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幸得凌雲度虛沖

小雪紫衣輕飄,臉色蒼白,似乎尚未完全恢復精神。然而神色堅毅,舉止英氣逼人。

她走到夭夭身邊,對衆弟子道:“那天我親眼看到的,灌縣城內惡霸強搶女童,桃大哥捨身相救,險些被歹人害了性命。一個書生有此膽量,這才叫做英雄本色。”桃夭夭張大嘴巴,耳聞意中人讚美,恍如天雨灑頭,醍醐灌頂,輕飄飄的似要離地飛昇。

小雪道:“先前我沒和他相見,是因爲身份有別的原因。如今桃大哥入山學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們猜疑他,我東野小雪卻不識好歹,情願作他的接引人!”

衆弟子均感沒趣,暗想你跟他非親非故,幹嘛拼命迴護?唯有唐多多覺得好玩,跟着嚷道:“我唐多多也不識好歹,願意作他的接引人!”

周天使冷笑道:“師姐真是慧眼識英雄。今晨竹林赤身裸體,早知你是和‘少年英雄’約會,我們也不會貿然打擾了。”衆弟子聞言變了臉色——原來小雪平常人緣極好,即使偶爾發脾氣,也不會真正和對方結怨。而周天使卻出言陰損,刻意侮辱,登時激起了衆怒,各門首徒紛紛斥其無禮。

小雪上前兩步,道:“周師弟,你可知搶童女的惡霸是誰?正是你親生大哥周天歲。我和巧兒出山降妖,沿途只聽說你們周家橫行霸道。尤其強擄童女供番僧煉妖法,真比妖魔還可惡。我本該取周天歲性命,念周師弟份上只斬了他的右臂。回山稟明常生子師兄,他說此事與周師弟無關,爲了顧全你的臉面暫不公開。哼,自己家裡烏七八糟,反倒編派別人來路不正。如果我是峨嵋派大師姐,早把你踢出門牆了。”

周天使被說得氣餒,嘟囔道:“大師姐派你們收妖怪,可沒……沒讓你胡亂傷人……”

小雪道:“我們學法術爲了什麼?入門的時候大師姐就教了,懲惡揚善,斬妖除魔!周師弟若有異議,那咱們到外面比試,道法上分曉對錯,如何?”

周天使低了頭,訕訕的退回人羣,道:“我不是師姐的對手。”

小雪再不理他,牽住桃夭夭的手腕,徑直走向殿門。常生子見她來去旁若無人,面子有點掛不住了,喚道:“東野師妹?你要將他帶到哪兒去?”

小雪道:“去無量峰,拜見凌波大師姐,請大師姐收他爲峨嵋弟子。”

常生子不悅道:“我們聚集自然宮,正是爲了商議求仙者的去留。你怎地擅作主張,不顧大家的意見?”

小雪道:“有你們這麼‘商議’的?把人打成這樣。師兄若要怪罪,先跟我到無量峰,讓大師姐評評這個理。”

衆人見小雪真的動了怒,急忙打圓場,勸大師兄寧神養氣保重身體要緊,莫爲此等小事介懷。小雪不理常生子,只道:“咱們走!”拉着桃夭夭直奔殿外。衆弟子閃避不迭,眼睜睜看着兩人背影走遠。

其時豔陽高照,自然宮外邊清風爽冽,璇璣峰晴雯蒸蔚,樹木草葉的雨露尚未曬乾,都亮閃閃的放光。只見石牆苔痕蒼翠,屋頂碧瓦瑩潤,遠處彩虹橫貫天穹,一派綠襯紅映,宛如墨跡猶溼的丹青山水。自打小雪出現,桃夭夭就一個勁兒的犯迷糊,此刻攜手佳人,美景紛呈,愈發魄醉魂飛,傻愣愣的渾忘了身處何地。

兩人繞過自然宮,沿石子小路往峰頂行進。微風輕輕吹拂,小雪臉上的紅暈漸消。她長舒口氣,道:“呼——,氣死我了!我本來不喜歡發火的,但這次他們實在太過分了。周天使成日裡拉幫結派,好好峨嵋派給他弄得烏煙瘴氣。師弟師妹們滿腹的怨憤,可常生子師兄不知怎麼了,總是放任……”

她邊說邊往前走,腳步加快,手裡一拽,把桃夭夭拉了個趔趄。桃夭夭傷處挫動,不禁張嘴叫喚。東野小雪趕緊停步回頭,歉然道:“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我忘了你的傷勢。”說着托住他的胳膊,關切的問:“很痛嗎?”

