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緋彌一直盯着一個地方,彷彿思緒已經飄遠。我轉過頭,朝他看的方向望去——花海之中,一個纖柔女子雙目含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緋彌。

她應該就是緋彌的母親。果然不愧是神族,她的確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翡翠似的雙瞳嵌在雪瓷般的肌膚上,大而明亮,波轉萬千,她站在荼蘼築成的花海里,微微側過頭看着我們,在她的視線觸及到緋彌的那一瞬間,她的眼中綻放出琉璃的光彩,嘴角向上勾起,笑靨如花。一頭金色的長髮,輕挽在她的身後,被微風輕輕揚起,在陽光下閃爍着令人炫目的光澤。

緋彌從我身邊擦過,走到她面前,竟比她高出了一個頭。她微微踮起腳尖,伸手理順緋彌鬢邊被風吹亂的發,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緋彌彎起眼角輕輕喚她“母親”。

看到這一幕,鼻根突然有些發酸。

猶記得,曾經也有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有墨般的長髮,碧瓊似的雙眸。她喜歡將還未幻成人形的我放在膝上,輕撫我的脊背,給我講那些不爲人知的遙遠而古老的故事。記得那時候,我總是問她,如果我的人形是個醜八怪,她還會不會這樣抱着我。那時候的她總是喜歡和我額頭相觸,然後彎着眼角告訴我:“不論雪變成什麼樣子,你永遠都是我最愛的雪,我的孩子。”

那時候的我是幸福的,單純而美好的幸福。然而持續了百年的幸福,也不過彈指的瞬間,便消失殆盡,如今剩下的唯有還能靜靜回味的關於她的回憶。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初沒有愛上那個人,沒有遇到緋彌,那麼我是不是可以和我母親相伴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然而,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沒能陪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孤單地走,會不會寂寞?

荼蘼的花香,無疑是致命的。塵封的那些美好的回憶與被傷害的點點滴滴在這一刻與瀰漫在空氣中的荼蘼花香編織成一張叫做悲傷的網,將我牢牢束縛。

意識消失在身體墜入荼蘼花海的那一瞬。

醒來時,眼前是緋彌有些疲憊的臉。

“醒了?”我點點頭,撐着牀準備坐起來,他將我按回牀上,溫柔依舊,“再躺會兒吧,你身體很虛弱。今天是我不好,我不該不相信你,以後不要那麼激動了,你身體會受不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有些反應不過來,木然地點了點頭:“嗯。”

窗外鶯歌蟲鳴,荼蘼濃烈的香味被空氣稀釋,唯餘下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鼻尖,混合着緋彌的體香。那一刻,我的心情平靜無比。

叩叩叩——

“彌?”一個溫婉的女聲在門外響起。緋彌對我笑了笑,向門口走去。我從牀上坐起來,順手拿過一旁的衣服披上,剛繫好兩顆釦子,門就被打開,金髮女人站在門口,向我這裡張望,視線剛好與我對上,她對我莞爾一笑。然後她來到我牀邊坐下,喜道:“你醒了?想要吃什麼,我去給你做。”

面對女人的熱情,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早就餓到胃都皺成一團,但我還是說:“不、不用了,我不餓。”

女人睜大了眼睛看着我:“真的假的?你都昏睡了四個時辰了怎麼可能不餓?不要不好意思,想吃什麼你就跟我說,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就好。”

我笑着擺擺手:“真的,我真的不餓。”

女人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頭看着一旁的緋彌:“彌,他喜歡吃什麼你總知道吧?”

緋彌看了看我,又將視線移向他母親,微笑道:“母親不用這麼麻煩,做些清淡點的東西就好。”

女人微微蹙眉:“人家好歹也是客人,我們怎麼可以這麼寒酸?”

緋彌看着我說:“沒關係,他喜歡。”

女人“哦”了一聲便出去了。我面無表情地看着緋彌:“我什麼時候說我喜歡吃清淡的東西了?”雖然的確是這樣,可是他怎麼會知道?

“你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宜吃太過油膩的東西,清淡點好。”

“我喜歡吃辣。”

他皺了皺眉:“不行,太刺激,對孩子不好。”

“啊?”

他坐到牀邊,揉揉我的頭髮:“放心,既然你想生下他,我就會讓你健健康康地生下他,然後和你一起,把他撫養長大。”

我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火辣辣的燙。畢竟我是一個男人,對於生孩子這種事,多少會有些介懷,可是他似乎比我還要能夠接受這個事實,說得跟理所當然似的。

於是我小聲地、試探性地問:“可是,這個是夜的孩子,你不介意嗎?”

“介意,當然介意,但是既然你想生下他,我也不能勉強你不是……”說到這裡,他的嘴角抖了兩下,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你這是什麼表情?”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以後不會虐待他吧?”

他用兩根手指捏住我的鼻子扯扯:“我是那樣的人嗎?你居然這麼看我?是不是我最近太縱容你了,啊?”我揉揉被他捏痛的鼻子:“可是你說你介意……”他翻個白眼,露出一副極度無語的表情看我:“這種事情換作任何人都會介意的好吧?只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對待方式。”

“那你呢?”

