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頭兇猛的獸妖從後陣而來,他們手中均扯了一條碗口粗大的鐵鏈,鐵鏈一頭,鎖了一頭黑色巨狼。

烈日當空下,一切清晰可見。

然而,天璇看到的,卻難以用筆墨形容。

或者說,慘不忍睹。

黑色的巨狼曾經油亮烏黑的毛髮已黯淡灰髒,強壯有力的左前肢被碾碎,着地無力,只能拖在地上勉強以其他三足支撐行走,瘸了的步伐何其艱難。在他背上肩胛處,竟穿了一條粗長鐵鏈,血順着鐵鏈滴落,沿路綻了點點血花。

然而即使它身上鎖鏈沉重,傷勢極重,內丹撕裂的痛楚不斷洶涌,黑狼仍是不肯停下步伐,不肯低下頭顱。

甫一見天璇,黑狼眼中綻露光彩,便要衝過去,五頭獸妖豈能任它胡來,這一用力,頓將它拖回原地,肩胛處的鏈條蹭穿傷口皮肉,登時疼得它一聲低哮。

那邊赤闔已怒得睚眥迸裂,大吼一聲就要搶前救它,但鑫鬃動作更快,紫金大刀一橫,撂在狼妖脖子上。

赤闔咆哮大怒,卻礙於對方捏住狼妖命門,發作不得,只得瞪大了雙目,隱忍難發。

此時那九嬰老怪不理虎妖,只看着天璇,彷彿要看穿他心中焦急,桀桀笑道:“星君不必緊張,只怪這小狼妖過於衝動,竟打算兵解求脫,無奈之下,本座只有鎖了他琵琶骨,免得他再尋短見!桀桀……不得已之處,星君見諒!”

天璇聞言不禁心神一震!

兵解求脫?!

他定定地看着狼妖,那雙青綠的眼中有着不屈的堅定,還有難以忽略的擔心。

千年修爲,非朝夕可成。

然而爲了不成負擔,他竟然選擇兵解!……

是了,他怎麼會忘記,這頭狼妖只要認了理,便頑固得堪比礫岩。三番四次,爲了他的緣故,狼妖總是破破損損,然而因爲那甘而殆之的笑容,讓他總是忘了迴應。

及至如今……

是兵解啊?……

莫非當真要待到狼妖散盡修爲,銷燬元神,仍得不到半點眷顧,半句儂語?

九嬰老怪見天璇沉默不言,只道他已是屈服。他早時雖在最後關頭奪去半顆百妖元珠,但他受天雷轟震,幾乎魂飛魄散,只好利用這珠定魂修體,好不容易性命無憂,但那百妖之力早已耗盡。

他費煞心思,修下法陣吸殺數百大妖,豈料終無所獲,自然心有不甘。山中修煉又想起天璇身上懷有另半顆元珠之力,便下了心思。遂調集衆妖,欲擒天璇,卻不料那日未能找到星君,只抓了離契。

但他亦知道天璇與離契關係不俗,便抱了心思,以狼妖迫天璇就範。如今見他眼神恍惚,已不復之前冷漠,自然是大爲得意。

“星君不必心疼,只要你交出妖力,助本座修爲,這小狼妖自然無恙。”

他話音剛落,黑狼朝他嘯聲咆哮,也不管身上拴了鐵鏈,鏈條穿了琵琶骨,便要衝過去嘶咬。鑫鬃見狀,金刀一翻以刀背鑿向狼妖后頸。

“夠了。”

天璇低喝,制止鑫鬃暴行。

那雙黑礫般的雙眸,漸漸染上了血紅的顏色。

壓抑着的妖氣如今失去了元神的桎梏,天璇已無意控制,任由這瘋狂的氣息從體內噴溢。

妖影重重,天璇腳下倒影反日而漲。

即便是那九嬰老怪,亦未曾見過如此景象。

眼見漸漲的氣息古怪非常,似妖似仙,卻又非妖非仙,但強大力量世屬罕見。

未待衆妖回過神來,突然地面暴現法陣,以天璇爲中心,延展而出,將羣妖納入陣內。

有妖怪企圖逃脫,豈知雙足竟不能移動半寸,雙手麻痹難擡,再圖施法,又察覺內丹受縛,根本無法使出一點妖力。

九嬰亦發覺全身如遭咒禁,心下大驚,要知施展如此龐大的法陣,必須以靈物爲媒,長敘咒句,若如同這般能制住數百妖怪的強大法陣,更需費時數日。可眼下天璇非但未唸咒訣,頃刻間竟能展出咒縛衆妖之陣,足見他體內力量之強,非能想象。

