駐的驪珠,至少想着見識一下天人相與龍妃相的玄奇,不過打死都沒預料到一顆珠子會惹出這麼大麻煩。跨境殺人,是很解氣,但事實證明徐鳳年目前還做不到。

她玩味道:“答應不殺,不意味着可以活得痛快,不過你這人還有些小本事,受得住一彈指。你其實應該一開始就拔刀殺人的,也不會如此狼狽,爲何猶豫了?憐香惜玉,真蠢。你練刀,已經到了蓄意的地步,這跟李淳罡到達指玄境以後閉鞘封劍是一個路數吧,對的,你方纔有李淳罡在西蜀皇宮劍氣滾龍壁的雛形,你跟這老頭是什麼關係?說來聽聽,要是我開心,教你幾手不輸兩袖青蛇的好東西。”

徐鳳年多此一舉地握住春雷。

女子負手而立站在城頭,赤眸紫眸很是滲人,居高臨下微笑道:“呦,看來這老傢伙在你心目中還真有地位,都捨得拼上性命維護?他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就是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入指玄,這個跟我差不多嘛,況且他二十四歲才達天象,說起來比我還晚,什麼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好笑好笑。我看也就是你們離陽王朝沒有真正的高手,哦,王仙芝算一個。”

始終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於張嘴,早已涌到喉嚨的鮮血吐出,不是他想做啞巴,實在是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好朝她做了幾個字的嘴勢。

她伸出一根手指,驪珠繞指而旋,她笑眯眯道:“哦,你是說去你孃的。”

她說完以後,徐鳳年兩袖獵獵作響,重新閉嘴後,脣角溢出鮮血卻是更濃。

她撇了撇嘴,冷笑道:“也就是你不知道我是誰,否則哪來這麼多狗屁骨氣。”

她跳下城頭,伸了個懶腰,握住驪珠,輕柔摩擦臉頰,戀戀不捨嘆氣道:“回了。”

驪珠重新入嘴,雙眸光華逐漸淡去,歸於暗淡。懸掛綠腰劍的女子一臉茫然站在那裡,好不容易纔看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徐鳳年,眼眶溼潤地小跑到世子殿下身前,緊閉嘴脣,拿手指在空中比劃,仍是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徐鳳年看懂了,她是在說:“別殺我。對不起,我如果張嘴或者死了,她就會出來殺很多人。”

徐鳳年暗自慶幸沒有在她回魂的時候痛下殺手,她那一番故意激怒自己的言語果然是預謀的,恐怕更是存心主動給自己殺死另外一個她的機會,這個手段駭人的女魔頭,心機也不淺啊。眼前這個相對來說普通的棋劍樂府女劍士,無非是與自己一樣臨近金剛境,論起貼身搏殺,徐鳳年有九成把握將其斬殺,要不然那時也不可能一瞬間就制住口銜驪珠並未瘋魔的她,分明是個沒有江湖閱歷與廝殺經驗的雛鳥,頂尖宗門的嫡系親傳大多如此,按部就班的在武道上飛躍晉升,看似一騎絕塵,一旦遇上在江湖摸爬滾打過來的同境武夫,只有一個死字,而且以她這種百年難遇的情況,棋劍樂府沒有拿鐵鏈把她當做兇獸鎖起來已經足夠寬宏大量了。

徐鳳年一邊吐血一邊苦笑,要有多悲涼就有多悲涼,讓那個從小就在棋劍樂府長大而涉世未深的黃寶妝無限愧疚,以至於完全忘了這場災禍是這名佩刀男子自討苦吃,兩個鮮明的極端,一個她,上一次現世,惹下了駭人聽聞的滔天大禍,一個她,只會埋頭練劍,只會在棋劍樂府板着冷臉這麼個最笨的法子,去應對所有人,師父說什麼便是什麼,師父逝世以後,便是瞎子一般茫然失措,只敢躲起來偷偷哭。

這個她,此時此刻,忘了矜持和羞澀,顫抖着伸手去幫這名陌生男子擦去鮮血,但如何都擦不乾淨,徐鳳年輕輕擡手擋去她得幫倒忙,一臉無奈道:“沒事,吐着吐着習慣就好,死不掉的。”

徐鳳年好奇道:“她是誰?”

黃寶妝抽泣着沉默下來。

徐鳳年也不追問,在離陽王朝魔道式微得厲害,尤其是當年六大魔頭上金頂,被齊玄幀一人殺盡,徐驍馬踏江湖後,一些個幫派名字稍微有魔教嫌疑的都忙不迭更名,夾起尾巴做人,但北莽皇朝大大不同,北莽王庭除了扶持那些個少數幾大宗門去壟斷江湖,對於所謂的魔道派別,一直不予理睬,以至於那些個公然食人心肝的、採陰補陽的大邪派,一樣能夠風生水起,北莽王庭一直遵循江湖事江湖人自己拿雙手去解決的宗旨,這次北莽點評武榜,除了天下十人,還列出了十位魔道巨擘,隨便拎出一個,在離陽王朝被江湖傳首十次都不夠,其中高居榜首的洛陽,只憑雙手便轉戰東錦寶瓶橘子龍腰四大州,最後更是堂而皇之殺到帝城,見人便殺,這還不夠,直到趕至皇城門口的軍神拓跋菩薩親自出手,才擋下這位一身紫袍魔頭的腳步。

北莽女帝就在城頭觀戰,始終耐着性子沒有調動拱衛皇城的六千錦甲,而是說了一句:“用六千甲士殺一個洛陽,寡人的巍巍北莽豈不是少了一萬二千好兒郎?”

這樣的江湖,這樣的北莽,是應該親眼去看一看。

“鳳年,你有沒有想過,北涼三十萬鐵騎,要擔心被背後捅刀子,到底能否擋得住北莽一個皇朝的正面南下?”

那一晚徹夜密談,臨近尾聲,徐驍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徐鳳年後移了一下,靠着牆壁,總算止住鮮血涌出的勢頭,擡臂拿袖子隨意擦了擦嘴,苦笑道:“當時一個衝動,對姑娘有所不敬,見諒個。”

黃寶妝搖了搖頭,指了指徐鳳年的臉,繼續比劃手勢,“你的面具破了。”

先前在雁回關牆根下蹲着換上一張舒羞精心製造的易容面具,與那個她一戰後,已經破碎七八分,徐鳳年仔細一點一點撕去,在她幫着指指點點下,逐漸露出本來的面容,略顯蒼白。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她以爲他要自己攙扶,也伸出手,一下子被他拉入懷中。

手足無措的黃寶妝嬌軀僵硬。

徐鳳年輕聲笑道:“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喜歡我。我也沒說喜歡你啊,不過就是吐了這麼多血,好歹把老本掙回來,虧本買賣,我不做的。”

精疲力盡的世子殿下閉上眼睛。

記得徐驍說過,年輕時候第一次遇到媳婦,就被打了個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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