桃夭夭倚住少女的身軀,鼻端幽香縈繞,陶醉道:“不痛。”

小雪把胳膊朝後翻轉,又問:“現在呢?”

桃夭夭倒吸口涼氣,勉強笑道:“沒事,一點也不痛。”

小雪再把傷臂反扭,彷彿跟桃夭夭較勁似的,追問道:“還痛不痛?”

桃夭夭痛得齜牙咧嘴,仍強裝英雄:“不……不痛!舒……舒服的很。”

話音未落,小雪猛然往下拉拽,順着桃夭夭躲閃的勢頭托起傷臂,只聽“喀啦”微響,兩處脫臼的關節都歸了位。桃夭夭驚魂方定,暗歎道“慚愧,原來她是給我治傷。”

小雪微笑道:“桃大哥是男子漢,要是我受了這樣的傷,早就痛得‘哇哇’大叫了。”把他的左臂放到自己肩頭,緊貼着攙扶,嬌小的身子充當他的柺杖。小雪道:“我不懂纏裹斷臂的方法,用夾板只怕反錯了筋骨。唉,本該帶你去見魔芋大夫,但他最近行事越來越瘋癲,找他醫治太過兇險。”

桃夭夭半依半抱,體味臂彎內溫馨的妙感,恨不得四肢全斷了纔好,含糊道:“魔芋大夫,那是何方神聖?”

小雪道:“他是神農門的首徒,天下第一巫醫,沒有他治不好的傷病。只因最愛吃魔芋,所以得了個‘魔芋大夫’的綽號,原先的姓名卻沒人記得了。魔芋大夫對人挺溫和的,就是白天黑夜的鑽研醫術,腦筋變得有點糊塗。要是找他接斷臂啊,沒準給你接上一條羊腿牛腿哩!”口中談說,忽而想起一事,伸手入懷摸出一顆紫紅色藥丸,遞給桃夭夭,道:“差點忘了,這是‘大易接續丹’,我從魔芋大夫那兒拿的,快吃了罷。再重的內傷外傷,服了此藥都能痊癒。”

桃夭夭接過服下,片刻間丹田內熱氣氤氳,緩慢流遍周身,受傷的臂膀好象浸入了溫泉,暖洋洋舒泰之極。丹藥帶着小雪的體溫,放入口中舌頰生香,賽似嫦娥仙子的仙藥。桃夭夭眯眼回味,讚道:“好仙丹!再給我一顆好麼?”

小雪道:“是藥三分毒,豈可多吃?”

桃夭夭道:“不是拿來吃。我找潔淨帕子包好,再用匣子裝起來,每日看它兩眼也舒坦。”

小雪詫異道:“世間有人收集瓷器,古董,字畫,卻從沒聽說有收藏藥丸的。你既然喜歡藥丸,往後和魔芋大夫多親近罷,要不跟方靈寶師兄結交也行。他倆的藥丸能裝滿幾大屋子。”

桃夭夭道:“我只想要你身上帶的。”

小雪捂嘴而笑,道:“敢情我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呀!我帶的丹藥特別靈驗麼?”

桃夭夭看她嫣然婉柔的樣子,既純真又嫵媚,忍不住道:“姑娘是天仙!芳澤遺留處,土木山石也會變得靈秀。”

小雪道:“我哪有那麼好?行啦,別姑娘仙子的亂喊。我叫‘東野小雪’,很古怪的姓氏,爲這個不知被師兄們取笑過多少回。”

桃夭夭道:“那是他們孤陋寡聞,東野乃古代大姓——西周大貴族伯禽的小兒子別姓東野,自此東野一族流傳至今。所以說嘛,現今姓東野的全是名門後代,堂堂正正的王室貴族。”

小雪笑道:“還是桃大哥讀書多。我們深山野人認得幾個字罷了,哪裡知道自己姓氏的由來。”

桃夭夭忽起疑竇,問道:“方纔大殿內你稱我‘一介書生’,咱倆初次會面,如何知道我的底細?”