天璇卻亦不管其他,邁步走到狼妖跟前,跪下身,將它上身抱起在懷。

“天璇……”

狼妖終於口吐人言,虛弱聲音已是強弩之末,天璇輕嘆一聲,道:“爲我,不值得。”

精綠的眸子有些迷混,但那剛毅意志仍是堅定未移。

“值與不值,……只在我心。”

它的聲音很輕,卻如同冰清的水滴叮咚落在天璇心頭。

狼性率直,敢愛敢恨,從來不喜轉彎抹角,只記得若恨了,便咬一口,若愛了,從一而終。

自有感知以來,心裡蔓延至今的痛楚,如今漸漸化成甜暖,似溫過的蜜酒,盪漾心頭。

天璇低下額抵在狼妖頭頂,默然。

總以爲自己淡漠一切,但原來,還是會執着。

不懂得愛恨之前,已在不知不覺中選擇了離契。

暖暖的皮毛傳來溫度,他的手輕輕撫過狼妖肩胛處的鐵鏈,那堅硬的鐵鏈瞬即化成冰屑粉塵,散在風中。

“閉上眼好嗎?很快便結束了。”

狼妖費力地點頭,然後將大腦袋耷拱在天璇膝上,疲憊地合上雙目。身上的傷掠過一絲清涼的風意,神智漸漸消散,在星君的身邊,狼妖放鬆地睡去。

天璇聽着狼妖的呼吸漸漸平順,忽然在他身旁站立的一頭妖獸終於忍不住受控的束縛企圖大吼出聲,然而就在他聲音噴出咽喉那刻,一根從地面暴出的冰刺穿透其胸,噎住了聲音,也摘走了性命。

“噤聲,不要吵到他。”天璇臉色有些責難,但還是平和得讓人毛骨悚然。

眼睛掃過手裡還揣着鐵鏈的幾頭妖獸,頃刻間,地上飆出鋒利冰刺,穿糖葫蘆般將他們一瞬解決。鮮血噴涌一地,衆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場屠戮的開始,身體受法陣所控,便連恐懼的顫抖亦無法做到。

天璇輕輕地撫摸着伏在身邊的狼妖,嘴角輕翹,帶着一點點的滿足。然而他身上升騰的氣息,深紫如墨,雖已無之前那般薄噴四周,但漸漸容成一股狂妄黑氣,直搗天際。

他選擇了入妖道。

九嬰驚駭地看着天璇,他無法置信對方竟然放棄仙身,以元神交融妖力,墮入妖道。妖怪修煉千年不過爲了成仙脫開輪迴,然而由仙入妖,非但要捨棄仙身真體,重入輪迴,更要遭受百倍天劫之苦。

此時鮮血已成溪流在他足下淌過,在他身後,一隻只受法陣束縛動彈不得的妖怪被地面冒出的冰刺殺死,頃刻間,屍橫遍野。

九嬰知道不久就要輪到他,慌忙喝道:“星君犯下殺戮,難道不怕天罰嗎?!”

天璇卻不理會,只淡淡地坐在那兒,輕柔地梳理這黑狼的毛髮,將糾結了血泥的狼毛順開,當他的手流連到肩胛上猙獰的傷口處,眼神一凜,身上黑氣**暴漲,傾吐四野遮天蔽日。

法陣驟變,地面現出幽藍顏色,只見地表蠢蠢欲動,猛然躥出冰刺荊棘,巨蛇一般將羣妖卷勒撕扯,無論生死,妖怪或被撕開兩半,或被勒斷頭顱,琅琊山下頓化成血腥煉獄,猙獰駭人。便連敵對的赤闔等妖看到如此景象,亦不禁心底惶恐,閉目避視。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羣妖盡戮,只餘九嬰鑫鬃二妖。

九嬰知道不能束手待斃,突然發難,化去人形現出真身,九頭巨虺盤嘯陣中,不愧是上古妖物,它力量雖不及天璇,但亦已擺脫法陣禁錮。但料不到它竟回頭一口將那鑫鬃吞噬,又瘋狂吞噬地上妖屍,企圖增強自身功力。

天璇見狀,慢慢擡手五指一合,只見幽藍法陣騰空離地,彷彿籠網合攏,將巨大九頭虺裹在中心,巨虺欲掙,那法陣漸漸收緊,泰山之力便要將它擠扁。

九頭巨虺無力抗衡,只好不敢再動。

便在此時,突然天降神光,青鸞高鳴。

天璇身上妖霧彷彿受了震懾,不敢再喧囂天際,盤升之勢驟止。

一頭青鸞從天而降,巨大羽翅拍展青蒼,座上神人看了這遍野血腥,不禁皺眉。

“天璇,你這是在做什麼?!”

