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淳安縣千島湖鎮。
“丫頭，你別往心裡去啊……”林嬸有些抱歉地握住了唐紅豆的手，這老中醫脾氣是有點古怪，林嬸在路上也提前跟唐紅豆打過預防針，可能那老中醫不會把豬肚的做法告訴她，可是沒想到豈止是不告訴做法啊，是直接被人給攆了出來。
別說唐紅豆年紀小，臉皮薄了，就連林嬸面子上都有點掛不住。
“沒事林嬸，畢竟是人家祖傳的偏方嘛，我這樣冒冒失失地去跟人家求是有點不太好。”
唐紅豆嘴上說着沒事，但心裡還是很失望的，來杭州之前她是抱着能給官旭調理好胃的想法來的，沒想到連豬肚都還沒見到就吃了閉門羹。
“你也別怪她，她丈夫據說是抗日戰爭的時候被小鬼子殺死了，死的時候兩個人連小孩都還沒有呢！活到九十幾，這麼多年一直守着活寡，脾氣不太好也是正常的。”
“九十多歲了？”
唐紅豆有點想不到，這老中醫雖然滿臉都是皺紋，可那嗓門照樣很洪亮，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看上去精神頭也很好。
“是啊，人家都說她是幫她丈夫那份也一起活着了，可是這麼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這麼多年也是受罪啊……”
關於這個老中醫林嬸瞭解得挺多，據說她死了丈夫後就一直在這千島湖鎮偏僻的矮山上住着，自己開闢了個藥園子，吃什麼都自己種，很少出門，要不是林嬸老家在那附近有一片林子，林嬸也不會認識這個老中醫，也不會知道原來這個老寡婦的醫術很好。
“是啊，相愛的人都不在了，一個人活在世上該多難過啊……”
不知道怎麼了，聽着這個老中醫的故事，唐紅豆很自然地想起來楠丘老爺子坐在後山官奶奶的墳頭邊，自說自話的樣子。
明明嘴裡說着的是日常溫暖的小事，可是眼睛中的思念卻濃得像穿越了歲月長河一般。
比起這個老中醫，楠丘老爺子還算是幸運的，因外他好歹還有兒子孫子，整個賢楠別苑每天都有不少人去拜訪，不至於那麼孤獨。這個老中醫大概十天半個月都不會開口跟別人講一句話吧……
“林嬸，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再去拜訪一下。”
唐紅豆跟林嬸是從杭州市區坐着大巴到千湖島鎮的，林嬸還要趕着回去給小孫子做晚飯，唐紅豆也不好意思拉着她留下來。
“哎喲丫頭，你別自己去討罵，那老姐姐脾氣真的不好，我跟她這麼多年關係了她都是說翻臉就翻臉，我們先回去吧，治胃病的方子嬸子幫你打聽着就是了。”
“沒事林嬸，這千島湖鎮挺美的，以後能來的機會應該也不多了，要還是被趕出來了，我就自己四處逛逛，晚點就回去。”
林嬸老家就是這裡的，在這住了幾十年，後來是爲了照顧小孫子老兩口才搬去了杭州市區，千島湖鎮風景秀麗，民風淳樸，唐紅豆一個在這也沒什麼不安全的。
“行吧，你四處逛逛，記着不要去坐船就好，這個天水裡有冰，不安全。你回來的時候給嬸子打個電話，我讓我兒子去接你。”
“麻煩了林嬸！”
畢竟小孫子是捧在手心裡疼的，林嬸給唐紅豆大體介紹了一下可以去哪裡玩，再交代了些東西就坐上了回杭州的大巴，唐紅豆隨便轉了一圈，跑回了老中醫在半山腰的院子。
籬笆門被兩柄鋤頭抵住，肯定是進不去了，明明老中醫就在院子侍弄草藥，可就跟看不見唐紅豆這個人一樣，自顧自地鋤草，澆水。
正直冬天，中午的太陽暖洋洋的，小小的藥園子裡一片綠意，老中醫穿梭其中有點像桃花源記裡的人，穿的衣服樣式還是民國時候的，髮髻也很少見，唐紅豆有一種錯覺自己是到了古代某個農婦家自給自足的小院子裡。
“婆婆，你給我開個門唄，我幫你一起澆水啊——”
“那個燈籠草我老家屋子外面也有，比你這個長得好哦——”
