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笛這一覺睡得很沉。
她依稀聽到外面的風雨聲。她覺得自己就像呆在風暴裡一處寧靜的港灣裡,愜意地歇息。
矇矓中她覺得有人進來了,在她牀邊站了很久。她想將眼睛睜開,但太困了,眼皮根本擡不起來。她想問:“是穆蕭嗎?”嘴脣動了動,卻張不開。
後來那個人似乎離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又出現在她身邊。那個人抱起她,連同一牀柔軟的薄被一起。她能感到是男人的氣息,而且這氣息是她所熟悉的。
男人將她裹得嚴嚴的,抱進了風雨中。稍後,風雨不再,她又躺在柔軟的牀上。而這張牀是顛簸的,像風浪裡一葉漂浮的小舟。
她在這種顛簸中又沉沉進入夢鄉。夢中,她竟然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她還小,被層層包裹在襁褓中,母親抱着她,輕輕哼着催眠曲。母親的懷抱是一隻搖籃,她在睡夢中咧開小嘴笑起來。
搖籃不知過了多久停了下來,而懷抱卻越來越熱。她感到自己出汗了,每個毛孔都輕鬆而愜意。她又有些清醒了,覺得自己從一個夢中醒過來,但還在另外一個夢裡。
她已經不是一個呆在母親懷抱裡的小嬰兒了。那個懷抱是男人的,就是剛纔抱她走出木屋的男人。
男人的呼吸近在耳畔。男人的胡茬刺得她的耳朵癢癢的。畫笛愜意地哼了一聲,換了一個姿勢,雙臂纏住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吻她,手法嫺熟。畫笛漸漸地要窒息了。她掙扎了一下,男人卻將她抱得更緊了。男人的一隻手在她的頰上輕撫,然後是脖子,最後,靈巧地鑽進了她的衣領。
男人的手直奔她右側的乳房。當那隻手一路奔上山頂,佔領制高點的時候,卻明顯地抖了一下,然後停了下來。
畫笛也是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的。
畫笛一把推開段千文。段千文的手已經離開了畫笛的身體,然而還在劇烈地抖動着。
畫笛坐起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左手的手背上插着一根針頭,上面粘着一小塊白色的膠布。針頭連着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塑料管連着一瓶高高吊起的液體,那無色的液體正一滴一滴進入她的靜脈裡。
畫笛驚恐地叫了一聲,用右手猛地拔掉針頭。血一下子躥出血管,鮮紅的血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整串散落在潔白的牀被上。
段千文見狀一把按住畫笛:“你發燒了,燒到快四十度了,差點兒沒命了你知道嗎?那瓶液體救了你!”
身體一陣發軟,畫笛用手臂支撐着牀頭說:“你這個僞君子,你趁虛而入!”
畫笛的嘴角還留有段千文的口水,她覺得胃裡面一陣噁心。噁心是現在纔有的感覺,而剛纔半夢半醒被他吻着時的感覺,爲何會是那樣熟悉?
一陣異樣涌進心房。同時,她被段千文撫摸過的皮膚也在灼熱着。特別是右側的乳房,剛纔段千文的手……
她的雙手抱住了前胸,又一次想到那個在乳頭下二指的位置,像多足蟲一樣的傷疤。剛纔那隻手滑上自己乳房的時候,正是停留在了那道傷疤上,他發現了自己的秘密了嗎?
段千文拿起一團藥棉,壓在畫笛仍在出血的手背上。他順便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嗯,燒退了。不過,你還需要靜養。”
畫笛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怒火,喘了一口氣問:“你是個醫生嗎?”
