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西京一

“你們幹什麼?”人喊馬嘶,場面混亂,火光搖曳中,我們趁亂而逃。其實直到這一刻,我的心都是忐忑不安的,我生怕自己的多疑傷了雲清的心,如果他真的是誠心誠意護送我們母子到冷凌風身邊,而我卻這般懷疑他,那我死不足惜。

“小歡,你幹什麼?”雲清在身後大喊,聲音透着焦急,心有過瞬間的動搖,但很快就堅定下來。

“走!”此時此刻,我無暇多想,猛拽一下繮繩,發瘋般地往前衝,馬蹄疾奔。我聽到身後的銳響,擡頭看到天空綻放絢麗焰火,是雲清發的信號,他向誰發了信號?涼意從指尖開始,一直滲透到心底。

鬼影山離這裡不遠,如果那裡有埋伏,追兵一定很快就趕上來。這一刻,我心中有些慌亂,卻也變得坦然,我沒有把人想得太壞,雲清果真是壞人。

“追!”

我聽到雲清在身後下令,聲音冷靜,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絲毫怒意,平靜而森冷。只是他們的馬兒早已爲我們所傷,而徒步追上來的幾個,很快就被我們甩掉,但因我們連日趕路,馬兒疲憊已久,怕是甩不掉鬼影山的追兵了,這如何是好?

“康民,莫衛,你們抱小蟲子躲起來,等鬼影山的追兵離開這裡後,你們就帶着小蟲子往另一條路去找冷凌風,一定要安全送到。”

“是,夫人。”兩人迅速騎馬進入不遠處的密林,好在通往密林的是小碎石,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小蟲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我們雖然都善騎,但這段時間每日每夜地趕路,人疲馬倦,而等候在鬼影山的追兵以逸待勞、人強馬壯,我們逃亡第三天就聽到了身後傳來了雜亂的馬蹄聲,他們還是追了上來,但在那一刻,心反而冷靜了下來,許我知道害怕救不了我。

“夫人,你先走,我們斷後。”馬蹄聲越來越近,從聲音聽來者不少,馬蹄聲中,不知誰嚷了一聲。

“要走一起走,我不會丟下弟兄獨活。”我猛地抽了一下馬兒,但馬兒真的疲憊了,速度不快反慢。我拼命往前趕,這樣他們就離小蟲子遠一點,這個念頭支撐着我一直往前,儘管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歇息。

我們終於還是被追上了,雲清從人羣中出來,一臉從容,從他的臉上看不到猙獰之色,那感覺如同好友在爛漫春花中重逢。

我身旁的冷家軍,與雲清一點都不陌生,只是今夜誰都不吭聲,或許他們同我一樣,害怕面對答案,即使現在這個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小歡,你怎麼突然帶着冷家兄弟走了呢?小蟲子呢?怎麼不見小傢伙?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雲清一說完,便低頭對一個黑衣人低聲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這個黑衣人就領着幾個兄弟策馬往回趕,一定是想去尋找小蟲子。

我的心又揪了起來,康民你們與小蟲子逃得足夠遠了嗎?小蟲子,你安全了嗎》

我掃了一下雲清的身後,已經來了一百多人,後面還隱約有馬蹄聲。

“雲清,你是誰的人?”我冷冷地問。雲清大笑,朗聲說他司徒雲清不屬於任何人。他姓司徒?司徒似乎是聖女國的國姓,莫非他是聖女國的人?如果是這樣,冷凌風想必有危險了。一想到冷凌風會有危險,我的心就慌了。

“你是怎麼發現的,雲娘告訴你的?”雲清的話,讓我寒透了心,原來一切都是真的,我並沒有猜錯。

“雲娘沒有告訴我。是狐狸終會露出尾巴的。雲清,冷凌風一直待你如同兄弟,你難道真的不顧念往日情誼?”

