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北淺淺就這樣靜靜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一邊喊着我的名字,一邊用那帶血的手細細撫過我的額頭,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怕她突然情緒失控,我一動不動,任由她摸着,將手上的血塗滿我的臉,直到她摸累了,沉沉睡去,才抱她上牀。
“莫少將,現在只有你才能讓公主安靜下來,這是療傷的藥,你能不能替公主塗上?”安姑姑充滿期盼地將藥遞給我,我接過之後,她趕緊端了一盤溫水過來,我輕輕幫她清理額頭上的傷,連續撞了兩次,傷口比較大。
“痛——痛——”雖然我的動作已經很輕柔,但她在睡夢中依然喊着痛,眉頭緊緊皺起,讓人憐惜。等我幫她敷好藥,安姑姑她們已經將廂房重新收拾好。
“公主一般什麼時候發病?”出了門,我問安姑姑。
“這說不準,什麼時候發病都試過,以前公主聽到皇上的琴音會安靜下來,但這段日子,她連皇上都不怎麼認得了,皇上的琴音很多時候不起作用,每天吃得很少,有時一天都不肯吃,這身體越發差了,看得奴婢這心難受,真不知道公主能不能挺下去。”
“公主似乎對莫少將很是信賴,以後公主就得靠你了。”安姑姑這一刻看我的目光,有點像那天皇上看我着我的目光。
“除了皇上的琴音,往日還有什麼能讓公主安靜下來?”
“公主喜歡看書、彈琴、畫畫,以前她彈琴畫畫的時候很專注,能安靜好長一段時間,甚至有一段時間都不發病,但現在不行了,安靜的時間越來越少,暴躁的時間越來越多,晚上經常發噩夢,醒來總會大哭大叫,很少像今天睡得那麼沉了。”
聽到安姑姑的話,我心情沉重,我並不是一個醫者,對公主的病情束手無策,今日她能安靜下來,未必以後也能。
“往日公主安靜不下來,你們會怎麼做?”
“公主發病嚴重的時候,經常會撞牆,咬人,會用手抓自己臉,甚至拿刀子割自己的手腕,經常弄得自己一身傷,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皇上會用鐵鏈鎖上公主的手腳,雖然這樣公主傷不了自己,但公主卻很害怕,像被人遺棄在狼窩裡一樣,又叫又哭,聽得奴婢的心都揪了起來。”
“什麼?”我驚愕地看着安姑姑,雖然皇上將公主的病情告之,但卻從沒有說過用鐵鏈將她的手腳鎖起來,看公主如今這樣子,似乎並不是悲傷過度而瘋,反倒像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而造成,她堂堂一國公主,究竟遭遇了什麼事情,纔會變成今日這模樣?
讓我寬慰的是,她這一夜竟然沒有鬧,第二天下朝之後,皇上召我去御書房,我知道他定是想了解公主的情況,果然如此,我一進去,他就急急迎了出來,問公主情況如何?我如實稟告,他聽完長長舒了一口氣。
“皇姐朕就託付給你了。”這話皇上第二次說,我感覺一次比一次的分量要重,我心有點沉,因爲我也沒有把握能讓公主的身體好起來。
“臣會盡力照顧公主,但卻沒有十足把握讓公主康復。”
“朕從來不奢望皇姐有康復的一天,只要她能健康、開心地活着那朕已經心滿意足了,莫楓辛苦你了,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從御書房出來,碰到李葉,她顯然是在此路侯着我,自從上次向她表白之後,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很想知道她心裡怎麼想,但她不說,我也不好問,許是她還沒有想清楚。
雖然這一路上,她都是向我打聽公主的情況,沒有一個字提到我與他,但能與她相伴走上那麼一段路,感覺也極爲愉悅。
因爲公主的原因,從皇宮出來,我沒有回自己的府邸,直接去了郊外的宅子,但我還沒有進門,紅霞就急急迎了上來,看到她這神情,我的心又沉了沉。
“公主怎麼了?”
