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臣賊子”這四個字,分量極重。
哪怕蔑視官府,枉顧律法的江湖中人,也不願揹負這條天理不容,背祖棄宗的天大罪名。
江湖中人,尤其是正道人士,最重視名節清譽。如果被打上“亂臣賊子”的烙印,不僅敗壞自己的一生,更會殃及子孫後代。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世世代代難以擡起頭來做人。
江湖中人對朝廷官府,大都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鮮明態度。不屑歸不屑,但不會輕易招惹,最怕官府給自己扣上一頂“亂臣賊子”的大帽子。
得民心者的天下。有時候,需要民心的不止是朝廷,江湖勢力若想長盛不衰,同樣需要籠絡民心。
比如少林山下的天龍城、武當山下的鳳凰城、金劍塢下的靜江府、賢王府下的洛陽城……當地百姓受到江湖勢力的庇佑,自然會供養他們。
畢竟,再厲害的高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七情六慾,也要穿衣吃飯。
當初,洛天瑾寧死不肯歸順蒙古朝廷,正是緣由如此。
賣國賊雖然可以獲得榮華富貴,但流淌在骨子裡的漢人血脈,將會被徹底斷送。百年之後,又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今夜,宇文修一句“亂臣賊子”,無疑戳中洛天瑾的軟肋。尤其是大宋“武林候”的天子招牌,更令他不得不心生顧忌,禮讓三分。
江湖人,可以對皇帝不忠、不敬甚至是不屑,但絕不能造反。
忠君思想,與漢人的血脈一樣,天生流淌在骨子裡。不論你承不承認?皆永遠無法擺脫。
“明白了!”
謝玄望着宇文修手中的官印,恍然大悟道:“難怪六大掌門和四大家主會臨陣退縮,原來是出於明哲保身。與你作對,便是與朝廷作對、與皇帝作對。一旦給你一個足夠理由,不日便可名正言順地兵臨城下,打着‘平叛’的旗號爲所欲爲。”
“老夫不會這麼殘忍,更不會這麼莽撞。”宇文修笑道,“我出身江湖,懂得江湖規矩,我會在武林大會上堂堂正正地奪得武林盟主,讓羣雄心服口服。”
“真沒想到,你竟會淪爲朝廷的鷹犬,簡直比你師兄更不堪。”洛天瑾輕蔑道,“不過,強扭的瓜不甜。你依仗朝廷撐腰,能威風一時,卻難以威風一世。他們之所以輕易妥協,不是向你屈服,而是從來沒有過爭主之心,因此爭與不爭並不重要。”
柳尋衣突然插話道:“其實,他不是不殘忍,而是沒有殘忍的本錢。”
“此話怎講?”謝玄面露狐疑。
“皇上若想調兵遣將圍殺江湖勢力,豈會找他多此一舉?朝廷的真正用意是招安,武林候只是一個傀儡,實際上他一兵一卒也調動不了。”柳尋衣道,“他誇誇其談,信口開河,只爲掃清障礙,便於自己爭奪盟主之位罷了。”
柳尋衣心中瞭然,宇文修背後的靠山定是樞密院,而非大宋皇帝。
而今,東府力推洛天瑾登上盟主寶座,西府擔心東府獨佔功勞,因此強插一腳,一來在皇帝面前搶功,二來可以將招安後的江湖勢力納入西府,擴充實力。
西府此舉,無疑是破壞東府籌劃多年的計劃。因此,柳尋衣絕不能讓宇文修得逞,更不能讓洛天瑾放棄爭主的念頭。
柳尋衣膽敢攻訐宇文修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知道宇文修的“武林候”絕非皇帝敕封,而是樞密院私授。
兩年前,皇上曾頒下聖旨,中原武林之事全權交由東府負責,西府不得擅自插手。
因而,宇文修的官是西府封的,並非皇帝所賜。這也是柳尋衣自信宇文修只能擺擺姿態,動動嘴皮子,但絕不可能調動一兵一卒的真正原因。
宇文修虛張聲勢,狐假虎威,能唬住不明真相的六大門派和四大世家,甚至能唬住洛天瑾和金復羽,令他們心生忌憚,不敢輕舉妄動,但卻唬不住早已看穿一切的柳尋衣。
只可惜,此一節事關朝廷機密,以柳尋衣今日的身份,自然不能向洛天瑾挑明。
果然,柳尋衣此言一出,胸有成竹的宇文修不禁眼神一變,似笑非笑地威脅道:“年輕人,當心自己貪圖口舌之快,連累整個賢王府替你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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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會因此遭殃,除了桃花劍島。”柳尋衣堅定道,“宇文島主,如果你最後坐不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想必在朝廷面前……也不好交差吧?與其替我們擔心,不如先替自己想條後路。畢竟,武林盟主之位……您老還是爭不到的可能性更大。”
“洛府主,此子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實在可笑。”宇文修將目光投向一言不發的洛天瑾,幽幽地說道,“賢王府的主人始終姓‘洛’,一旦大難臨頭,外人大可另攀高枝,無甚損失。可洛府主你……失去的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宇文島主,你搬出一座能壓死人的‘大山’,無非是想逼府主向你妥協。”柳尋衣冷笑道,“然而,府主剛剛已經說過,六大掌門和四大家主之所以妥協,是因爲他們根本無心爭主。但我家府主不同,他對盟主之位勢在必得,豈是你三言兩語可以動搖?六大門派和四大世家尚且無懼你的‘官威’,北賢王又何懼之有?”
