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竹筏已到璧江中游,天上仍在靜坐,可就在此際,忽覺一股陰森從後背而來,他覺出不妥,順勢撥了撥因風有亂的頭髮,回頭道:“朱姑娘,天相該休息了吧。”
“他不是剛醒嗎?”
天上指了指頭頂:“太曬了。”
“是嘛?”話問出口,辛夷才覺出不對:此時日值中天,可卻並不炎熱,於常理不合;既不炎熱,天上卻這樣說,必有原因,便順着道:“是有點曬,那我帶他去休息。”說罷,辛夷揮出手勢,已到畫中,卻心中生疑:“剛纔似乎有一股格外清涼之氣,是來自哪裡呢?”玉手再劃,一副場景出現眼前:一葉竹筏上,天上揹負左手而立,凝眸靜望前路,江風拂面,三捋鬍鬚分蕭疏,水鏡倒影,兩處衣衫飄俊逸。
原來辛夷作爲此畫的主人,能夠看到畫外情景。她順着天上的目光看去,前方水面如鑑,並無異常,心中更疑:“他凝神靜立,是在等待什麼?”回想方纔天上回頭那幕,心中一動:“莫非是後面?”忙將目光轉向竹筏後,見那處江面果有水紋泛動,可仍有疑惑:“璧江皆是江面如鏡,那裡的水紋是有些顯眼,可一路來都是這樣,莫非那水紋不是竹筏激起的?可那裡會有什麼異樣?我都沒能察覺,他怎麼可能發現?”用心細看半晌,有所發現:那處水面正有一絲黑色掛在那裡,上下飄浮,卻不隨波而去。回想起剛纔天上從來未有過的撥弄頭髮的舉動,她恍然有悟:“那是……他的頭髮?原來他是用這方法確定那裡不同尋常,真是心細如髮!”正說到這,忽見天相兩隻小耳朵高高豎起,警惕望向畫外。辛夷回目一看,畫外的九嵩山竟不再後退,“有東西纏住了竹筏!”再看天上,正見他右手舉向右肩,眼前景象一陣晃動,竹筏分作兩半,一半帶着畫軸向下遊而去,他則獨立另一半靜滯的竹筏之上,一柄古色生香的黑白劍現在手中,只此背影,凜凜如天神。而他身前的水面上正籠罩起一團黑霧,不幾刻竟成人形!
辛夷容色有肅:“水屍怨靈!”忙撤去畫面,安撫天相的腦袋,將他因警惕而豎起的小耳朵撫了下去。幾息後,將天相捧放草叢,道:“我想,他不是心細如髮,而是關懷備至,不然首先想到的,也不會是讓我帶你躲進青松紅杏圖中。曾經,我也有那麼一個關懷我的人。”原來這一軸畫名曰“青松紅杏圖”。
天相眨巴眨巴眼睛,擡起前爪子也按向小耳朵,而後望着辛夷“嗚”了一聲。
“嗯,就要這樣,天相該睡覺了。”說罷,辛夷就要出去青松紅杏圖,可剛一轉身,卻聽身後的天相“嗚嗚”個不停,這一次,辛夷並未回頭:“人總有一個人的時候,你也要學着勇敢呀。等睡醒了,我就會出現在你眼前。”現身圖外,收圖於袖中,踏波溯流而回。
剛纔,天上察覺到竹筏不再移動,直覺告訴他,來人絕非易於之輩,起碼比所見任何一個天魔斥候實力要高強的多,不敢怠慢,拔出天劍,斬竹筏爲二,還另一半竹筏順遊而下後,就覺那根頭髮位置有物事現身,及待回身,但見那處江面泛上一片黑霧,黑霧涌涌擾擾,飄忽一陣,聚成人形。它頭顱沉沉低垂,黑霧之中,唯有兩處隱放紅光,從位置看來,大概是它的雙眼。那幽幽紅光,怨恨且深沉。
天上暗道:“如此深沉的怨氣,莫非是死在天魔煞術之下?”思量未已,黑霧已率先發難。數根水草纏上竹筏,猛然生長,將天上雙腳牢牢困住。天上驚道:“木之力?”斜劃天劍,盡數斬斷水草。
只是一擊不成,黑霧怎會放棄?再生水草,再困天上。天上正欲再度揮劍,忽有水草從後方而來,將他右手索纏。天上左手雖未被困,可右手伸展開去,左手無法接過天劍。
天上知眼前的黑霧是由怨氣形成,若不能讓它沉冤昭雪,讓往事大白天下,它絕不可能再入輪迴,是以先不抵抗,望去黑霧,問:“什麼怨恨讓你如此執着,竟不入輪迴?”