“公主醒來又狂性大發,安姑姑她們爲了阻止公主傷害自己,已經弄得一身傷,王大夫熬給公主喝的藥,我們硬是灌了一點,公主又全吐了出來,從早上到現在公主還不肯吃東西,奴婢實在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匆匆趕了過去,昨夜收拾好的房間,此刻又是一片狼籍,地上血跡斑駁,安姑姑正一臉彷徨,她的手臂、脖子有明顯的咬痕和抓痕,還正流着血,她看見我的那一刻,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莫少將,你總算回來了,奴婢怕弄醒公主,還不敢替她塗藥。”
“安姑姑,你先去處理身上的傷,公主交給我就好。”聽到我這樣說,安姑姑放心離去,紅霞也輕輕掩門出去,我悄悄走到她的牀前,一番折騰後,她已經睡着,臉色較昨日更加蒼白,估計是沒有吃東西的緣故。
白皙的脖子有幾條血痕,估計是她自己抓傷,脣咬破了,鮮血已經凝固,手臂和腿也還有多處傷,但讓我寬慰的這傷都不是十分嚴重。
我輕輕替她塗着藥,她的小嘴微微嘟起,好幾次我以爲她會痛醒,但她只是輕哼了幾聲,繼續睡了。
“安姑姑,你命人熬點粥,公主今天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肯定會餓醒,到時說不定肯吃點東西。”
“奴婢已經命人熬粥了,希望公主能吃點,要不這身體——”安姑姑聲音帶着難過,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莫少將——”我正在庭院練武的時候,安姑姑匆匆趕來,手還滴着血,似乎被碎片割傷。
“公主已經醒了,但就是不肯吃東西,熬的粥都被打翻了,莫少將要不你去試試?”
“好”我收劍入鞘,去到的時候,公主不哭不鬧,神色悽惶地縮在牆角,聽到腳步聲她猛地跳起來,神色恐懼,似乎有人進來殺她一般,看到她這個模樣,我真的很想走進她的世界,告訴她沒有人能傷害她,不要怕。
“公主,是我。”我輕聲地說,怕聲音大點會驚嚇到她,但她的身體還是劇烈地抖動起來,但當她清我的臉時,那雙驚恐的目光竟然變得朦朧,甚至漸漸柔和下來。
“公主喝點粥。”我小心翼翼將勺子送到她的嘴邊,她猶豫了一下,竟然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門外一干人都大大舒了一口氣,而我也是如此。
她吃得很慢,但卻吃得很香,看我的眼神是滿滿的信賴,看着看着,蒼白的臉龐竟然漾上了朵朵桃紅,如雨後新荷,清新而嬌美。
估計是餓了一整天,她吃了整整兩大碗,吃完很快就睡着,沉睡的臉龐帶着一抹淺笑,睡着的她很乖,如一個單純的孩子,這天晚上,我也睡得很是踏實。
第二天上朝前,跑去看看她,她還沒有睡醒,看到她恬靜的睡容,我心情愉悅。下朝回來,安姑姑興奮地告訴我,公主今天早上竟然沒有鬧,在院子裡作畫,畫得很專注,並且不許人靠近。
她畫些什麼呢?我突然有些好奇,於是往她畫畫的小庭院趕去。她今日穿着一襲白色衣裙,烏黑的頭髮隨意挽起,有幾縷隨風揚起,她低着頭,畫得很認真,時而低頭沉思,時而含羞淺笑,與四周的景色融爲一體,身旁薰香繚繞,茶香嫋嫋,讓整個小院變得寧和靜謐。
我悄悄走過去,又悄悄離開,她畫的竟然是我,我們前後見面也只不過區區幾次,她竟然畫如此傳神,不過我有那麼英挺俊美嗎?