“除了她,其他人都給我殺——”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說這般冷酷無情的話時,臉上還可以帶着如此璀璨明媚的笑容,如此清澈透亮的眸子。

“弟兄們,這個人不是雲清,他不是你們昔日的弟兄。爲了能活着見你們的爹孃妻兒,爲了讓小蟲子平安回家,殺了他們。”我狠狠說道。

“我們奉命行事,本想賞你一個全屍,但主子要將你的頭顱帶回,得罪了。”雲清的手下,聽到他的命令,二話沒說就已經提刀上來,冷酷的臉龐、噬血的眼神,一出手就是致命的招數,他們是一羣經過專門訓練的殺手,即使劍還沒有染上鮮血,我卻已聞到濃濃的血腥味,這種感覺很熟悉。

多年前那場噩夢再次在腦海浮現,我眸中看到的全是血,老牧身上被戳了很多洞,玄戊一身血衣轟然倒下。

“殺,不要留活口。”當年那聲“殺”,讓我冷徹骨髓。當年派人追殺我的人莫非就是雲清?

“這些年要殺我的人是你?”我悲憤地質問他,同時將手中的銀針朝他們撒去,冷凌風當年教我的這些殺人招數,今日終於派上了用場。

在我與雲清的手下生死搏鬥的時候,他笑如春風地說:“楚合歡,你倒不蠢。”那一刻,我清醒地意識到,我遇到了來自地獄的魔鬼。

“爲什麼?爲什麼?”我朝他吼,我抓破頭腦都想不明白,雲清怎會對我下此狠手?

“你是銀礦的主人?”

“楚合歡,你還真不錯。”雲清輕輕拍着雙手,一臉讚賞,我的心猛地下沉,似乎要墜落無底深淵。

“既然被你猜到,我也不妨告訴你。當年我跟隨着你爹做生意,他發現了龍潭山是一處礦山,但礙於西京有事,匆忙離開,臨走時,命我帶人在此開發,因爲離開得匆忙,這事還來不及跟楚寒劍說。不久傳來你爹去世的消息,這世界上知道礦山的人就只有我了。”

“所以你就殺了我爹的手下,自己霸佔了整個銀礦。你見我跑來涼州,怕我爹已將銀礦的事情告訴我,所以就想殺了我,是不是?”

“殺!”肅冷的殺字,再次從雲清的口中吐了出來,話音未落,廝殺聲再起,瘮人的慘叫、刺眼的鮮血,還有身體重重倒在地上發出的鈍響,如一記記重錘打在心上,那一刻我像瘋了一樣不停地殺人,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我要活着,他們只能死。

我要活着見我的小蟲子,我要活着回到冷凌風身邊,我不想冷凌風像冷老爺子這樣一生孤獨,夜夜獨醉。

這是我第一次殺那麼多人,這是我第一次出手如此狠絕,今日跟隨我的是全是冷家軍的精銳,兇悍勇猛更不在話下,否則雲清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動手,如果早點察覺,就能早些將他解決掉了。只因我一直不敢相信,人心竟然會如此險惡。

“不愧是冷家軍。楚合歡,你身手不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估計是出於對生的渴望、對塵世的留戀,我與冷家軍勇猛得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一直坐在馬上不動的雲清見他們的人越來越少,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雲清終於按捺不住,策馬朝我衝來。我記得冷凌風說過,他們三人都天資過人,只是雲清生性懶惰,武功修爲最差,但如今真正交手,我才發現他的武功竟這般高。

我身上還有兩包毒粉,對方的人數已經不多了,我們全身而退應該還可以做得到。就在這時,又有兩個黑衣人衝了過來,我忙於周旋他們,卻沒有留意雲清狂喜的表情,更沒聽到越來越響的馬蹄聲。

“楚合歡,看看這是誰?”