那黑霧努力擡起頭來,從這神情舉動看得出它似有驚訝,可很快又垂下頭顱。隨着頭顱垂下, 天上與竹筏急速下沉,天上處境已有不好。
不得已,天上只得反抗,忙將右手手指一彈,天劍飛去左手,左手持劍,再將水草斬斷。可他仍要助黑霧解脫,想起辛夷所述九牧九城九道法,再問:“你所用是木之力,莫非生前是原睦邑人?”
黑霧聞此南轅北轍之言,停施木之力,頭顱輕擺,竹筏附近十丈的江面皆成青波滾滾,碧浪翻涌,晃的竹筏起伏不定,幾欲散架。
“水之力?那是雨幕府人?”天上強穩身形,再問。可迴應他的唯有水、木之力。水草舞動,碧浪波盪,掀扯着竹筏往九嵩山飄去。
天上先鬆天劍,猛又再握,天劍上便生千鈞力,傳至所立竹筏處,竹筏難移尺寸。未料怨靈尚留餘力,見天上反抗,更加道力,水木之力與天劍的重量劇烈對抗,使得竹筏很快扭曲變形。此時的天上可不像辛夷一樣能凌波而立,若竹筏被毀,下場唯有沒入江底。
豈料黑霧見此,卻忽然停下,再用木之力,又如剛纔那般將天上雙腳與拿劍的左手纏住。天上再將天劍扔去右手,奈何這一次黑霧更快一籌,天劍將到天上右手之際,被水草打個正着,落在水中,沉入江底。而後,黑霧再動水木之力,又將竹筏帶往九嵩山。
天上心道:“它這樣做,只爲帶我去九嵩山?”正在思量九嵩山與黑霧的身世有何關聯時,忽聽身後隱傳人聲,可因此間波濤,他難以聽清。未幾,本來舞動的水草一一消逝,江面亦重歸平靜。
天上回頭看去,辛夷凌波踏來,一息過後,同立竹筏上。
怨靈見水木之力盡皆消散,猛然擡頭,兩束紅光釘在辛夷身上。不知何處而來的怒火瞬間將它吞沒,雙眼紅光掃過江面,怨氣激盪,江面上成狂瀾滔天,藤蔓亂舞,木刃水箭層出不羣,道道射來天上、辛夷緊要處。
辛夷持起三尺竹,輕喝一聲:“木還於林。”先替天上解開束縛,而後一邊用“木還於林”、“水入大海”化解水木之力,一邊對天上道:“他含怨恨而死璧江中,冤氣難散,故飄蕩盤桓此間,這樣的冤魂九牧稱爲‘水屍怨靈’。”
天上雖已重回自由,卻未有迴應。他當然聽到,可比起“水屍怨靈”的稱呼,他更在意辛夷剛纔與現在所用的功法,猛想起當日與三少爺之戰,那時節,三少爺的最後一擊就是這樣消逝無蹤。“看來,朱姑娘講遍九牧道法,卻唯獨沒有講她自己的。”
見天上既不迴應她的話,也不應對眼前之事,辛夷再道:“人們都說,怨靈喜歡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找人陪葬!”
天上問:“他明明剛纔已經留手,爲什麼忽然震怒,要害你我性命?是因爲你,還是因爲你的功法?或者是你要與他爲戰,所以他重燃戰意?”
“你意思是我多此一舉?真是不識好人心。”
“當然不是。我只是在想,萬事皆有其因。”
辛夷瞅了天上一眼:“他又不能說話,不然我可以幫你問他,真是的。”
“朱姑娘,我問你,既會水之力,又會木之力的人,九牧有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可這樣的‘水木之心’,在九牧難得一見。”
“難得一見嘛?那你能猜到他屬於哪一城嗎?”
“這我怎麼猜得到?”
“我剛纔猜了原睦邑、雨幕府,可都猜錯。然後,他就要帶我去九嵩山,他一定是想借此告訴我他是哪一城的人。”
“可九嵩山並不屬於九城啊。要不,我們先打退他,再問這些?”
“光憑你我,很難。”
“他的水之力源遠流長,木之力生生不息,不但與天地之道的溝通更爲順暢,且源源不斷,的確很難。”
“因爲他是一具沒了軀體束縛的神魂。”
“上古之戰也曾有許多這樣的神魂,難道這便是上古之戰那般艱辛的原因?”