“婆婆你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會？”
……
唐紅豆扒在籬笆門上，伸着脖子和老中醫套近乎，說了半天老中醫連個眼神都沒給她，估計是嫌棄她太煩了，連給草藥澆水的小桶都沒收拾，直接進了屋子。
唐紅豆吐吐舌頭，可她纔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人，看了旁邊矮矮的小土牆一眼，黑溜溜地眼珠子一轉，拍拍手直接爬了上去了。
唐紅豆小時候一放假就會回農村跟唐爺爺唐奶奶住一段時間，農村的小孩沒有什麼娛樂，爬樹摘果，下河摸魚是他們最好的遊戲，唐紅豆這個性子自然也是跟着爬樹，下河玩得歡脫的，雖然現在的身手不像小時候那麼好了，可是爬個小矮牆還是不在話下的。
“哎喲小祖宗，你快別碰！”
唐紅豆才蹲下身，老中醫一身吼，把她嚇得重心不穩，腳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草藥上……
“呃……”唐紅豆擡腳看看慘死在自己鞋底的草藥，有點心虛，“婆婆……如果我說冤枉你會信嗎……”
“老婆子不是讓你回去了嗎！快走快走！”
老中醫看着藥草一臉的心疼，在她眼睛裡這些草藥都是有生命的。
“那個婆婆，杭州的氣候不適合種石斛的……即使要種你這樣直接露天地種也是長不好的……”
唐紅豆看了好幾眼才認出自己踩壞的那顆草藥是石斛，石斛在雲南並不罕見，特別是近幾年藥材商人把石斛炒得玄裡玄乎的，野生的石斛少了很多，但是人工養殖的倒是不少。
“你知道這是石斛？”
“嗯，我是雲南人，小時候見過不少，長得好的石斛它白色的藥帽要比這個肥很多。葉子也會大一些。”
老中醫看着歪倒在地上的石斛，眼睛突然就渾濁起來，“是呀，不適合的地方，總歸是長不出合適的石斛的……”
“婆婆……”
唐紅豆看老中醫一下子像老了十多歲，站都站不穩的樣子，連忙上去扶住了她。
老中醫看了一眼唐紅豆，剛見面時那種不耐煩已經沒有了，看着唐紅豆白嫩嫩的小臉就好像是看到了當年剛剛嫁人時的自己，那會自己應該也就唐紅豆這個年紀吧，要小也小不了幾歲。
“曬了這麼久太陽渴了吧，進去婆婆請你喝口茶吧……”
老中醫說完，鬆開唐紅豆的手自己進屋子裡去了，唐紅豆不知道怎麼這老中醫的態度怎麼一下子變了這麼多，不過可以進屋子喝茶就是一個進步嘛，那離學到豬肚的秘方也不遠啦！
“冬天的太陽曬多了也不好的，不好的……”
老中醫一邊說一邊給唐紅豆倒茶，不是西湖龍井，而是用什麼草藥煎的，溫溫熱熱的，喝進胃裡居然全身都暖暖的。
“婆婆，這是什麼呀？”
老中醫看着唐紅豆靈氣的大眼睛，微微一笑，滿是皺紋的臉上居然有些小女人的嬌羞，“老婆子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這輩子讀了這麼多醫書都沒見過這種草，這是我先生自己找的草藥，雖然沒有記載，但老婆子喝了一輩子了，沒什麼事，反而暖宮暖胃，對女人好。”
唐紅豆又抿了一口，這茶果然很特別，入口清涼，但是到胃裡卻是暖暖的，還來不及再喝一口，唐紅豆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見是官旭打來的，唐紅豆接了電話，刻意壓低了聲音。
官大爺想給唐紅豆一個驚喜，所以電話裡扯謊在準備打官司要用的材料，實際上官大爺已經過了安檢，就等着飛到杭州，在西湖邊，摟着媳婦兒，溫着小酒，看斷橋殘雪，順便親個小嘴，吃個豆腐！
“男朋友啊？”
老中醫呷一口茶，一臉瞭然，“丫頭是給他問豬肚的偏方吧？”
唐紅豆紅着臉點點頭，剛纔自己三令五申讓官旭好好吃飯，這老中醫一定也猜到了吧，“嗯，他胃不太好，經常犯毛病。”
“以前我先生胃也不好……”