小雪笑道:“你在灌縣街頭遊蕩時,我早見過你了。那天你到二王廟前問卜,旁邊有個小女孩攙着位老婆婆,還記得麼?呵呵,那是巧兒和我喬裝的。後來興化街救童女,絕塵軒捉妖怪,巧兒直誇你英勇,把我耳朵都快吵聾了。”

桃夭夭凝思回憶,恍然大悟:“對了,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兩個人,竟是你倆裝扮的……哎呀,那王半仙是騙子,什麼出城二十里遇事大吉,我只遇上一羣酸秀才。你們也找他算命?沒有被他糊弄吧?”

小雪道:“我們藉機打探民風而已,哪能相信王半仙的胡說八道?嗯,我記得當時的情形……你跟王半仙說夢見仙女,果真有那種事麼?”

桃夭夭聞言暗暗吃驚,尋思“我以爲和小雪靈犀相通,故而有夢中相會的奇事。看來她並沒有相同的夢境,那我爲何會夢到她?我和她素昧平生啊!這件事想來真是蹊蹺……”忽覺冥冥中似乎有種力量,正悄然左右着自己的命運。

小雪看他發呆,忙道:“你元氣未復,快別耗精神講話了。”攙扶他走路。兩人漸漸攀至峰頂,來到平整光滑的大石臺前。小雪扶着桃夭夭上臺站好,隨後閤眼凝神,低低的唸誦咒語。

璇璣峰頂空寥寂靜,四面雲海連綿,再也望不到邊際。桃夭夭極目遠眺,霞光中巨影巍然,依稀是座挺拔的山峰,暗想“想必那裡就是無量峰,離此怕不有幾千裡?眼前又無橋樑索道,怎生過去?“

小雪唸完咒語,笑道:“我們劍仙弟子擅長御劍,平常總是駕着劍光飛上無量峰的。你身子有傷經不起顛簸,我念咒召喚凌雲石。我們坐石頭慢慢的飛過去。”

桃夭夭聽她言語體貼,心頭暖意融融,連日的鬱悶豁然而釋,由衷的道:“姑娘對我這麼好,不知我那世修來的福份。”

小雪搖頭道:“什麼姑娘,小姐,太生分了。日後咱們同門手足,大家按本派的規矩稱呼罷。”

桃夭夭道:“提及此節,我有些疑惑——周天使年齡比你大,如何稱你‘師姐’?若按入門先後排輩份,同時拜師的弟子怎樣區分呢?”

小雪解釋道:“咱們峨嵋非同世俗幫派,乃以‘道德’論高低。‘道’就是道術仙法。‘德’便是品行功德。每年除夕那天,弟子們聚集試煉場比試道法,演示一年修行的成就。其後向師尊稟明降伏了多少妖魔,救助了多少貧弱,再累計歷年所作的好事。誰的道行高,功德多,誰就當師兄師姐,反之就降低輩份。若有敗壞門規作壞事的,查實後立即開革——這個叫做‘競德道會’。”

說到這兒,她粲然笑道:“依桃大哥的作爲,今年必能當上師兄。但目前還得受點委屈,暫且叫我‘東野師姐’罷。大家依師門稱謂,也免得‘仙子’,‘姑娘’的瞎叫。”

桃夭夭撓了撓後腦勺,面帶難色,嘟囔道:“東野……師姐。我,我年紀應該比你大吧?以‘姐’相稱,我不習慣。”

小雪道:“那該怎麼辦?嗯,反正不能叫仙子什麼的,太矯情了,讓人笑掉大牙。”

桃夭夭道:“我……我喜歡叫你‘小雪師妹’,可以麼?”這句話說的特別含糊,那個‘叫’字細若蚊吟,聽起來更象是問“我喜歡你小雪師妹,可以麼?”。桃夭夭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行事肆無忌憚。此刻面對夢中的“仙女”,竟而膽怯氣弱,言談大違常態。連他自己也頗感困惑,自以爲不願唐突佳人,實際是害怕遭到拒絕。

