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隨即來到洞口。身後的豪居僕羣,金銀珠寶,慕蘭若再沒看上一眼,就此棄之而去,比拋掉一根稻草還要爽快。
但桃夭夭心下明白,並非是戒掉奢靡痼習,之所以有這般舉動,皆因她記掛百里文虎已超過其他的一切。
夫妻情分男女之愛,乃至人世間的種種情感,當真如此重要?桃夭夭不願多想,逐漸空明的心境中只念着除魔大任,手起處劍光飛入長空,在劍林上方形成一道虹橋。慕蘭若見狀點頭道:“天山仙靈的手段。”桃夭夭道:“妖皇也這樣帶你過劍林?”慕蘭若道:“差不多吧,他借金輪教主的軀殼施放執念結,飛空時可載百人,比你這持劍度人的法術快捷穩當多了。”
說話間踏上橋面,慕蘭若暗知桃夭夭道業初滿,尚未完全轉化爲天山仙靈,所設長橋既窄又陡,稍有疏忽就會失足摔下去。因此心中雖然着急,也只得隨他緩步而行。剛走出半箭之程,後方橋段消失無蹤了,衆多僕役無法追隨主人,圍在懸崖邊望空發呆,有幾個忽然放聲號哭起來。
桃夭夭回頭看了看,忽道:“廣盈洞的主管爲何取名‘多寶真人’?”
慕蘭若道:“多寶喻其法力變幻多端,真人是指性情。奇巧門最高深的道法,是能製成具有人類性情的木偶,桃師尊應當聽說過。”桃夭夭“唔”了聲低頭沉吟。慕蘭若接着道:“你見那些木偶不忍與我分離,似乎很重情義,於是又在爲人性本源,人情真僞這些問題耗費神思,對麼?唉,你這樣可別想走出劍林了。”桃夭夭道:“法理疑難所在,如何不深思?”慕蘭若道:“那麼我問你,可知爲什麼稱作‘劍林’?”桃夭夭道:“願聞高論。”
慕蘭若詳說道:“劍即‘見’,六根攝入外塵,在心境內建立起對世界的印象,此類過程統統可歸納爲‘見’,凡夫俗子及各種生靈憑‘見’生知生情,起念起欲。而修道者堪破紅塵萬象,放下七情六慾,俗見常見均已捨棄,但還存有對法理的見解,那便是邁向至高道果的最後難關。若要道業圓滿,必然不思一物,不留一念,心內連三易大道都清空,何況人類性情這等末節?你持劍即是‘持見’,自己過關勉強可以,帶着我這滿心俗念的人多半就不行了。剛纔我看你使宇宙鋒正合‘持見’之象,只恐半道生變,明心被雜思所污,以至神濁而身重,最終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桃夭夭微微頷首道:“夫人指教的是。”依言放下疑思,果然前進速度倍增。長橋也闊穩固了許多,藍色邊緣變淡沒入天空,彷彿即將化去所有的形跡。
哪知沒過多久又聽見哭喊聲,從下方林間陣陣傳來,稍加分辨竟是:“桃大哥,救我,桃大哥,救我”的童音。桃夭夭一凜,停步問道:“夫人曾做過一個叫‘夜千影’的小孩人偶?”
慕蘭若道:“夜千影?做過啊,可不止一個。”低頭細觀,劍林里人頭攢動,一模一樣的小男孩數以千計,都伸着胳膊向上呼喊,動作神態毫無半分差別。慕蘭若道:“剛關進鑄顱峰時孤單的很,我先做了一些粗笨的自行器具,再取劍林材料製成小孩兒形狀,平常談談說說聊以解悶,後來放出去探尋出路,卻沒一個迴轉,今天才曉得多數困在林子裡了......”
桃夭夭忙道:“最初的那個能認出來麼?”慕蘭若道:“那可難辦了。奇巧道法修至高深,所造模具絕無偏差。它們是一個模子做成的,比孿生兄弟還相象萬倍,倉促間如何辨認?如果要區分出先後次序,起碼也得花上十天半個月......咦,你問第一個人偶?”桃夭夭道:“對,就是認你做母親,認百里文虎做父親的那個!”
按事理推想,夜千影先前只說陪伴母親囚居,從未提及有同胞兄弟,可知他是最先被造出的樣本。幾千同類出現,必然是在他離開鑄顱峰之後了。慕蘭若聞言恍然:“與你同行的那個人,原來就是我造的人偶?”隨即警覺道:“桃師尊別是想救它吧?”桃夭夭道:“我答應帶他找到父母,修仙者可以心無一念,但也不能修成如妖皇那般冷酷狠絕,見死不救。”慕蘭若冷笑道:“好個慈悲守信的玄門師尊,但有一事不甚明瞭,還望玄門師尊解答。”她兩次點到‘玄門師尊’,似乎想拿宗派規矩做文章。桃夭夭自信所行並無差錯,當下問道:“何事?”
慕蘭若道:“峨嵋山自然宮門口掛的是哪四個字?”
桃夭夭回答:“道法自然。”慕蘭若道:“着啊!原本無父無母的人偶,非要讓它爲人子嗣;本來只供驅使的器物,卻視爲真實的人類,待之以仁,守之以信,還要帶回人類世界了償人情,細敘人倫,請問這叫做‘自然’嗎?峨嵋宗旨將天地大道揭示的明確透徹,希望師尊牢記纔好。”
這幾句話正中要害。桃夭夭早先見到夜千影時,的確詫異他心性純善,不存半點邪欲,後來方知不是人間的物類。但自天地生成以來,有瑕疵的人性才屬正常,憑空多出異類,引出的後果恐怕吉凶難測。一剎間桃夭夭胸懷盡空,耳中聽聞蒼天之下蟲豸呻吟,草芥飄搖,萬物都在苦苦掙扎,都在爲願望情感無法滿足而悲哀,但天道本無偏愛,豈能因弱者可憐而強施援手?“天地無仁,視萬物爲芻狗”是句老話,凡間知者甚衆,卻唯有道行圓滿的仙聖能夠體悟其真諦。當下劍光形成的長橋消隱了,無須任何依憑,度人過關已快若星馳,桃夭夭道:“百里夫人隨我來。”慕蘭若應道:“好好,無情亦無見,恭喜師尊道果大成,現在快去救外子要緊。”說着兩人飄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