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菲斯戰慄着退了半步。
幾乎要將大地撕裂的震顫,預示災變的轟鳴一陣接着一陣,自世界的天穹之上墜下驚雷,伴隨着看不見的偉力與無法描述的氣息,席捲而來。
接着,夜空蕩起金紅的漣漪,整個世界都在迴響清晰的破裂聲。
格里菲斯突然像是從水中回到岸上,水壓和迴響無影無蹤,又像是從迷夢中甦醒,那些被短暫忘卻的故事重新憶起。他意識到外部的力量在衝擊拜耶蘭王子投影的夢境,且這個夢境的世界即將瓦解。
第三個神之手誕生了。
接着是第四個。
他們的氣勢一個強過一個。攝人的威壓正從世界的縫隙間滲透,將天敵般的恐懼烙印在人類心靈之上,以煌煌天威宣告神秘的降臨。
被選中者們正在領收神靈許諾的力量。
格里菲斯愣愣的望着天,複雜的情感、一瞬間取回的心意竟如絞索般將他勒緊。當他轉過頭來,方纔的銀髮女子已經消失不見,彷彿她的出現與存在只是幻影。
那個熟悉的,無法忘記的話音又一次響起:
“吃過早飯再走嗎?”
克麗絲塔問,不等回答就牽起他的手:“吃過早飯再走吧,我用昨晚剩下的羊肉煮粥!”
……
羊肉與麥粥的香氣瀰漫開來。
格里菲斯來到克麗絲塔身後,看着她準備簡單的早餐。白色的水氣推着鍋蓋,在沉默的兩人面前小心的探出腦袋又躲回去。
悲劇剛剛落幕不久,那熟悉的背影就又一次在面前,讓人分不清現實還是幻境。但是,彼此都知道,這短暫的相伴已臨近終點。
明明只要伸出雙手,便可以擁進懷中,卻又憂心再也無法放手。
克麗絲塔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帶着莞爾的笑意將他推到桌邊坐下,盛上一碗麥粥。
“吃吃看。”
“嗯。”
“不好吃也不能抱怨~”
“嗯。”
我真不像樣,明明知道有些事無法挽回,有些過去不能改變……格里菲斯覺得手裡的小勺有千斤重,喉嚨裡堵着什麼。他勉強張張嘴,將欲言又止的窘迫拌着麥粥吃下。
他只吃了一口,便捂住臉。
“好鹹。”
“欸,怎麼會~我是用昨晚的燉肉加水煮的。”克麗絲塔急忙舀了一勺,給自己嚐嚐。
“唔,真的好鹹……”
格里菲斯吃的很慢,就好像只要麥粥沒有吃完,早飯的時間就不會結束。當他再也不能從碗底刮出糊糊,克麗絲塔翩然起身,給他取來一把銀色的長劍:
“別忘了帶上我的劍。”
這是格里菲斯在隕石墜落的灰燼中找到的聖劍,但是,他一直不能發揮真正的力量。
克麗絲塔爲他整理外套和胸甲,將劍掛在他腰間:“外面還有一些強大的武裝,我不知道你會找到什麼。但是,別忘了一切饋贈都有代價。”
不等騎士回答,她便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在這一刻,格里菲斯獲得了有關聖劍“倚天”的神秘學知識。來自克麗絲塔的心意和祝福將未曾解除的封印消泯,獻出全部的力量聽候他的差遣。晨曦般耀眼的金色光輝包裹着劍身,宣告着它是“傳奇”位階的強大武器。
聖劍的能力隨着持有者的不同而變化。當它被克麗絲塔持有時,寶具“去往約定之地(Arco-iris)”的力量是近乎絕對防禦的超強護盾。
格里菲斯執掌以後,倚天可以在形成一層能量屏障的同時集合他所擁有的全部神秘和能量屬性護盾,無視冷卻與使用限制,額外提供一次強大防禦。
也就是說,格里菲斯持有的冰盾、騎士鷹幟護盾、堅毅盾、天選者徽記護盾無論是否處於可用狀態,都可以和倚天的防禦結合,形成緻密的五層防盾。
相比於克麗絲塔賦予的特性,格里菲斯執掌的倚天所能提供的防禦略有遜色,但是,破法者的特性賦予“去往約定之地(Arco-iris)”新的力量——在執掌者承受攻擊的同時,倚天集合的五重護盾將會向攻擊者反彈所施加的全部攻擊!