段千文點頭道:“是。”
“你曾經跟我說過,你是個畫家。”
段千文一笑:“畫家不敢當,你也看到我的水平了。業餘愛好,呵呵。”
畫笛這個時候才認真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這是一間並不大的臥房,佈置得卻似童話裡的宮殿。天花板是蔚藍色的,上面墜滿了金燦燦的星星。牆壁是綠色的,掛着一顆顆紅彤彤的蘋果。而自己睡的一張牀,純白的牀罩上,是幾條擺着尾巴的金魚。那些金魚是繡在純棉質地的牀罩上的,淺紫色的絲線勾勒出金魚玲瓏的身體,蝴蝶般的尾巴雍榮華貴。
那些金魚讓她感到不安起來,她已經害怕去數那些魚的數量了,任何結果都會令她崩潰!
“讓我走!我要回到我的木屋!”畫笛知道,她一定是在黑湖畔那間童話式的房子裡。昨天夜裡,段千文一定是趁她生病的時候將她抱上那輛乳白色的“沙漠王子”越野車,帶到這裡的。畫笛隱隱約約回想起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斷。
“你不能走,你的病還沒好。聽我的話,好好在這裡養病。你還有半瓶液體沒有吊完呢。”
段千文的嗓音聽起來很柔和,但語氣卻不容商量。
“我一定要回去。我的……朋友,他找不到我,會着急的。”自從畫笛在這間房子裡恢復意識以後,心裡面就開始一遍遍地想穆蕭。穆蕭昨夜一定是趁自己睡熟了,去找另一個不存在的自己。他回到木屋發現自己不見了,一定會很擔心的!他以爲,自己是他的蘇紫……
畫笛覺得心裡面什麼地方疼了一下,不強烈,但是餘痛綿綿。段千文的臉色卻一下變了,變得佈滿陰霾:“他是你的什麼人?情人?我不能讓你回到他身邊!”
話音剛落,他們的身後響起一個人的聲音:“你又是她什麼人?我要帶她走!”
兩人驚愕地回頭,看到穆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房間門口。
穆蕭穿着一身白衣,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裡,只是面色有些疲憊,露在衣袖外面的一截手臂似乎還有點點傷痕。
畫笛一陣衝動,她想喊他的名字,那兩個字卻噎在喉間。不想穆蕭卻開口喚道:“笛……”
畫笛聽到穆蕭這麼叫自己的名字,像在網絡上那般叫自己的名字,一時驚呆了。她想說什麼,淚卻一下從眼眶裡涌出來。
穆蕭走到畫笛身邊,輕輕抱起她。畫笛的臉伏在穆蕭的胸前,無聲地哭着,心一陣一陣收縮。
“好了,不哭。我帶你走。”穆蕭說完,抱着畫笛大步向外走。
畫笛閉着眼睛,她沒有聽到段千文有任何反應。她就這樣任穆蕭抱着自己,不管他將會把自己帶到何處。
穆蕭將畫笛抱出段千文的房子。
當戶外的冷風吹上發燙的面頰時,畫笛在穆蕭懷裡睜開眼來。果然,是那座童話式的房子,房門上寫着三個綠色的大字:碧水臺。
段千文就站在綠字的下方,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們離去。他的嘴角崩得緊緊的,畫笛似乎聽到了他咬牙的“格格”聲。
穆蕭將畫笛抱上汽車,關切地問她:“笛,他沒有將你怎麼樣吧?”
畫笛看着穆蕭清澈的眼睛,搖搖頭道:“沒有。”
穆蕭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還好,燒退了。都怪我,昨晚將你一個人扔在那裡。”
畫笛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難過。她不想張口問,但還是問了:“你……找到蘇紫了嗎?”
穆蕭黯然說:“沒有。”
畫笛垂下頭:“穆蕭,原諒我……”
穆蕭搖搖頭,他溫柔地將畫笛零亂的頭髮整理好,深深地嘆了口氣:“天哪,怎麼回事,爲什麼你們會長得一模一樣?”
畫笛說:“也許,畫笛就是蘇紫呢。”
穆蕭眼裡掠過一道明亮的光芒:“笛,你曾經跟我說過,你不記得前幾年發生的事對嗎?”
