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成今天早上起牀起得很早,比平時早起了差不多半個多小時,起牀後,拉開臥室裡那塊窗簾,藉着窗外似亮非亮的灰濛濛的天空,沒有開燈,高志成就在臥室的衣櫃裡翻弄起東西來,男人手腳上的動靜一大,就把熟睡的女人吵醒了。
高志成的妻子開了燈,坐在牀上,“在找什麼呢?”
“有沒有看到我的那套工作服,去年新發下的那套,還沒穿過的?”高志成一邊找,一邊頭也不回的問了一句。
“別翻了,衣櫃裡疊好的衣服都被你翻亂了,這個家就像只有我一個人一樣,什麼東西你都不知道擺在哪?”牀上的女人一邊抱怨,一邊還是打着哈欠下了牀,一巴掌把高志成從衣櫃旁邊撥開,自己打開了衣櫃上面的一個格子,隨意翻了兩下,就從一堆衣服裡面找出了高志成的那套嶄新的灰綠色的工作服,丟在了高志成的手上,“你今天發的是哪門子瘋,又不是當新姑爺,怎麼想起穿新衣服來了?”
“再不穿,以後說不定就沒機會穿了!”高志成低聲的感嘆一句。
女人聽到了,也沉默了一下,出奇的沒再說什麼諷刺的話,“我給你做早點去……”女人說完這句話,就穿了衣服,出了臥室,不一會兒,正在屋子裡換衣服的高志成就聽到了廚房裡傳來的忙碌的聲音把那套嶄新的工廠裡去年發下來地有四個口袋地工程師的制服穿上,在鏡子裡照了照,高志成很是有些感慨。從自己十七歲進工廠到現在。差不多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當初能夠成爲工人,那可是一件不知道讓人有多自豪的事,自己年輕時哼着《咱們工人有力量》,穿着工廠發下來的工作服。早上上班的時候騎着一輛自行車走在街上,不知可以讓多少在路上地女青年回頭,而現在呢,就在自己以爲自己對身上這的這身工人制服再也沒有激情的時候,真要到有可能脫下來的這一天,才真正體會到原來自己一直對這身衣服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感。
微微感慨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衣領。看着自己身上漸漸凸起的那個中年男人所擁有的肚腩。高志成對着臥室裡那個老式衣櫃上地鏡子自嘲地笑了笑---高志成啊高志成,你還真以爲你是個人物啊,拿工資上班,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除了這個家,還有什麼值得讓你操心的……
高志成的家住在銀雞市西邊一棟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區居民樓裡,居民樓不算舊,也不算新,大多數住在這裡的人家的情況都和高志成家裡差不多。都是普通的勞工大衆階層,當然,用官方的政治術語稱呼那就是住在這裡地基本上都是“國家的主人翁”,在這裡住的,有教師。有工人。有小個體戶,還有那些租住在這裡。夜出早歸,偶爾會看到一輛進口小轎車來接送的打扮時髦的女人,但像高志成這樣,通過自己幾十年地努力,熬了不知多少夜,翻了不知多少書,到處拜師求藝,從一個普通工人成爲一個工廠裡高級工程師地人物,估計一個小區也找不出幾個,十年前,高志成他們一家搬到了這個小區裡,雖然高志成的工資在那個時候拿地比他們工廠裡的普通工人要高出一截,但是十年下來,妻子下崗而又上有老,下有小的高志成所積累起來的最大一筆財產,還是他現在住的那套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原本高志成的家裡還有一點存款,但自從四年前高志成的兒子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學以後,每年接近兩萬的花在兒子身上的大學教育投資迅速讓高志成存摺上的數字縮水了大半,再加上家裡兩邊幾個老人住院看病所分攤在高志成和他妻子頭上的一些費用,高志成每個月那三四千塊的工資,每次領到後,刨去家庭的各種開銷,基本上就剩不下多少來,有時還會不夠,要不是高志成年底還有那麼一點獎金,高志成家裡基本上就不可能再攢下什麼錢。
高志成可以算得上是在工作崗位上自學成才的典型,很明白知識的分量,高志成沒上過大學,因此對現在正在讀大學的那個兒子就抱有很高的期望,但讓高志成怎麼也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兒子今年就要大學畢業了,卻仍舊沒找到什麼工作,一畢業就要失業,電視裡那些大學生和研究生在招聘會現場人頭洶涌的場面,讓高志成看了都冒冷汗,國家不是說缺少人才麼,那這些高校培養出來但卻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和研究生是怎麼一回事?上次兒子過暑假的時候把他在學校裡找的一個女朋友帶回來了,很有那麼一點意思,但兒子的一句話卻又讓高志成的身上又多了一道沉重的壓力----“小麗說了,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以後,她才考慮和我結婚!”,女孩的要求很現實,也無可指責,但一套房子?銀雞市的房價這兩年漲得很兇,動不動就幾十萬,高志成想想都覺得頭痛萬分,作爲一個爲人父母者,高志成這個時候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也就是這個什麼事都不順心的時候,高志成所在的工廠卻同樣面臨着鉅變,搞不好,連高志成都有下崗的可能。