天上點了點頭,道:“一心不能兩用,你化解水之力,我來擋住木之力。”說罷,天上右手一招,天劍從水中飛起,接在手中,將木刃一一擋住。二人同時抵擋,這才與怨靈互有伯仲。
辛夷化解水箭,同時問怨靈道:“難道你的故鄉在九嵩山?”
怨靈搖頭。
“可九嵩山與九城並無關聯,你這讓我們怎麼猜?”
怨靈聽了,分出三縷黑霧,附在三柄木刃上,徑望天上面門射來。天上持劍打飛前兩柄,最後一柄才姍姍來遲,撞上天劍劍刃,破爲兩半,飛過天劍。可當掠過天劍後、來到天上面前時,兩半木刃忽然相互拉扯聚合,擦天上臉頰而過。
天上望去天劍,劍上自己的影子,臉龐多了兩道血絲。
辛夷驚道:“這是木之力‘藕斷絲連’,天上大哥,他剛纔對你留情了。”
天上目光一凝,問怨靈道:“你明明有這手段,爲何剛纔不用?卻偏偏非要讓我沉入江底?莫非你就是沉江而死?”
怨靈點了點頭,繼而雙眼大放紅光,直射江底。
辛夷問:“江底有什麼嗎?你的屍骨?”
怨靈點頭又搖頭。
天上思量一番,盤膝坐下,催法行滿周天,右手沉沉劃過,一副畫軸緩緩展開,但見此畫上處處烈火,狼藉混亂,看不清其上有着什麼。
辛夷問:“這是畫?難道里面也住着人?不過你這畫裡面也有些太不宜居了吧。”
天上苦笑搖頭,站起身來,身形一轉,那身異裝再度出現,而後手捏一種名爲“迴環天決”的法訣,再催動眉心法印,光芒掃投畫上,可畫面絲毫未改,“看來,要想知道,必要下去一趟。”
“你會水?”
“嗯,只是不能像你一樣凌波而行。”
“可聽說璧江就和人心一樣,看似平靜無波,深處未必。”
“你是說江底水勢湍急?放心吧,我有天劍,水應該衝不走我。”說罷,天上收起畫面,換回黑白素衣,跳入水中。
一刻過後,天上帶着一具屍骸上來,放於竹筏。
辛夷道:“剛纔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就下去了。”
“什麼話?”
“我本想代勞來着,還有,你的東西都有個‘天’字嘛?”
“也不盡是。”
“不管是不是,也改不了你無趣的事實。”說着,辛夷對怨靈道:“我們這就將你埋在九嵩山下,入土爲安。”
見自己的屍骸重見天日,又聽入土爲安之言,怨靈雙眼的紅光稍有溫柔,可既未盡消逝,顯然意不能平。
辛夷問:“怎麼,你的故鄉不是九嵩山?”
怨靈點頭。
“喂,黑個子,你是說是在九嵩山,還是同意我的話?”
天上替她問:“你的故鄉是九嵩山?”
怨靈搖頭。
辛夷撇了撇嘴,“九嵩山既然不是你的故鄉,你剛纔爲何要帶他去那裡?”再問天上:“你說黑個子意不能平,是因爲不能魂歸故里,還是因爲啥?”
“或許有這個原因,可我覺得你剛纔說得頭頭是道的話纔是最重要的原因。”
“這一會我已經說了很多話,你指的哪一句呢?”
“水屍怨靈的來歷。”
“也是哦,他含冤而死,一定是想讓沉冤得雪。”說罷,辛夷腆着臉道:“當然了,不管是你說的原因,還是我說的原因,都要知道他是哪一城的人,你說是吧。”
“嗯。”天上應了一聲,問怨靈道:“是你認識的人所爲?”
怨靈點頭。
辛夷問:“那他或者他們是哪一城人?”
怨靈猶猶豫豫,許久,仍未有定奪。
辛夷悄道:“看來他也不是很信任我們啊。”
“那句人心不可揣度的話可是你說的。”
“我可沒說所有人都是那樣。”嘟囔了,辛夷再問怨靈:“你只要指給我們方向,我們不就能知道了嗎?”