畫笛點頭:“是的。但我現在還不能夠肯定我究竟是不是蘇紫。我看到你發過來的照片非常震驚,我跟她長得完全一樣。但我真的在記憶裡找不到關於蘇紫的一絲痕跡。我在等你來給我答案,但我昨晚在木屋睡着之後,竟然在那個恐怖的地下棺木裡醒來了。我非常害怕,稀裡糊塗爬出那個墓穴,然後,就撞到了你。”
畫笛以爲自己這麼說,穆蕭會明白過來,但穆蕭卻痛苦地搖搖頭說:“笛,你坐好,我現在帶你去一個地方。”
汽車在山路上顛簸了一會兒,來到了那個岔路口。
畫笛在驚疑中被穆蕭抱下車,一直走到墓穴所在的那片灌木叢前。
穆蕭問:“笛,你所說的那個坑在哪裡呢?我怎麼找不到?”
畫笛睜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這一刻所看到的情景——灌木叢後面那個坑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地上都是草叢,根本沒有什麼坑穴!
“沒有了,怎麼會沒有了!”畫笛夢囈般喊道。
穆蕭沒有說什麼,將畫笛又抱回汽車。儘管有薄被裹着,畫笛還是感覺絲絲涼意侵入肌膚。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轉冷了。
一直回到木屋,兩人都沒有說話。畫笛睜着一對迷茫的眼睛,她在想自己是正在做夢呢,還是之前的一切是場夢呢?
“我沒有騙你,真的沒有騙你!”畫笛突然激動起來。她去看穆蕭的眼睛,想在裡面看到信任。
穆蕭的眼睛還是明亮又清澈。他說:“畫笛,我們雖然剛見面,但已經認識很久了。我知道你絕不會騙我的。昨天你不承認自己是畫笛,一定是想安慰我。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昨晚看到你說的白袍人了。我跟着她一直到黑山庵。風雨中,我聽到有人在庵中唱戲。正是那首《皁羅袍》,是蘇紫的聲音。但我後來去敲門,是一個老尼姑開的門,她趕我走……”
畫笛感覺自己的心被什麼強大的力量壓着,不堪負荷。她聽到穆蕭問:“笛,你說過你是被母親一個人帶大的。我想知道,你是否還有同胞姐妹?”
畫笛搖搖頭說:“沒有。母親從來沒有提過。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家,也許他後來又結婚了,蘇紫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她說完,又急忙否定:“不會的。我長得一點兒也不像我父親,我像極了我母親。蘇紫不可能是我父親後來生的孩子。所以只有一種可能,蘇紫……她……”
穆蕭看她說得喘不過氣了,急忙把厚棉被給她蓋好,又倒了一杯熱水給她喝,安慰道:“別急,你慢慢兒說。”
畫笛喝了一口水說:“只有一種可能了,我跟蘇紫也許是雙胞胎姐妹。我們父母離婚,每人帶走一個孩子,但父母並沒有跟我們說過,所以我跟她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穆蕭驚奇地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也太離奇了。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一定要找到蘇紫,讓你們姐妹相認!”
畫笛呆呆地看着水杯裡冒出的熱氣,沒有說話。此時此刻,她有些無地自容。她害怕穆蕭洞察她的感情,更無法面對那個假設出來的同胞姐妹。爲什麼上帝會安排她們愛上同一個男子?!
而穆蕭似乎洞察了她的心事,拍拍她的肩安慰道:“笛,這只是我們的假設。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相識也是一種緣分。如果那樣的話,你也還是我的好朋友,好妹妹,不是嗎?”
畫笛強忍着眼淚點點頭:“你會再去找她嗎?”
穆蕭說:“會的。但似乎她不願意見我。”
畫笛說:“那個洞穴又是怎麼回事呢?”