小雪並未覺察他暗中搗鬼,歪着頭想了想,應允道:“也好,反正你遲早會當師兄的。倘若只有咱們兩人的時候,你叫我‘小雪師妹’,我就叫你‘桃師哥’罷,當衆叫不好,人家會說咱們沒上沒下,亂了本派的規矩。”

桃夭夭大喜,但覺小雪千依百順,溫柔而不嬌弱,着實深可敬愛。又聽她幾次提到‘咱們’,語氣既親切又自然,象是多年相熟的知己,桃夭夭愈加神醉,真不知該說點什麼纔好。正在這時,石臺外雲霧漫卷,一塊巨大的青巖徐徐飛來,邊緣靠住石臺,恰似渡船停泊埠頭。只見岩石表面寬逾五丈,平整如鏡,底部篆刻“凌雲”兩個紅字。

小雪講述奇石由來,道:“凌雲石原是‘飛來峰’的碎片——唐朝時仙宗各派鬥法,蓬萊仙宗的法寶‘飛來峰’被天山仙宗擊碎,有塊殘巖墜落峨眉山,便化作‘凌雲石’。此物通靈如意,乘坐它可比御劍飛空要穩當多了。”

桃夭夭躬身伸臂,佯裝客套的樣子,道:“小雪師妹,你先請。”

小雪抿嘴莞爾,抱拳道:“桃師哥,同請,同請。”扶着他站上凌雲石,輕聲吆喝,巨巖平穩的與石臺分開,穿雲掠霧向天際飄行。漸漸升入九霄,桃夭夭仰望蒼穹高遠,俯視雲海浩瀚,一輪紅日懸浮碧空,不由暗生離塵出世之意,嘆道:“今日方知天地之大,己身微渺,直若滄海一粟,誠不足道也。”凝眸遠眺無量峰,好奇感大盛,問道:“那位凌波大師姐,位列峨嵋九門弟子之首,仙術究竟高到何種境地?”

小雪道:“她是峨嵋第一高手,道法德行無人可及,只是,只是……”皺眉搖頭,隱現惋惜之色“唉,算了,你見着她就知道了!”

桃夭夭道:“劍仙門除了凌波師姐外,你的輩份最高麼?”

小雪“噗哧”一笑,道:“我啊?差的遠啦。劍仙門‘乾坤十二劍’排行都比我靠前。不過單論劍術高低,除了凌波師姐,就只有李師兄比我高……咦,對了,桃師哥,其實你的性子跟李師兄很象,同樣的落拓豪爽,不拘小節。”說着目光悠然深邃,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回憶。

桃夭夭道:“李師兄,他是誰?”

小雪道:“他名叫李鳳歧,本是峨嵋派劍仙門的大師兄,爲人很好的。記得小時候,他常抱我到摩天崖摘桃花,編成花環給我戴……只因多年前的一場慘禍,李師兄性情大變,每日喝得爛醉,也不理事了,也不降妖了,還經常不辭而別,整月整年的到處漂泊遊蕩。師父見他不中用,纔將派中重擔交託給凌波大師姐。可李師兄……李師兄上次離山,至今已快兩年了,不知他身在何方。”話音漸低,小雪神情悽然,眼圈微微發紅。

桃夭夭見狀生疑,尋思小雪別是對“李師兄”暗懷情意吧?正待細問,忽然凌雲石劇烈顫抖,他立足不穩,嘴裡“哎呀”驚叫,張開雙臂摟住小雪的腰肢。小雪猛然驚醒,叫道:“當心,站穩了!”

凌雲石動搖西晃,活象大浪裡飄搖的孤舟。小雪皺眉道:“真奇怪,凌雲石從未出現過異樣。”口中喃喃唸咒,施展法術消解巨巖的震動,手指暗掐劍訣,隨時準備駕起劍光。

桃夭夭竭力站穩腳跟,雙手一使勁,忽然間面紅耳赤。原來他環抱着小雪,右手正好按住她的胸脯,只覺指尖綿柔,掌心溫軟,隔着衣衫觸摸細微處。桃夭夭全身酥麻,鼻子貼近小雪的後頸,聞到淡淡女兒體香。他少年人血氣方剛,怎能把持得了?登時綺思潮涌,整個身子幾乎貼到小雪的背後。

小雪全神貫注的施法,忽覺桃夭夭鼻息粗重,臂膀抱得死緊,手掌亂摸亂捏,心裡略感不快。轉念思量他傷後遇險,神智迷離,任何異常行爲都是可以諒解的,當下不敢駕劍光騰空。反以右臂抱緊桃夭夭,連聲道:“桃師哥,你覺得怎樣啊?”