……
清澈的銀色已將青空填滿。
格里菲斯離開小屋,克麗絲塔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面,順着懸崖上彎折的臺階向海邊走去。天空的邊緣正像風中的花瓣一般飛散褪去,城市變得模糊,世界正在走向終點。生存與死亡的不可思議,花與風與城市都是一樣的。
這個世界如此安靜,似乎只剩下騎士與陪伴她的女孩。
呼喚着的心靈的某個深處,有個求而不得的夢,縱有數不盡的悲傷,也念想着去往約定之處與你相會。若能如願,將是何等的奇蹟。
這份奇蹟如今就在眼前,無論實現它的是偉大還是虛妄,此時此刻確實可以雙手擁抱這美好的時光。若是這場夢不會醒來……
“克麗絲塔,我在想……”
“嗯,怎麼?”
“也許,我這樣的人,世界並不缺我一個。”
也許,我可以……格里菲斯駐足不前,一個又一個的念頭勸他留下。
“我只是一個小軍官,沒有軍隊,沒有勢力,與這些神明在人間的代行者爭鬥,說起來也沒人信我能有勝算。
“我並不是什麼英雄。若是神想要這個世界,便給祂吧;若是這個世界註定要毀滅,那便由它去吧。”
克麗絲塔牽起他的手舉到脣邊:
“格菲,我的時間是停止的。即便我曾經歸來,新的生命也在敖德薩迎來終結。
“格菲,我的時間是停止的。但我知道,你拾起我的劍,遵循我的心願阻擋邪惡。
“格菲,我知道的,你會去征戰,成爲將軍和執政,將那些非人的恐怖碾碎,會守護昨天那樣小小的幸福,是真正的英雄。
“所以,我不能把你留在封閉的回憶。我就是如此的相信你。
“而你,也要相信如此相信着你的我!”
格里菲斯望向天空,曾經擾動天際的力量已經平息。新生的神之手想必取回了他們的權柄,甚至可能已經離開此處,回到世間行使奇蹟。
他又猶豫了:
“我不是聖人,
“和那樣的怪物作戰,便要擁有相當的力量,即便擊敗它們,我也會成爲新的怪物。我知道的,我擁有過力量,知道力量的滋味,當我取得了足以否定神明的權柄,我便會成爲其中的一部分,爲人恐懼。”
克麗絲塔拉着他來到海邊,無盡之海和纏綿的濤聲淹沒了他們的腳踝。
“格菲,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覺得寂寞,感到無助,便來找我吧。
“我在這裡,只要是格菲的話語,我都會傾聽。
“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在未來的人生擁抱我們不曾擁有的快樂和幸福!”
這句話幾乎撕碎了格里菲斯的心:
“可是我的世界並沒有,唯獨沒有你啊!