高志成現在所在的工廠是銀雞市長城數控機牀廠,在五年前由ZH國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和日本的一家株式會社共同出資組建,算是一家合資公司,按照當時的合約,雙方合資期爲2年。日方以技術轉讓方式入股,佔25的股份,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佔75的股份。合資公司成立這五年來,數控機牀年生產能力達到了400臺(套)的規模,產品也從開始時地四個增加到現在地十五個。公司業績蒸蒸日上。公司生產的機牀在國內市場上的佔有率步步提高,就在現在公司前景一片光明,一路平坦的時候,日方突然撕破臉皮,提出不願意再合資了。要麼日方退出,由ZH方經營,要麼ZH方退出,由日方經營,就是這個看似公平的選擇,一下子把合資公司地ZH方,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逼到了死角。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是一家以生產鑄件爲主的公司。企業就沒有生產過半臺機牀,無論是在技術上還是在管理上,都沒有接手長城巨人數控機牀廠的能力,接過來,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就要把這個攤子砸在手上,退出去,又心有不甘,這場ZH日雙方對企業控制權的爭奪,直接關係到企業的生死。也關係到高志成現在的這個飯碗還能不能保住。
高志成的心裡這個時候也非常地矛盾,在感情上,他當然希望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能在這場角逐中勝出,把撕毀合約地卑鄙的日本人趕走,但理智上卻告訴他。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一旦完全接過長城數控機牀廠的控制權。那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機牀廠到了倒閉的時候,沒有日本人的技術。廠裡的那些設備完全和一堆破銅爛鐵差不多。現在日本人在表面上已經做出要撤出的準備,讓人恨得牙癢癢卻沒有辦法,日本人給ZH方的最後答覆時間也就是在明天,到了明天,如果ZH方不向日本人低頭,那日本人就會冷笑着撤出長城數控,然後在一旁等着看ZH國人的笑話……
在家裡吃完早點,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自己在長城數控最後一天上班地高志成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情離開了家門,下了樓,在小區的停車棚裡推出了自己的那輛自行車,把手裡有些掉色的公文包跨到自行車地車頭上,在離開小區大門地時候習慣的打了個響鈴,穿着一身嶄新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灰色夾克,颳了臉,但卻愁容滿面地高志成就這樣騎着車上班去了。
往日在騎着車到公司路上的時候,高志成最喜歡打量的就是路上的那些小汽車,當工人當了三十年,也差不多騎單車騎了三十年的高志成原來心裡的一個幻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買一輛小汽車代步,不用每天風裡來雨裡去的,上班開車出門,下班開車回來,就算是隻有一輛桑塔納,像小區裡停着的那兩輛一樣,也足以享受一下別人羨慕的目光了。但今天,高志成卻失去了這種興致,心神不寧的他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騎車到達公司的時候,在路上差點兩次撞到別人,弄得他的情緒更加的低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高志成覺得就連往日精神抖擻站在門口的那幾個從退伍軍人中招來的工廠保安,在今天,也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看到高志成停下車來打卡,門口的保安隊長肖強勉強打起了一點精神,小跑了過來,悄悄的問了高志成一句,“高工,咱們這個廠子以後是不是完全變成日本人的了,由日本人說了算?”
“你聽誰說的?”
“現在公司里人心惶惶,不都這麼傳麼?”
“不要瞎說,公司這邊不是還沒有表態嗎?”這話說出,就連高志成都覺得這話有些太虛弱了,隨即又自己給自己打氣一樣的補充了一句,“不管怎麼說,西北長城機器公司可是銀雞市的大企業,在地方上還是有那麼一點影響力的,被日本人從長城數控給趕出來這種事,很丟人,放到哪裡都是笑話,我想公司高層應該會考慮到這方面的影響!對了,怎麼今天你們幾個看起來精神都有些不好?”