桃夭夭含糊道:“唔,我……我覺得舒服極了……”眼睛眯成兩條縫,腦海裡全是小雪裸身的樣子,問道“小雪,今早竹林裡,你幹嘛不穿衣服?”

小雪一愣,微現赧色,道:“哦,我貪求道行進展迅速,服用了方靈寶師兄的‘九蓮脫胎膏’,以致真氣錯行筋脈。清早洗澡換衣時可能亂了心智,糊里糊塗跑進竹林暈倒,偏巧被你遇到。這事千萬別跟別人講啊,否則大家笑我急功冒進。”

桃夭夭道:“嗯……你光身的情形,我看見了……”

小雪以爲他要道歉,忙道:“沒事的,你無意的嘛。再說兄弟姐妹間朝夕相處,何必拘泥世俗的禮法?”

桃夭夭腦中一激靈,恰似冷水淋頭,暗叫道“她對我親密,卻是把我當作兄長?”恰好凌雲石到達目的地,“咚”一下接觸崖壁。桃夭夭放開小雪,呆呆的注視着她。小雪近前攙扶,關切的問:“你還好麼?”

桃夭夭自覺汗顏,暗想“小雪天真純善,全無世間女子的俗態。她以赤忱相待,我竟趁機佔她便宜,滿腦子齷齪念頭,真是禽獸不如。”想到愧疚處羞臊難當,擡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小雪見狀驚異,問道:“桃師哥,你幹麼打自己?”

桃夭夭喃喃道:“有,有蚊子……我打蚊子呢。”

小雪笑道:“無量峰高懸天外,哪兒有蚊子?你真會逗樂。”

桃夭夭這才舉目觀望,只見前方霧鎖峰巒,草木稀疏而不凋,霞光斂藏而不發,隱隱透着藏龍臥虎的魄勢。近處立着塊石碑,上篆“無量峰”三個字。桃夭夭思忖“所謂峨嵋‘虛無三峰’,璇璣,無量已見其二,未知元始峰是何景緻?”

小雪扶他離開凌雲石,沿石子小徑前行。四下裡屋舍星羅棋佈,全是用樹皮或竹枝搭建而成,比璇璣峰的宮殿簡陋許多。兩邊時而有人經過,均爲劍仙弟子,彎腰招呼“東野師姐”。小雪頷首致意,師門儀節儼然有秩。

逐漸走到山峰頂部,小雪停住腳步。路邊一座茅草屋,前後兩丈寬,作羊圈都嫌窄小。桃夭夭暗思“這是凌波大師姐的居所?也太寒酸了。莫非學劉禹錫的風骨,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小雪推開木板門,引領桃夭夭步入其中。四周黑乎乎的,似有垂簾遮住視線。小雪分開“垂簾”,光線透過來,那‘簾子’卻是天然的藤蔓和樹葉。再走幾步,眼前豁然敞亮,樹木,草地,山谷,瀑布,奇景紛呈。小小茅屋怎能容納廣闊的天地?回首再看時,茅屋木門隱藏於樹藤枝條中,彷彿是連接異界的秘密通道。

外面晴空萬里,此處卻滿天繁星。綠葉玄石,星光流轉,清輝脈脈,一片靜謐。小雪帶桃夭夭穿越樹林,來至一小塊空地前。花草茂密而平整,象被仔細修剪過似的;遠望山影聳峙,峽谷深邃,一條瀑布從懸崖垂落,谷底升騰着冰蘭色的水霧。

草坪中央坐着一位紫衣女郎,面朝幽谷,身前凌空鋪展着大幅宣紙。她右手持畫筆,正聚精會神的勾勒。小雪走到女郎身後,屈膝半跪,道:“東野小雪參見大師姐。”