女孩抱住他,踮起腳尖,用一個吻將撕心裂肺的喊叫攔住:
“這短暫的夜晚是我所擁有的最快樂的時光,若是我們沒有在那一天分離,這應該是我們再平常不過的日子。
“即便是這樣小小的願望也難以實現。
“但是,格菲,你去戰鬥、守護的那個我不在的世界,孩子們不會被黑暗擺佈,大人可以度過平凡的一生,戀人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真正的自由。我一想到這樣的世界,心情就會變得很快樂——
“雖然悲傷總會重演,但你一定能讓這個世界有所不同。
“我的格菲,人生就是一段通往終點的旅途,一路上會遇到許多人陪你走完。當陪伴你的人告別時,即使不捨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
“你不會再遇到第二個我。友情也好,愛情也罷,即便如此,你也要擁抱自己的未來。”
克麗絲塔抹去他的眼淚,推着他走進海中。她留在岸邊,哼唱着動人的旋律。
“呼喚着的心靈的某個深處,
“時常不斷繪下夢想,
“與其將悲傷種種傾訴而盡,
“不如用相同的雙脣輕輕歌唱。”
格里菲斯想要抗拒,想掙扎,但是大海帶着他,向無盡的遠方前進。當他終於能夠轉過頭來,看見克麗絲塔正微笑着向他揮手告別。溫柔細語穿過波濤,落在他的心頭——
“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頭。”
克麗絲塔與整個世界消失了。
格里菲斯懷着告別時平靜的心意,在歸於虛無的世界細細聆聽。當歌聲遠去溫暖的海水冰封成徑,披堅執銳的騎士踏過堅硬的冰層。他的每個呼吸都帶着冷徹的白霧,每個動作都勢不可擋。
格里菲斯回到了陰森的遺蹟中。高聳的怪誕幾何形狀建築提醒他,他已經離開了克麗絲塔的世界。
“格里菲斯,終於找到你了,”艾露莎發現了他,匆匆趕來,“嘉拉迪雅的情況不太好,必須帶着她儘快離開。”
“出了什麼情況?”
“我們一直向着那座黑色的山峰前進,有驚人的收穫,但是,當她某一次擡頭注視那座山巔……她也許看到了某種超越了常理和生理極限的……”
“明白了,”戰爭騎士點頭應允,“我們離開這裡。”
女獵手疑惑的看了看她熟悉的戰友。此時此刻,她似乎發現了某種不曾有過的氣質和幾乎化形的意志。如此陌生,如此不可阻擋。
有什麼東西回來了。
“格里菲斯,你離開這裡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
格里菲斯將倚天舉到眉間,輕碰額頭。
“我將全力備戰。”
……
“鐺——鐺——鐺。”
拜耶蘭城內的所有鐘樓都在敲響,威嚴莊重,令徘徊的邪惡倉惶敗退。
整齊的邁步宣告着秩序的降臨,肅穆昂揚,將悲傷的泣嚎驅趕消散。
在街壘和巷戰中活下來的士兵和市民都在同時向某個方向望去。他們聆聽到轟鳴的禮炮和潮水般的歡呼,看見鋪天蓋地的紅色花瓣正在紛紛揚揚的灑落大地。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奇妙的像是夢幻,但是激動的內心已經認定這是現實。
“王子回來了!”
“其他人在哪?”
“天選者之祭勝負已分,康茂德殿下就是升格第一人!”
“讓戰鬥和流血結束吧!”
在這動盪的時代,未來的國王帶着神明的奇蹟凱旋!
有人發出欣喜若狂的呼喊。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到了王子的身影,但是這個好消息毫無疑問是振奮人心的。
聽到有人在耳邊這般述說,士兵和市民們欣喜的尋找着,想要看看是誰帶來了這個好消息,卻找不到,只是感覺大街小巷充斥着同一個聲音。
就連那些強大的將軍和超凡者都放下了戰鬥。既然奇蹟的歸屬已經確定,那就沒有必要再流血了。
終於,他們看到前方的路口涌動着一團水波般的模糊景象。雖然看不真切,但是那也許就是大家說的王子。
“看那!王子回來了!他帶着金色的冠冕,手握銀色的寶劍!”
難道大家都看見王子了,爲何我還沒有看清,難道是我的眼神不好使嗎?帶着這個念頭,市民們更加努力的張望過去。
“看那!王子回來了!他騎着白色的駿馬,身披鑲滿寶鑽的盔甲!”