柳尋衣此言,看似駁斥宇文修,實則說於洛天瑾。尤其是最後一句話,儼然是一招激將法。
“洛府主,你應該清楚,今夜並非老夫與你協商,而是朝廷希望你能識時務。”宇文修依舊不理會柳尋衣,徑自向洛天瑾說道,“昔日,你背後有六大門派鼎力支持,說話自然硬氣。但今時不同往日,六大門派的掌門皆是識大體、顧大局的‘忠臣義士’,洛府主若是一意孤行,即便不會淪爲‘亂臣賊子’,也會變成‘孤家寡人’。即是孤家寡人,試問洛府主爭奪武林盟主的機會,又有多大?”
“少了六大門派和四大世家干涉,能與我家府主一爭高下的人,只剩金劍塢主,勝算比之前更大。算起來,還要感謝宇文島主的苦心斡旋纔是。”柳尋衣接話道,“再者,六大門派與四大世家並非你口中的‘忠臣義士’。別忘了,他們只答應你不出手爭奪盟主之位,卻並未答應你接受朝廷招安。試問他們爲何這麼做?只因他們相信,即便自己不出手,武林盟主的頭銜也絕不會落到閣下頭上。”
似是被柳尋衣一而再、再而三的冷嘲熱諷所激怒,宇文修平和的眼中陡然閃過一抹徹骨寒意,凌厲的目光登時化作兩道利劍,直射柳尋衣而來。
“咳咳!”
突然,沉思不語的洛天瑾輕咳兩聲,打破宇文修和柳尋衣之間的緊張氣氛,淡然道:“有一事我十分好奇,你爲何不去靜江府勸金復羽收手,反而來洛陽城逼我妥協?”
宇文修將目光從柳尋衣身上緩緩挪開,沉聲道:“洛府主何必明知故問?金復羽名爲漢人,實爲金國之後。縱使朝廷招安,也斷不會接受他的歸順,以防養虎爲患。”
“既然如此,金復羽要爭武林盟主,你又如何?”洛天瑾饒有興致地追問道,“你費盡心機做這麼多事,難道只爲將金復羽留到最後,與你公平一戰?”
“對付一人,總好過對付十人。”宇文修不可置否地說道,“再者,如果洛府主和武林羣雄願助老夫一臂之力……”
“哈哈……”
宇文修話音未落,洛天瑾陡然放聲大笑,令其頓生疑竇。
“洛府主笑什麼?”
“我笑你太過幼稚,真以爲搬出大宋朝廷,洛某便會乖乖就範?”
言至於此,洛天瑾的眼神陡然一凝,沉聲道:“正如柳尋衣所言,本次武林大會我勢在必得,誰也休想阻攔。莫說是你來勸說,就算皇帝駕到,洛某的心志也不會動搖分毫。官府是官府,江湖是江湖,大家理應涇渭分明,各行其道。如今,朝廷想硬插一腳,干涉江湖之事,便要亮出自己的真本事,如此方能服衆。如你這般威逼利誘,動輒便以‘亂臣賊子’強加於人的無恥行徑,莫說洛某不會答應,天下英雄誰也不會屈服。而今,六大門派和四大世家暫時妥協,只是遷延觀望,以待時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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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府主,老夫好心爲你指條明路,你休要不識好歹!”
“心領了。不過洛某走慣夜路,你指的明路,我怕無福消受。”洛天瑾冷漠道,“端午之事,我曾利用桃花劍島平息紛爭。今日你送棺羞辱,洛某既往不咎,你我就此扯平,彼此互不相欠。你若想爭奪武林盟主,大可在九月初九華山之巔,與天下英雄一論高下,不必在私底下蠅營狗苟,危言聳聽。異教始終是異教,淨幹一些見不得人的下流勾當!”
“洛天瑾,你……”
“鄙府寒酸簡陋,不敢留宇文大人過夜。來人,送客!”
洛天瑾毫不客氣地下令逐客,而後驀然起身,在宇文修陰沉的目光下,徑自朝後堂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