桃夭夭觀賞奇異景色,心曠神怡之際,發覺那紫色女郎倩影朦朧,似被淡淡霧氣籠罩,正合詩經‘蒹葭萋萋,伊人宛然’的意境。桃夭夭尚未見着大師姐的真容,已然爲她飄逸的氣質所折服。試想世外仙人,所作之畫不知好到何種程度?他顧不得行禮,目光越過紫衣女郎肩頭,望向那張懸浮的畫紙。

只見畫卷色調幽藍,背景是星空和山谷,畫面中綠草成茵,有位紫衣女子坐在草地裡畫畫,兩名少年男女侍立左右,正是桃夭夭和小雪!再仔細辨認,畫中紫衣女子的畫卷裡也有內容:同樣的綠茵,同樣的瀑布,同樣的紫衣女作畫,兩名少女少男相伴……

依此類推,畫中套畫,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彷彿兩面鏡子相對擺放,顯現出無數相同的影像。

桃夭夭眼花繚亂,腦海裡浮現兒時聽過的怪談——“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麼呢?講的是‘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與此刻的情景多麼相似!他越想越迷糊,死死盯着畫紙,恍惚已經走進了畫境。內心有個聲音提醒“別走神!千萬保持清醒!”,可是驀然凝思,注視畫中千百個“自己”,竟分不清那個“桃夭夭”是真的?那個“桃夭夭”是畫的?反覆苦思,漸覺胸腹間熱血翻涌,幾乎就要脫口噴出。

危急時刻,只聽小雪驚道:“哎呀,他魘住了,大師姐快收了法術!”

紫衣女郎輕抖玉臂,“刷”的一下收攏畫卷,道:“桃公子請退後。若是胸悶難受,切勿憋氣剋制。”

桃夭夭聞言驚覺,退後兩步輕輕吸氣,果然神清意爽,煩亂的感覺倏然消解。他驚魂稍定,敬畏之意油然而生,拱手道:“凡俗小子狂妄,衝撞了仙姑,乞請寬恕。”

小雪道:“她便是凌波師姐。此地名爲‘止觀法界’,心若止水方可任意遊覽,是大師姐修行的道場。”

凌波轉過頭,起身收拾畫具,微笑道:“我眼睛看不見,剛纔又畫得入迷,沒有注意你們來到,原是我怠慢失迎了。”

隨着清婉的話音,桃夭夭忽覺柔和的力道托住膝蓋,也就跪不下去了。擡頭打量凌波大師姐,看她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容顏清麗端莊,儀態優美嫺雅,真有洛神凌波的風采。然而雙眼始終閉合,手指顫巍巍摸索,又象黑夜中迷路的孩童。桃夭夭駭然,暗道“難道她真是瞎子?瞎子怎能畫畫?”

凌波似乎聽到他心裡的疑問,收好了畫具,答道:“我是個瞎子。然則此畫稱作‘大千世界’,無須眼目觀注,只要意會即可畫成。常生子修煉‘禳夢真法’,言行有些失常。他們攝魂門的道法煉得越深,越容易產生妄念。因此我作此畫,幫助修爲高的弟子認清真我,安定神魂。”

小雪接口道:“大師姐講的對極了!你把派中事務託給大師兄,可常生子師兄處事卻黑白顛倒,他縱容周天使……”

凌波擺了擺手,道:“別說了。”盤膝靜靜打坐,似乎入定去了。少時睜眼醒轉,微笑道:“你們不必多言,我都知道了。你倆的來意,我也知道。”

桃夭夭暗思“凌波師姐眼睛雖瞎,卻能夠洞察秋毫。我的身世遭遇,以及經歷的那些怪事,該不該對她講明?”正躊躇間,忽見小雪擠眉弄眼,大打手勢,意思讓他趕緊跪拜磕頭,懇請大師姐收錄。

凌波揮手製止小雪,笑道:“小妮子別瞎搗亂,我自有主張。桃公子義勇豪爽,根性悟性俱佳,本是我輩中人。但他並非峨眉山‘三村附鄰’的子弟,家境諱莫如深。峨嵋派收徒素來講究出身清白,此節半分含糊不得。”說罷默然微笑,靜待桃夭夭自報來歷。

桃夭夭滿臉難色,欲言又止,終於鼓起勇氣道:“大師姐容稟,不是小可刻意隱瞞,確因家事難堪,箇中原因錯綜糾葛,倘若據實相告,只恐給小可招來麻煩。小可也不願扯謊欺騙,望大師姐諒解。”

凌波點點頭,未置可否。小雪道:“別人家裡的隱私,爲何非逼着往外張揚?怕他來路不正,我給他擔保好了。大師姐,我做接引人可以麼?”