王子在哪?在哪?沒有看清的市民愈發急切的踮起腳尖,甚至要爬上樹梢和露臺看個真切。終於,他們也看見了騎着駿馬的王子。
“看那!王子回來了!他的身後跟着看不見盡頭的威武的騎士,鮮豔的旗幟在迎風招展!”
是嘍是嘍!我也看見了!
市民們歡呼起來,擁擠到路邊,向着正從鵝卵石大道上走過的殿下和追隨他的騎士歡呼。禁衛軍的遊行從來不曾這般輝煌矚目。
康茂德王子從歡呼的人羣中走過,他下馬,邁上臺階,身後跟隨着三位身披兜帽罩袍跟隨他從安諾克返回的騎士。
他用極北寒冰一般的冷徹眼眸掃過向他歡呼的人羣,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他用手指輕輕揉搓,嬌嫩的花瓣只留下黑色的灰燼。
“他們在歡呼,我的國王。”施坦納騎士說道。
“拜耶蘭的保護者,我的陛下。”溫克騎士也說道。
“世界的拯救者,領袖。”布塞騎士高聲歡呼。
康茂德將手中的灰燼撒去,揮手抖開大氅,向着奧勒琉斯的王座大廳走去:“若是國王被送上絞架,他們也會這般看熱鬧的。”
說完,他便帶領自己的騎士,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前進。所到之處,天空灑下無盡的花瓣,狂熱的市民跟在後面,發出瘋了一般的叫喊。
奧勒琉斯正坐在他的王座上。近臣和侍從簇擁在左右。
因爲這幾天來的巷戰和暴動,元老們早就逃到了城外,宮殿內的窗簾已經拉上,只有屋頂的吊燈有一些光明。
這時,他們聽到宮殿外面潮水般的歡呼,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沉重的大門就被重重推開。
“轟!”
這一聲巨響敲打在他們的心頭上,差點發出驚慌的喊叫。接着,他們看見王子身披黑色的斗篷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如同拜耶蘭城下永不休止的波濤般不可阻擋,舉手投足都會露出黑袍下冰寒的護手和脛甲。當他穿過大門,便單膝向着王座跪下。
“噢,我的孩子!”奧勒琉斯國王詫異的說道,“你怎麼回來的這麼快?爲何我們沒有收到祭奠結束的消息。莫不是愛捉弄人的黑夜女神又在和我這個老人開玩笑了?”
王子並不回答,只是低着頭,似乎在念念有詞。
“快過來,我的孩子。外面的戰鬥終於停了,這幾天的混亂可是讓我們好受的。”國王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這時,王子身後的聖殿騎士轉過身去,一左一右的關上宮殿的大門。
外面的陽光一點點變窄,如同被一隻巨獸吞吃那般消失不見。殿內重回陰暗。
“你不必再爲子民的福祉備受煎熬。
“你不必再承受王冠的沉重負擔。
“我會安排好一切。”
無盡的囈語在徘徊,令心靈結冰,放恐懼成形。康茂德掀起罩袍,持劍上前。
“收劍入鞘,殿下!”
“國王陛下御前不得……這是什麼!”
“這不是恩都伊爾聖劍,難道是古代的邪物!是那個——”
奧勒琉斯身邊不乏強大的護衛。他們察覺異狀,紛紛上前阻攔。但是,他們轉眼就發現自己無法抵擋。這把恐怖的雙手劍彷彿就是邪惡的本身,揮舞着黃色和黑色的邪霧,甚至連光明都能吞噬。
所有膽敢反對者都在嘔吐、潰爛和扭曲中倒下。
眨眼之間,國王的御座前便血流成河。
“你要做什麼,我的孩子!”
“繼承你的王位,父王。”
康茂德王子一劍斬斷了國王的喉嚨,染血的王冠滾落在地。他回過頭來,對追隨自己的騎士和滿地屍骸說道:
“我以拜耶蘭國王的名義宣告——
“舊的世界將會毀滅,從它的廢墟中將會誕生一個新的秩序,
“向這個虛妄的世界,發起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