怨靈一動未動。
天上接過話道:“剛纔水下還有一塊巨石,他的屍骸都被鐵鏈鎖在巨石上。也就是說,他能動的只有頭顱,而且對他來說那也很辛苦。”
“這麼殘忍的殺害手段,還在這裡,顯然兇手不是臨時起意。”
“只要將九城挨個問上一遍,就可以知道他是哪一城人,也就可以知道殺害他的是哪一城人。”
“那得多麻煩我,多麻煩他?”辛夷說罷,面色忽變鄭重,望怨靈道:“只要你能告訴我,我以剛纔功法的名義立誓,必還你公道。”
怨靈猶豫很久,終究慢慢回頭,哪怕他不顧一切,可這樣的回頭對他來說仍然無比吃力,可他得到會那種功法的姑娘的承諾,是以能夠義無反顧地回頭!
就在怨靈即將回頭之際,天上忽想起什麼,忙催動起眉心間的法印,法印大放彩光,耀上天劍,就見本半黑半白的天劍只剩黑色,黑色劍驀然一閃,怨靈身後三丈俱成黑夜。天上用此功法,驚動了神魂,臉色霎時無半點血色。
“天上大哥,這是什麼功法,你又爲什麼這麼做?”
“他已經死了很久了。我曾有聽聞,十三日過後,亡魂便不能再回故鄉,四十九日後,不能再望故鄉,若他剛纔回頭,便會成爲意識盡喪的邪煞,幽冥地府、輪迴之獄兩處難容,只能永遠遊蕩於九牧,直到神魂俱滅。”
“輪迴之獄?”辛夷大震,可轉眼假裝無所謂:“你懂得還挺多的,你先休息,接下來我來問。”再問怨靈:“你的故鄉真是良穆都?”
怨靈重重點頭。
“原來你帶他去九嵩山,是要告訴他 ‘山’字。”
點頭又搖頭。
“還有什麼?”辛夷苦苦思量,一會後才猜測道:“‘山’字莫非還指山巒之力?也就是是說,你的故鄉不但是在良穆都,你還是崇山門人?難道殺你的人是良穆都崇山門人?人們都說,人在遇到危險時,可以爆發極大潛力,你本就是水木之心,他們將你沉入江底,是想讓天賦凌人的你領悟山巒之力?”
怨靈頻頻點頭。
“我記下了,且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
聽了此話,怨靈的黑霧往辛夷、天上身邊聚來,繞二人盤桓一圈後,消逝於璧江上,天地間。
辛夷望着平靜卻空蕩的江面,問天上道:“你爲什麼這麼喜歡幫助別人?天相、他以及許多我見到或沒有見到的人,還有,你剛纔不讓他回頭,我知道也是爲了我不失諾於人。”
天上回道:“因爲我也曾受人恩情。”
辛夷看了天上一眼,“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一刻也不能離開他。話說,我怎麼可能讓他一個人在江上隨波逐流呢?我這就帶他出來。”從袖中拿出青松紅杏圖,帶骸骨回到青松紅杏圖中,暫時埋葬於桃林間。而後,她的目光不經意間還是瞥到了三座竹樓,忽然情不能已,跪在怨靈骸骨墳前,哭訴道:“黑個子,你剛纔忽然暴怒,一定是從我的功法猜出我的身世了吧,除過你,不知還有多少人沉此深淵,你一定是怨恨父親他們對崇山門的所作所爲、乃至九牧的重重矛盾不聞不問吧。可明珠蒙塵的你一聽到我以‘賢者之力’起誓,又是那般信任,和所有九牧人一樣,你對他們的期待是大於怨恨的吧!如果可以,哪怕這樣的怨恨與誤會是多麼傷人,我也寧願他們能親耳聽到。父親、兩位叔叔,你們魂歸何處了呢?如果真的有輪迴之獄,待會黑個子見到你們,又作何感想呢?”
正傷心之際,忽然一股軟綿綿從身邊傳來,辛夷低頭一看,正是天相,小傢伙正不住“嗚嗚”着。
辛夷忙抹乾眼淚,問:“你是替我着急,還是替你大哥呢?”
“嗚,嗚。”天相嗚了兩聲。
“大概是你大哥吧。走,姐姐這就帶你去找他。”辛夷捧起天相,正要出去,就在這時,忽聽畫外傳來一聲劇烈的轟鳴,趕忙回到竹筏,卻見天上那件異裝再度出現,那本無髮簪束縛的頭髮亦隨之而散 ,竟已昏倒在竹筏上!
辛夷忙看他傷勢,玉手搭上天上右手,便覺脈象浮竄鼓躁,呼呼掠動,瞬時失色:“怎會有如此霸道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