“娘——”擡頭看到小蟲子在雲清手中的時候,我只覺五雷轟頂,他們不是走遠了嗎?小蟲子似乎剛被人解開穴道,那聲“娘”叫得有點含糊不清,但當他清醒過來,看到那一地屍體,還有滿身鮮血的我時,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第二聲“娘”喊得驚慌失措,令人心碎。

“楚合歡,你若再敢動一下,我就劃他一刀。”雲清話音剛落,刀子毫不猶豫從小傢伙嫩白的手臂劃過。

“雲清,你這個畜生!”在場的冷家軍齊聲喝道。而我們這一分心,動作稍緩,對方的刀子就擱在了咽喉處。跟我撐到此刻的冷家弟兄們,還來不及再說一個字,那些冷血的殺手已經割破他們的咽喉,鮮血噴涌。

小蟲子眼睜睜看着這一幕,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血腥的殺人現場,嚇得尖叫起來,這一幕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令他做了很久很久的噩夢。

那年小蟲子真的還很小,他甚至想不明白,一直向他笑眯眯的雲清叔叔爲什麼會將刀子擱在他喉嚨上?

最後,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小蟲子。看着那滿地的屍體,痛心與仇恨的感覺鋪天蓋地地襲來。

“雲清,爲什麼?爲什麼?”我朝着他吼,幾近癲狂。

“沒有爲什麼!這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活着,他們就只能死。”雲清淺笑溫和,但我卻覺得他是一個惡鬼。小蟲子被嚇得臉色發白,可此刻我卻無法用手掩上他的眼睛。

那天雲娘一直沒有出現,我沒想到那已是她最後的回眸,我與她再無重逢之日,與雲清也沒有再相遇之時。

我被五花大綁地扔上馬車,而小蟲子則被放在另一輛馬車裡,我不時聽到小蟲子淒厲的哭聲,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晚上,我聽到他聲嘶力竭地喊爹孃,我聽到他喊古雷叔叔——古雷是當日屹立在屍體堆中的最後一個冷家軍,小蟲子親眼看着他的咽喉被割破,鮮血噴涌。

雲清當年處心積慮地想殺我,我恨他;而他那天解開小蟲子的穴道,讓他清醒地看着那血淋淋的一幕,我更恨他。

雲清說他曾看到過更血腥的一幕,但他今日依舊活着,並且活得很好。然而他並不知道,他雖然活着,卻變成了一個噬血的惡魔。我的小蟲子,我希望他是堂堂正正的好男人,笑得如他爹那般陽光溫暖,即便看到濁世的黑暗,依然相信有光明。

“小蟲子,娘在,娘一直在,別哭啊。”不管是喧鬧的白日,還是寂靜的黑夜,我這句話總能讓小蟲子的哭聲漸漸停止。

“娘,小蟲子也在,娘你也別哭啊。”一直不哭的我,聽到這話竟然淚流滿面,我的小蟲子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很多,而我卻希望他如常人那般,一點一點地長大,這種伴隨着驚恐、伴隨着噩夢的成長,只會讓我心疼。

我以爲雲清是準備帶着我去聖女國,用我們母子要挾冷凌風,但我猜錯了,三天後看管我們的換了一批人,雲清不見了。

馬車換了,豪華舒適,吃得好了,就連身上的繩子也鬆了,我可以動了,身旁還坐着一個清麗的女子,給我餵了藥,說這不是毒藥,只會讓我身體無力罷了。

其實她不知道,我根本百毒不侵。我將計就計,假裝身體無力,準備一有機會就帶小蟲子逃跑,但對方人多,防範森嚴,我又不敢打草驚蛇,暴露自己武功尚在,因而猶豫彷徨。

一路上,我未能見到我的小蟲子,我害怕他做噩夢,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我豎起耳朵去聽,想聽他的呼吸,想聽他喊聲“娘”,即使是夢囈也好,這起碼證明他還活着。

我哀求他們讓我見小蟲子一面,但被拒絕了。我時時想着冷凌風和小蟲子,在心裡喊着他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如夢囈,似嘆息。

我想不到我竟然回到了闊別多時的西京,回到了曾經的家——秦府,看着寢室那熟悉的佈置,我恍如隔世。

秦劍依然是那般俊美,甚至更勝當年。

他對我說:“楚合歡,你終於回來了。”

他對我說:“楚合歡,我終於將你找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我的身體回來了,但我的心呢?我的心永遠遺留在涼州,遺留在那個丰神俊朗的男子身上,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