神人凌空走下青鸞,步向天璇,左手一拂,竟將天璇身上狂囂的黑暗氣息壓抑,“你元神受妖力所控,難道你想墮入妖道嗎?!”

他語氣嚴苛,右掌壓在天璇天靈處,瞬息間,袍袖灌風而揚,那紫黑妖霧立成漩渦被重新吸入天璇體內,殺戮無數的力量居然就這樣被他再度封存!

天璇亦無反抗,只任他重新收納妖力,但元神受妖氣侵蝕過度,即使現在暫且壓下,要再復仙身卻已是艱難。

“怎麼回事?哇!!好多血!”

虛空破出一個小童,他蹦落地上,看到一地妖屍,雖是張口結舌,卻未露出半分驚恐神色。他見到那神人,便蹦跳着過去,比劃道:“天樞,你也感到這裡的厲害妖氣了?真是嚇了我一跳,這般厲害的妖氣我以前只在‘它’身上見過,還以爲‘它’逃出來了呢!想不到是天璇啊!”

那神人正是天樞星君,而這小童,便是開陽。

天樞橫了他一眼,開陽想起‘它’乃是天樞罩門,不敢再言,吐了吐舌頭,注意到昏睡不醒的黑狼妖,突然來了興趣:“哇!這頭黑狼毛色好純!天璇,你哪裡弄來的?可不可以送我當坐騎?”

“噌——”的一聲,開陽腳下冒出幾根冰刺,幸好他動作靈活險險躍起躲過,只是他並未着惱,反而盯了天璇片刻,好似見了什麼稀世奇珍一般。

半晌,開陽像從嘴裡吐出蜚蠊般艱難:“天璇……你居然生氣?!”

天璇亦是一愣,原來這種微微燒心,讓頭腦有些熱度的感覺,是生氣麼?因爲別人覬覦自己的屬物,引來了薄怒。繼而想要將狼妖收在除了自己便沒人能找到的地方,那又是什麼?

開陽揉了揉鼻子,似乎不大喜歡血腥的味道,他擡頭仰望天際,自言自語道:“這個時辰,討厭的千里眼應該不在當值,呵呵……”只見他二指合攏在脣,念動法咒,喝了一聲:“疾!”便有一道烈焰從他指尖透出,燎原之勢席捲修羅戮場。妖屍頃刻間被焚化成灰,琅琊山下只餘一片焦土。

他回頭向已經目瞪口呆的赤闔等妖拍了拍手,笑道:“戲已散場,各位請回吧!”

虎妖赤闔見情況已穩,天璇即是星君,自然便是眼前神人的同伴,便向天璇拱手道:“首領,我們先走一步。”

天璇頷首點頭,於是衆妖帶着對他的敬畏離開了琅琊山帶。

開陽回頭看了看橫眉冷目的天樞,以及抱着黑狼不肯鬆手的天璇,不禁大大嘆了口氣,道:“天樞,你板着臉也沒用,天璇既犯天孽,受罰是免不了了。反正等天璇返回天庭時,你我向天帝求情,應不至量刑過重。”

天樞嘴角**,心知天恩難開,開陽想法未免過於天真。他看向天璇,見往昔淡漠的眉宇間如今已浸入俗世情感,不復當初清冷,抱着懷中黑狼時流露的柔和,更是前所未見。狼妖剛烈情深,終換得天璇迴應。

一仙一妖,本爲異端,如今看來卻是和諧如一。

天樞移開了視線,心底掠過微澀味道。也罷,天帝若降重罰,他雖無力輕刑,但請旨擔去半數劫難,總是能夠。

那廂又聞開陽大呼小叫:“咦!?這頭狼莫非是離契?!哇!傷得好慘!肩胛都碎掉了!妖氣也散亂得厲害,莫非是內丹受創?”

“是兵解……”

天璇的聲音有些低沉,透着隱忍的痛楚。

開陽聞言連忙看向天樞,道:“天樞,我記得上次天帝賜你兩枚九天玄果,以表你擒拿妖帝之功。玄果可修補元神,融合元體,快拿出來吧!”

天樞皺眉:“沒有。”

“怎麼可能?喂!天樞,你該不是如此小氣吧?雖說這九天玄果萬年一開花,萬年方成果,天界也只有那麼一棵果樹,結的也只有三三之數的果兒,但反正你立功無數,天帝總會再賞嘛!”

天璇擡頭看他,卻是平靜:“是用在我身上了吧?”

天樞不語,已是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