凌波笑道:“你瞧瞧,我這小妹妹最性急。既然小雪作接引人,那又另當別論了。況且也要給歐陽孤萍幾分面子啊!若非她暗中施法相助,桃公子焉能找到我這裡?”

桃夭夭胸中怦怦亂跳,記起歐陽孤萍“兩個時辰行好運”那番話,其後洗脫污名,與小雪親暱,有緣拜會大師姐,果真事事如意,想來定是歐陽孤萍作法的結果。而凌波大師姐一語道破,顯然修爲法力又遠勝前者。

小雪不管那麼多,笑逐顏開,道:“那麼師姐答允了?桃大哥,快快拜師罷!凌波師姐代師尊收你爲徒……”

凌波道:“且慢!人情固然要考慮,但規矩絕不能壞!本派門規——假如求仙者的來歷難以查明,那麼此人須下山作一樁功德,或者降妖,或者伏魔,或者扶弱救難,藉此表明胸懷正氣,非爲魔道的奸細,然後方可正式拜師。”

小雪道:“桃大哥灌縣城內見義勇爲,已作了好大的功德。前天我跟你講過這件事啊,可讓卜籌門的巧兒來對證。”

凌波笑道:“那些女童是你救的。桃公子俠義可嘉,可惜‘以無用之軀行難爲之事’,不算功德。再說玄門仙家以除妖爲首任,桃公子如能收得妖怪,我自會替師尊收納英才。”

小雪嘟囔道:“附近的妖怪早被我們抓光了,哪兒找妖怪來收?鎮妖塔裡妖怪多的很,去那兒怎樣?”

凌波喝道:“師妹,你別亂說!”小雪微微發窘,記起鎮妖塔乃本派極秘重地,怎可當着外人評議?當下閉口不語。

隔了片刻,氣氛稍和,凌波緩緩的道:“距此兩百里的興文縣,城西有座村子叫‘白露坪’,村長是我舊時朋友。昨日他飛鴿傳書給我,說彼處妖物作祟,致使村民失蹤,請求峨嵋派降妖。桃公子若半月內收伏‘白露坪’的妖物,即算通過拜師的考驗。否則,請另往別處安頓。”

小雪又忍不住了,抱怨道:“大師姐,你這不是故意刁難嗎?桃大哥一不會法術,二沒有法寶,赤手空拳跋涉幾百里路,白白趕去給妖怪當點心啊?”

凌波道:“小雪,你要真爲桃公子好,就讓他獨自前去收妖。如果出手幫忙,非但桃公子入門無望,你也得受責罰。師尊很快就要出關,我希望大家言行謹慎,不要作出破壞門規的事來。”

桃夭夭見姐妹倆爭執,不願她們因自己鬥氣,忙道:“沒關係,沒關係,身份不明自然引人猜疑。即使大師姐接納了我,其他弟子也必生非議。以行動表明心跡,方纔名正言順嘛。林沖上梁山還得遞‘投名狀’呢。大師姐讓我爲民除害,實爲一舉兩得的好事。”

凌波道:“正是這個意思。”俯身隨手掐了一朵野花,道:“此物交給白露坪的村長,他自會明白你的來意。你替峨嵋派辦事,應該更換峨嵋弟子的服色,遇到其他門派的仙客詢問,也以峨嵋弟子的身份應對。”

小雪看桃夭夭滿口應承,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桃夭夭拱手道:“與我同來求仙的,還有一位陸達遠兄長。請大師姐恩許他同往白露坪收妖,事成後也拜入師門,免得他在廚房裡受苦。”

凌波頷首允准,又笑道:“據我所知,你被誣爲淫賊時,那陸寬再三宣稱和你並無交情。怎地此刻倒唸着他?以德報怨麼?”