保安隊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以後還不知道要在哪裡幹呢,大家兄弟一場,昨天晚上我請他們幾個到外面喝了點酒,要是公司真變成了日本人的,我們早就商量過了,我們一起脫下這身衣服不幹了,不就是一個保安工作嗎,到哪裡找不到,在小日本的手下當保安,穿着這身皮,給小日本看門。像個狗腿子似的。老戰友見面要問起來我地臉上都臊得慌,回到咱村裡都不好意思說,咱可不受小日本地這個閒氣!”
保安隊長的話讓高志成苦笑了起來,二十年前自己也可以這麼瀟灑,但現在。唉……
從一進大門開始,高志成在廠裡見到的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沒什麼笑臉,在廠區的停車棚把單車停好,來到公司辦公樓地時候,高志成很意外的看到許多廠裡的工人都已經聚在這裡,幾百號人來得都挺早,大家都沒有進車間。而是不約而同的聚在辦公樓下面的水池和綠化帶那裡。一個個或蹲或站,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等着公司這邊在今天給大家一個說法。在現在人心惶惶的情況下,沒有誰還能安心生產,在昨天,日方就撤走了在廠裡的日方代表,公司財務處地賬目和銀行帳戶已經應日方地要求封存,日本人已經擺開了架勢。而ZH方這邊卻仍在猶豫和矛盾中,沒有做出任何的迴應,公司的生產其實已經處於半停工狀態----對公司今天以後未來的不確定,纔是最折磨人的。
不光是普通工人,就連公司生產車間的幾個中層幹部。高志成也看到他們蹲在辦公樓下面花臺邊上眉頭緊鎖的吸着煙。在這種時候,高志成也不回辦公室了。就和所有人等在這裡。
“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啊,我爺爺解放前就在東北的一家日本人的礦上打工,被小日本當牲口一樣地使喚,最後差點連命都沒了,到老落下一身的病根,沒想到到了我,老子最後還是要在小日本的手底下討飯吃,難道這就是別人說的命嗎?”
以前合資的時候大家對日本人還沒有這麼反感,現在日本人玩上這麼一手,這讓廠子裡地人,沒有幾個不恨日本人地。可恨又怎麼樣,搞不好還得在日本人的手下吃飯,見到日本人還得賠上笑臉,這就是小人物地悲哀吧!
高志成聽到身邊有廠子裡的工人在抱怨,這讓高志成一陣心堵,高志成的父母在五十年代國家在西北開始搞三線建設的時候懷着高尚的革命理想一起來到了西北,都是在一家老的國有化工企業工作,當時生高志成的時候之所以給高志成起了個“志成”的名字,也就是寄予“有志者,事竟成”的意思,就是想把三線建設搞好,把大西北建設成爲國家的又一個工業基地,期望國家強盛,不用再受外國人的欺負,這些話,高志成小的時候兩個老人不知道和高志成說了多少遍,這也成爲當初高志成年輕時努力鑽研機牀技術時的最大動力,可讓高志成沒想到的事,最後自己還是要看小日本的臉色吃飯,自己鑽研的那些技術,自己的那兩個專利,最後還得要爲日本人服務,這***怎麼越混越回去了呢!
和幾個熟人打了個招呼,從懷裡掏出一根菸,高志成也就蹲在綠化帶邊上默默的抽了起來,纔剛剛抽了幾口,廠裡的工會主席楊瑞東來到了高志成的身邊,也點着一根菸蹲了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抽着煙,高志成的煙抽完了,楊瑞東遞了一根過來,高志成搖了搖手,楊瑞東又把煙收了回去。
“老高,在來長城數控之前,我記得你好像是在銀雞機牀廠上班吧?”
“都什麼時候了,老楊你還記得這個?”高志成轉過頭來看着楊瑞東,這個楊瑞東在長城數控幾百號的工人裡也算得上一個人物了,人緣好,腦子又活,有小諸葛的稱號,在合資公司裡,一個搞不好兩頭受氣雞肋一樣的工會主席職務,硬是被他坐得八面來風,這個本事,高志成自問自己八輩子也學不來。
“唉,有感而發而已,一直到這兩天,我纔想明白一件事……”楊瑞東拍拍腦袋,把菸頭掐滅,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一臉的沉重,“小日本的算計真是毒啊!”