穆蕭說:“笛,你先別想這麼多。好好休息一下,你太累了。”
穆蕭是個心細的人,他從青城帶了很多生活用品,其中食物就帶了不少。他用畫笛的電磁爐熱了香甜的紅棗蒸糕,又做了紫菜蛋花湯。畫笛生了病本沒有胃口,這些食物卻令她食慾大增。木屋裡忽然多出了一種家的感覺。她想,如果這個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該有多幸福……
傍晚,畫笛說她有點悶,想讓穆蕭陪她出去走走。穆蕭說:“外面很冷,你剛生了場病,多穿點衣服。”
畫笛換上了一條淺藍色牛仔褲,紅色的貼身毛衫外套了一件白色的皮草短外套,顯得光彩照人。穆蕭則是一身白色的休閒西裝,風度翩翩。兩個人在木屋前的樹林裡散步,聽鳥兒歸巢的聲音。
越美好的時光就越短暫,越短暫便越讓人留戀。
回到木屋後,畫笛善解人意地說:“你去找蘇紫吧,放心,有事我會及時給你電話的。”
穆蕭有些猶豫。他對昨晚將畫笛一個人留在這裡一直很自責,回來後發現畫笛不在急得快瘋了,還是在木屋外發現了段千文留下的車轍才推斷畫笛是被段千文帶走的。
所以穆蕭今天儘管非常牽掛黑山庵那邊,但還是不離畫笛半步。但畫笛說如果他不去自己就替穆蕭去。穆蕭只好同意了。他反覆交待在他回來之前,畫笛不要一個人先睡,也不要給任何人開門,特別是段千文。
穆蕭走後,畫笛打開了電腦。她首先登陸到新浪的玄異怪譚,看到自己貼的《驚夢亭》已經被版主做了精品推薦,而且有許多粉絲跟帖留言。她開心地看着這些留言,卻不料在末尾,有一個叫“背後的眼睛”的網友留了這麼一句話:“畫笛,你敢上閣樓看看多了什麼東西嗎?”
畫笛心中陡然一驚,她下意識地擡頭看木屋的天花板。這座木屋是兩層結構,上面還建了一層閣樓。閣樓要從木屋後面的簡易木梯上去。因爲嫌麻煩,畫笛這次來天堂谷之後還沒有上去過,只是上次來這裡時看過一次,裡面只是堆放着一些雜物而已。
是誰知道自己現在身處木屋,而且木屋還有一層閣樓?“背後的眼睛”!畫笛猛然轉回身——沒有人,只有一隻碩大的魚缸,裡面遊弋着九條紫蝶尾龍睛。
九條魚,九對眼睛!
畫笛打了個哆嗦,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登錄上qq。
太好了,玄異怪譚的版主花想容正在線上。
畫笛跟她打了個招呼:“容兒好,祝賀你的新書《手工美人》上市。”
花想容打了個笑臉並說:“謝謝笛子。新作看到了,很喜歡。”
畫笛說:“容兒,麻煩件事,你幫我看看我帖裡的那個“背後的眼睛”的ip地址,看看他(她)是誰的馬甲。”
卻不料花想容打過來一個哭臉:“不行呀笛子,我沒查ip地址的權限,幫不了你啊。”
畫笛一陣失望。她跟花想容道了再見之後,關了電腦,走出木屋。
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了,這個時候夜幕已經在天堂谷拉開。畫笛擡頭看了看木屋的閣樓,卻見閣樓在夜色裡彷彿一具懸在空中的棺木。
畫笛感到一陣怯意。她想是否等到穆蕭回來之後和他一起上去呢?躊躇了一會兒,她毅然決定登上閣樓看個究竟。
窄小的木梯發出沉悶的“咚咚”
窄小的木梯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畫笛的心跳。心跳越來越快,腳步卻緩慢下來。
終於登上了頂層。畫笛輕輕一推,木屋的門便開了,悄無聲息。
裡面黑糊糊的。畫笛從口袋裡掏出微型電筒,向裡面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