桃夭夭笑了笑,淡然道:“談不上什麼‘恩怨’。那時我自身難保,陸兄所爲也屬人之常情。這會兒我顧及他,也只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凌波點頭,道:“桃公子胸襟寬廣,恬淡灑落,峨嵋九門罕有此類人物。”輕移蓮步走近跟前,伸手踅摸。桃夭夭估計她想探察自己的相貌,當下紋絲不動,任由凌波觸摸額角,鼻翼,嘴脣。

摸索半晌,凌波欣然道:“模樣還不錯,配得上。”又伸右手摸向小雪,輕柔的撫mo她的頭頂。小雪感受師姐掌心的溫暖,怨氣煙消雲散,脣角微彎,明眸朦朧,流露出孩子享受母愛時的眼神。

桃夭夭暗覺奇怪,剛要發問,內心深處忽然響起凌波的話音,柔和而懇切:——

“桃公子,你來峨嵋名爲求仙,實是想追求小雪,對麼?你既是赤誠君子,假若兩情相悅,我也不橫加干涉。但我這妹妹自幼無父無母,有失親恩教養。怕她誤入歧途,多年來我讓她收斂心性,苦煉劍術。以致年將及笈尚不懂男女情愛。望你憐她孤苦,愛她,敬她,呵護她,切莫只圖肌膚之歡,虛情假意欺負小雪。”

桃夭夭怔怔的望着凌波,只見她面容沉靜,雙脣緊閉,何曾開口講話?然而心中語音清晰,字字激盪肺腑,顯然大師姐用了某種通靈的仙術,暗地裡與他“心語”交談。桃夭夭驚異之餘,回味凌波的語意深長,竟如慈母託付愛女一般。他既感動又感激,彎腰深深作揖,道“多謝大師姐訓示,小可敢不遵從!”

凌波笑了笑,揮手讓他們退下,依舊坐回原位作畫。兩人告辭走出止觀法界,攜手行至凌雲石前。桃夭夭感懷道:“凌波大師姐風骨超逸,仙術神妙,可惜眼睛生有殘疾,這才叫做‘美中不足’了。我想大師姐本事那樣高,峨嵋派又有神醫,爲何單單治不好眼病?”

小雪道:“大師姐不是害病。她看不見東西,是因爲瞳仁裡面煉有兩支神劍。”

桃夭夭大奇,問道:“眼中煉劍?真是希罕,其中必有緣故罷?”

小雪點點頭,講述道:“十年前,西域邪魔曾大舉進犯峨嵋山,師尊因故身負重傷,峨嵋衆弟子難以抵擋。危急關頭,凌波師姐取出師尊的法寶‘劍魂’,拼死擊退了羣魔。那‘劍魂’必須潛入使用者體內方能激發神功。當年凌波師姐道法還很低微,‘劍魂’入體再也無法清除,終於被劍魂斬斷經脈,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俱殘。師尊感嘆她年幼志堅,捨身拯救峨嵋,論功績衆多弟子鮮有比肩者。於是讓她作了大師姐,身份僅次於李鳳歧大師兄。師姐又蒙師尊傳授‘歸元神通’,漸漸把劍魂聚斂到眼根內。其他部位的傷勢全好了,眼睛卻永遠瞎了。此後大師姐刻苦修煉,終將劍魂煉成‘天罡,地煞’兩神劍。而今劍術冠絕峨嵋,各門弟子沒有不服她的。”

桃夭夭道:“原來如此。”

談論間,兩人重新站上凌雲石。桃夭夭牢記凌波的囑咐,離小雪半尺遠,規規矩矩的垂手而立,頗有點相敬如賓的意味。小雪怕他傷後虛弱站不穩,靠過來挽住胳膊,勸道:“桃師哥,你真要去收妖?依我看不值得冒險。你下山住幾個月。等師尊出關後我向他老人家求情,或可破例收你爲徒。”

桃夭夭笑道:“不用不用,我臉皮厚性子劣,妖魔鬼怪也要怕三分。再者若能早日與你相伴,冒什麼險都是值得的。”

小雪愣了愣,微覺異樣,心中有種怪怪的暖意。她低了頭,沉吟道:“大師姐不許我幫你。咱們也不能傻乎乎的蠻幹,嗯,總得想個萬全的法子……”

忽而眼光閃動,小雪揚起臉,笑道:“有辦法啦!若依此計,準保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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