唐紅豆看老中醫三句離不開她死去的丈夫，有點好奇，“婆婆，你和你先生感情很好吧？”
“是啊，感情很好呢……”
老中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草藥茶，“丫頭啊，想不想聽故事，婆婆給你說個故事。”
唐紅豆點點頭，老中醫笑了笑，開始講這個很少跟人提起的故事——
“以前杭州當地有一戶有名的地主，地主家有一個小姐，都十八歲了還一直不嫁人，因爲這家的小姐相貌醜陋，性格粗鄙，是個兩百斤重的大胖子，所以哪怕賠上地主所有的家產還是沒有人娶她。”
老中醫的眼神飄得很遠，“那個小姐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卻很喜歡看醫書，醫術也還不錯，有一天這個小姐和丫鬟去後山找草藥，發現後山有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學醫的人看到病人怎麼有不救的道理，於是就瞞着家裡人，把這個男人偷偷擡了回去。”
“那小姐醫書看得是多，號個脈，寫個方子倒也沒問題，可是處理槍傷就不行了，只能看着那個男人傷口發炎，高燒不退，卻沒有辦法。”
老中醫說到這裡的時候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好像那個束手無策的小姐就是她一樣，“後來小姐以爲這個男人要死在家裡了，可一天夜裡這個男人居然醒了過來，拿着尖刀把胳膊和大腿劃開，自己把子彈拿了出來。”
唐紅豆聽得心都揪在了一起，以前初中記得好像有一篇課文裡學過什麼將軍爲了不影響自己清醒地指揮戰鬥，在做眼睛手術的時候拒絕打麻醉，還清清楚楚地數出一共割了幾刀，唐紅豆以爲這種人世界上找不出幾個了，沒想還真不少。
“那後來呢？那個男人活過來了嗎？”
“他都能自己割開自己的肉了，當然是活過來了……”老中醫繼續講這個故事，“剛開始看到的時候這個小姐嚇壞了，不過後來平靜下來，小姐卻深深地佩服這個男人，於是小姐小心地照料他，男人的臉色不那麼蒼白了，眉宇間的英氣也越來越顯現，特別帥氣，男人還沒醒來，小姐就愛上了他。”
“再過了幾天，男人醒了過來，四目相對的時候，兩顆心都跳得特別快，小姐心裡特別激動，因爲她知道這個男人也愛上了自己。”
唐紅豆聽得特別認真，“這個小姐好勇敢，那時候應該很封建吧，她居然敢把陌生的男人帶回家，還聽從自己的心愛上了自己想愛的人，哪怕她外表不好看，但她心一定很美！”
老中醫笑笑，“是啊，當時很封建，一個地主家的小姐當然不能跟來路不明的野漢子攪在一起，不過這個男人不知道啊，這個男人一直以爲救他的是那個小姐身邊的丫鬟。”
“啊？那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啊，後來這個男人就去求丫鬟，也就是他眼中的小姐，說他不求錢不求財，只希望小姐可以把這個丫鬟嫁給他，他會寫下借條，等到做完該做的事情後，就回來娶這個人。”
“這個男人回來娶這個小姐了嗎？”
老中醫笑着搖搖頭，“沒有……”
唐紅豆有點失落，可老中醫的話還沒有說完，“因爲這個小姐跟着男人走了，他們在一個偏僻的大山裡，買了一對紅燭，拜了天地就算是結婚了，後來男人才知道，這個小丫頭其實長得還不錯，臉上的雀斑都是畫上去的，那臃腫的身材是因爲裹了好幾層棉布。後來小姐問男人，爲什麼自己不漂亮，不溫柔，也沒有顯赫地背景，他還願意娶自己。男人說因爲他愛上的是她這顆善良的心，和家世外貌沒有關係。”
故事說到這裡唐紅豆也能猜出來了，這個小姐應該就是這個老中醫，那個男人應該就是他早逝的丈夫——
“婆婆，這個小姐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