我想得出神,不想腳碰到地上的小石子發出聲音驚擾到她,她擡頭看見是我,她小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卷好畫,一溜煙跑進了房間,那動作像像偷吃的小白兔被人發現,慌亂逃竄,看着好笑。她怎麼就喜歡上我的呢?就因爲當日扶她這一把?那也太兒戲了吧?這女兒心思,還真看不懂。
安姑姑捧着今日的午飯,如看着救世主那般看着我,我捧進去之時,她坐在牀上搓着自己的袖子,不勝嬌羞,擡頭輕輕掃了我一眼,又迅速將頭低了下去,一臉紅霞,眉眼如畫,看之望俗。
這天她又吃了一碗飯,少許肉,身後的安姑姑看到眉飛色舞,王大夫說她只要肯吃東西,這身體定是一天比一天好,聽得我如釋重負,如此幾天之後,她竟然每頓都要我喂才肯吃,如孩子一般,但她比一般孩子要乖,吃的時候不僅不鬧,還不發出一點聲音,第一次看到有人吃飯能吃得這般安靜雅緻。
就在我連續一切往好的發展之時,她在一個深夜突然發病,發狂的樣子就如一頭小野獸,迸發出的力量讓我吃驚,嘴裡嗷嗷大叫,聲音痛苦淒厲,越是控制她,她越是瘋狂掙扎得厲害,無論怎麼哄,怎麼說都不肯安靜下來,最後迫不得已只好點了她的昏睡穴,經過這一鬧騰,她全身溼透了,而我也是。
這段日子都好好的,不知道昨夜發了噩夢?我命人給她擦乾身子,換一套乾爽的衣服,就匆匆趕去上朝,下朝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去士兵訓練的情況,李葉囑託我也儘快訓練一支精兵,因爲公主的原因,這些日子放在上面的時間少了,心中有愧。
“莫楓,去你府邸找你,綠萼說你好些日子都沒回去了,這段時間去哪了?我約了玄木,一起到綠野堂喝上幾杯。”路上遇到古廷,他眉飛色舞地邀請我,似乎有什麼喜事,似乎還真有段時間沒怎麼見了。
“不了,今天還有事。”我心裡惦記着公主的身體,不敢逗留。
“你小子是不是外面藏着女人?”這古廷三句不離女人和酒,不過這次還真給他猜對了,我還真藏人了。
這次之後,公主的病情反反覆覆,時好時壞,而我發現,她對着安姑姑這些熟悉的人,發狂的次數特別多,而我並不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思慮再三,我嘗試讓綠萼出現在公主的面前,想不到公主不但不抗拒,發狂的時候還少了,我想應該是安姑姑這些熟悉的人,讓她想起了些不愉快的經歷。
試了幾天之後,我決定讓綠萼代替安姑姑照顧公主。
綠萼是北國順風鏢局總鏢頭的女兒,十三歲那年,鏢局接了一趟重鏢,卻不想還沒出行,就遭人搶了貨,滅了門,全家就剩下她,歹徒正想向她施暴之時,我恰好經過,將她救了下來。
她因無家可歸,求我收留,我可憐無依無靠,如我當年那樣,將她領進府,她很聰慧能幹,年紀小小,不但體貼入微,很會照顧人,還能將府中一切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後來就成了我府中的管家,一晃幾年就過去了。
爲了不泄露公主的身份,從此安姑姑稱她夏小姐,而我喚她小淺,她顯然很喜歡我這樣叫她,每次叫的時候,都會朝我天真一笑,她看起來就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純淨如山澗溪流,偶而贊她畫畫好,她嘴裡雖然什麼都不說,但那歡喜得樣子,讓人恨不得多贊她幾句。
綠萼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爲她是我恩人之女,所以悉心照料,這以後公主的身體漸漸好轉,雖然偶爾也會發狂,也會砸東西咬人,甚至深夜發出小獸般的驚叫,但發病的次數相對還是減少了,而我也輕鬆了不少。
但好景不長,公主開始整夜整夜不睡覺,天一黑就縮在角落,命人點上好幾盞燈火,無論怎麼勸都不肯睡,有時明明很困,但她竟然用手掐自己的腿,用燈火燙自己的手,用這種極端的方法,讓自己保持清醒。
綠萼怕我擔心,一開始還不肯說,而我以爲她身體沒有什麼事,連續外出了幾天,直到回來,看到她手的燙痕,綠萼纔跟我說出了實情,但只短短時日,她的眼睛就凹了下去,整個人憔悴不堪。
“小淺,告訴莫楓爲什麼不肯睡覺?”我放柔了聲音,拿着小果串哄她,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她才說她怕黑,她怕睡着,她晚晚會發噩夢。等她說出心底話,我額頭全是汗,我發現哄小孩比上戰場殺敵還要費勁。
“不怕,有莫楓陪着你。”
“你陪小淺睡嗎?”她睜着純淨無邪的大眼睛充滿信賴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