“我?我能怎麼辦?我當然只有委屈自己,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了,誰叫那孩子長在你的肚子裡?”他無奈地聳聳肩,一臉委屈。

“那個……我……我還想問……”

“吞吞吐吐的幹什麼?說。”

我低下頭,聲音放的很小:“那個……男人生孩子……要怎麼生?”

“你問我我問誰?我又沒生過。”

“總有先例的吧?”

“你生了就有先例了。”語畢伸手揉了揉我的頭,“好了,別想那麼多,先起來梳洗一下準備吃飯了。”

我說:“那個永恆枷鎖的事……”

“你怎麼那麼羅嗦,先起來再說。”

“哦。”

晚膳過後,夕陽的餘輝也漸漸散去,荼蘼花海一片靜謐,白色的花瓣被夜色暈染上了淡藍色的薄霧,偶有細風拂過,揚起紛紛揚揚的花瓣,就像寒冰山終年飄撒的雪花,不過,這裡的空氣不似寒冰山的寒冷,而是絲絲暖入心扉,並且夾雜着荼蘼醉人的濃香。

我和緋彌像兩個孩子一樣抱着膝蓋面對面蹲在荼蘼花叢中。

他蹲在我的對面,雙手撐着下巴,一臉哀怨地看着我。

“你不會覺得想吐麼?”

我擡起頭來,不解地看他:“爲什麼要吐?”

他皺了皺眉:“我已經受不了了,你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我對他擺擺手:“那你先回屋裡去,我再待會。”

“知道我爲什麼蹲在這裡麼?”

“不知道。”

“你看我的頭髮。”

我看了看他的頭髮,又將視線移到他臉上:“你的頭髮怎麼了?”

“難道你看不出來風是從我背後吹來的麼?”

“呃,好像是。”

“所以你說我能走麼?”

“爲什麼不能走?”

“你……”緋彌有些無語地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如果我走了,在這裡被吹的就是你,你可是‘孕夫’,要是染上風寒怎麼辦?”

我愣了一下,自動過濾掉那個‘詞語’。不過,他好像是在關心我,心裡感覺甜甜的。

“偷笑夠了就回去吧,我真受不了這味道。”

“哦,對了,我忘了問你,你父親去哪裡了?怎麼一直沒看到他?”

“我母親說他回魔界去了,已經通知他了,估計明天會回來。我們回屋吧~”

“那如果在這之前,夜找到這裡怎麼辦?”

“放心,他進不了血霧森林。”

“爲什麼?”

“你以爲血霧森林爲什麼被藍雅人定義爲禁地?”

“因爲到過這裡的人沒有一個能夠活着出去。”

“嗯,有這個原因。”

“但是夜那麼厲害……”

“他是很厲害,不過,你覺得他和他父親比起來呢?”

“父親?什麼意思?難道……”

“就是你想的那樣。”他頓了頓,又說:“這也就是我當初離開他的原因之一。”

我震驚到舌頭打結:“那那、那你的意思是說……他他他、他真是你弟弟?”

緋彌點了點頭:“嗯。”

“那……你那個時候,是因爲他是你弟弟才離開他的了?”他點了點頭,我又說:“那麼,你那個時候真的很愛他了?”

“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我對他的那種感情更傾向與對弟弟的感情。想要好好疼他,不讓他受傷害,雖然我纔是傷害他最深的那個人……”緋彌苦澀地笑笑,“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他有了喜歡的人,我想我是會由衷地祝福他們的。”

“那……那你當初爲什麼又要……”

緋彌嘆了口氣:“這是我這一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所以後面那一段時間我對他格外的寵溺、縱容,也許就是那樣,纔會讓他誤以爲我對他……”說道這裡,他苦澀地笑笑。我說:“那你爲什麼不告訴他你離開他的真正原因?”

“以他的性格,你以爲他會怎麼做?再說,反正我遲早都會傷害他,就這樣未必不好。”

“什麼意思?”

“因爲在遇到他之前,我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你喜歡的人還真不少。”

“沒有,我自始至終只喜歡他一個。”

聽他這麼說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突然有些不爽,於是我垂下頭撥弄着地上的小草:“反正那個人不是我。”他雙手搭上我的肩,我擡起頭看看他,他凝視着我的雙眼:“雪,你認爲那個人除了你,還會有誰呢?”

我打掉他的手:“少騙人,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呢。”

他聳聳肩,妥協道:“好吧,那我現在最喜歡的是你,好不好?”

“嘁!”我站起來拍拍手,突然胃裡一陣翻騰,一股噁心的感覺涌上喉頭,我趕忙蹲到一旁的角落裡嘔了起來。

“雪你怎麼了?”一雙溫熱的大手扶上我的肩,緋彌有些擔憂的聲音在耳邊想起。

我撫了撫胸口,順了順呼吸,搖搖頭:“沒事。”

“我就說吧,這味道薰久了會讓人想吐。”

“纔不是,我只是……嘔~~~”

緋彌輕輕撫着我的胸口:“好了好了,那我們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