“怎麼說?”這話倒讓高志成好奇起來。
“你還記得當初那個日本株式會社來到銀雞時辦合資數控機牀廠的事嗎?”
“怎麼不記得!”高志成對這件事的印象可是非常地深刻,“當時銀雞市除了銀雞機牀廠以外,還有一個寧遠機牀廠。日本人來地時候說要辦合資的數控機牀廠。當時自治區政府是有意讓日本人在銀雞機牀廠和寧遠機牀廠中選一個企業做合作對象,我當時是在銀雞機牀廠,廠子裡爲了爭取和日本人的合作,可是興奮和準備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這些技術骨幹當時還被要求學習了一段時間的日語。我記得最深的就是那時學日語時小日本敬酒時說地乾杯基本上和咱們的ZH國話一樣,可最後這兩個機牀廠都沒被日本人看上!”
楊瑞東狠狠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要不怎麼說小日本的算計毒呢,放着咱們市的兩個有着不錯發展基礎和研發隊伍的機牀廠不要,非要和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這個從來沒有涉足過機牀生產地鑄件企業合作生產機牀,以前我是沒往深處想,就是想了卻怎麼想都想不通。小日本爲什麼繞了一個大***過來卻捨近求遠。舍易求難,現在明白了,這些狗日地,從一開始就沒安着好心,心裡就打着歹毒的主意,你想想現在小日本爲什麼突然要撕破臉皮不願意和西北公司再合資了,非要有一方退出合資公司,而西北公司爲什麼現在弄得進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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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楊瑞東這麼一提醒,高志成倒是一下子愣住了。這件事,他可是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當時高志成在銀雞機牀廠的時候銀雞市的兩個機牀企業效益都非常好,在大西北這個老工業基地可是赫赫有名,多少人想要鑽着進去。然而就在日本人和“被幸福衝得暈頭轉向”的西北長城機器集團有限公司合資組建的長城數控成立後不久。那兩個老機牀廠的效益就每況愈下,產品越來越賣不出去。說來說去也是由於體制問題,當時的那種老企業要搞個什麼技術創新和研發,光論證和各種扯皮的事就能拖你個好幾年,廠裡不管搞個什麼都要論資排輩,講資格,官僚氣息很重,而且廠子裡地福利和待遇也根本吸引不到一流的研發人才,這樣的企業,就根本沒有辦法和日本人的合資企業競爭,果然,才三年後,自己所在的銀雞機牀廠就在與長城數控地競爭中完全敗下來,企業破產,自己因爲是高級工程師,又有兩個生產技術專利在手,而被長城數控挖了過來,待遇比原來提高了一些……在銀雞機牀廠倒閉後,一直苦苦支撐地寧遠機牀廠也被日本的合資企業壓得喘不過氣來,企業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因爲寧遠機牀廠佔了一個地利,把它在銀雞市商貿路那一段地大片倉庫和企業宿舍區改成現在遠近聞名的五金批發市場,靠那個五金批發市場才勉強把企業支撐到現在,寧遠機牀廠說不定也早就倒閉了,即使這樣,寧遠機牀廠在機牀生產領域卻也只能吃吃老底,再也沒有什麼作爲,以前自己認識的寧遠機牀廠的幾個工程師和技術標兵,早就被南方的幾個私營企業主挖走了,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人突然提出了要終止合資的要求……
這麼細細一想下來,高志成被驚得一頭冷汗,臉色都變了……
“怎麼樣,想明白了吧,這些***日本人從一開始就沒想跟西北長城機器集團公司合作,他們幾乎從一開始就存着獨霸企業的心思,一開始就等着這一天,合資只不過是他們的一塊跳板,在用合資公司把本地的兩個機牀企業徹底打倒,徹底讓咱們ZH方的企業失去了後援,在技術上不得不徹底依賴他們,而他們呢,利用合資企業把ZH國的市場摸熟了,把各種關係渠道鋪好了,它才露出它以小吃大的野心,把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西北長城機器集團公司一腳踢開,佔25%的股份就想把整個企業都吞下,它就是拿準了沒有任何機牀生產經驗和技術能力的西北長城機器集團公司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向他們低頭……”楊瑞東恨恨的說着,“這些小日本的算計真是毒啊,當初誰能想得到小日本的合資打的主意就是這種歹毒的絕戶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