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武陵山水清幽,物產豐饒,兩漢唐宋均設郡縣統治。但因地偏人稀,重嶺密林阻路,城鎮隨世道的衰頹而蕭敗,漸漸不爲朝廷所重視。龍家遷入此地時,方圓千里只剩百十戶人家,大多貧苦愚昧,只知面朝黃土背朝山,莫曉山外有天地。就是藉着這方荒川野民,龍家大展治理之能,僱傭當地半數壯丁,建水利,闢良田,種桑麻,挖銅礦,開埠開市,興辦各種生意。這個家族原本攜資鉅富,內中又有各色人材,幾年經營漸生成效,地方景氣逐日改觀,人煙也很快繁庶起來。眼瞧着稅利增加,官府要呈報上司,表彰鄉紳建邑之功,龍家卻堅辭不受。寺觀勒功紀德一概不允,走街串坊的藝人都不準唱唸事蹟,無論黑*道白道,廟堂江湖,傳向各個階層的聲名盡被隔絕。
久而久之,當地謠言紛紜,有人說這家人清高寡淡,不意聞達於邦國,只願隱居於田舍。可是龍家宅第壯麗,氣派煊赫,日常供奉擬比王侯,哪有半點隱士的作風?有人說他們是陶朱公的子孫,惟求自享奢榮,不圖功名利祿。可是龍家暗通官場,與各處地方官常有往來,每每賄賂金銀,所求之事卻是替他們掩蓋名聲。又有人說龍家暗藏野心,掌管城郡命脈,進而廣攬民心,時機成熟就將割地稱霸。然而龍家遠離大小城鎮,處武陵、桃源、龍陽、沅江四縣交接部,就在高山深峽間建莊修院,採買物品出入有秩,僕從雖衆規矩極嚴,輕易不肯拋頭露面,焉能招攬百姓侵據地盤?隨着年月流逝,各種猜測不闢自破,各種謠傳漸行平息。龍家歷代奇風不改,當地人都見怪不怪了。若遇外地行客刨根問底,人們便會眺望蒼茫遠山,極目搜索其中的廣廈華屋,肯定的道:“武陵龍家啊,那是神仙的府第,凡人沒福見識。”
正如此言所示,龍家的府宅籠罩着奇幻的迷霧。而當中最爲神秘者,要數屋羣后方的一座莊園。非但不爲外人所知,龍家主僕都萬難深入。其名稱作“避秦山莊”。背倚太和峰,前臨碧雲峽,佔地二十餘頃,填壑爲基,鑿石引水,形制既宏偉又精巧。一進前門是大片跑馬場,長寬不下數十里,綠茵綿延如織,論頃的地界怎容諾大平壩?這正是仙家構建妙法,外面看似狹小,內中景觀深闊。穿過跑馬場是座園林,錦嶂層疊,花林繁茂,樓臺廳閣齊整,蔥翠的苔徑間雜其內,彷彿時刻都在蜿蜒扭擺。此處名喚“琳琅庭”,暗布仙宗的忘神法陣,外客闖入必將失神迷路。
倘若知曉崑崙陣法的奧秘,過了琳琅庭不遠,就能望見前方煙波浩淼。好一片湖光水色,薰風輕吹水面,宛若碧鏡漾起千層琉璃。僅僅二十頃佔地,闢出數十里寬的大湖,自然又是仙法造就的奇觀了。湖畔牌坊巍然佇立,上寫“灩池”兩字,相隔不遠豎標曰“斜風塢”,下邊繫着蘭舟數只,人站進去舟隨風行,周圍奇麗景緻盡入眼簾。那湖裡散佈三十二座水榭,分別冠以“嘯風,傲月,聽雨,點翠…..,”之名,朱檻畫欄映波,湘簾繡幕交輝,相互或以曲欄勾接,或以荷叢遙通,煙騰霧繞如夢如幻。水榭裡還時常聚集世外仙子,一個個聲色俱妙,彈唱歌舞晝夜未央,天宮瑤池也莫過於此。
渡湖上岸,漸至“天香閬苑”,此處仙靈也不準擅入,乃山莊女主人修身養神的秘所。只見綠蔭橫蓋曲徑,芍枝環抱竹橋,一片片落葉鋪滿石臺玉階,很久未經打掃,只顯清淨雅緻,並無凌亂破敗之象。其餘如花架,鞦韆,魚竿等物事,一件件也都蕭然可愛。林子裡禽鳥徜徉,小獸穿遊,給幽靜景色平添幾許生趣。湘西武陵屬南方氣候,此間卻集中了蒼鶴,雪猴,銀貂,孔雀,虹鱒等各地的珍禽異獸,間關輕鳴,奇姿妙態,足以愉悅遊者耳目。
穿越樹林再走十幾步,便是天香閬苑內院。奇葩異卉鬥豔,清馨濃馥競芳。花枝簇擁一間淡綠色暖房,襯着頂上千百朵白梅,宛如香雪籠覆鬆廬。檐下掛匾曰“玉照靈寮”,佳境有佳人,一位風華絕代的女郎正倚窗斜坐,姿容清雅氣韻冷寂。遠近美景棋佈,滿園麗色紛呈,都不能使她顰緊的眉頭稍微舒展。
日頭漸已偏西,房間裡響起“呀呀”幾聲兒啼,女郎轉頤垂眸,望着牀榻邊一架小小搖籃,那深澄的眼光隱約閃動優柔之色。這時門外有人走動。女郎收回眼神,問道:“紫雲羅,是你麼?”此屋只准貼身侍女接近。紫雲羅隔着簾子回答:“稟報夫人,雲羅奉命監管琰瑤環。前幾天她多曾瀕臨垂危,婢子做麟髓紅蓮露,另加九元固本丹喂她吃,保着胎氣不傷。熬到昨晚分娩,她……她生了個女孩兒。”
夫人道:“算來也是這幾日,小孩現在哪裡?”
紫雲羅道:“遵照夫人之命,我已抱進山莊,前後絕無第二人知覺。”一陣衣物輕微摩擦,隔着門簾影子晃動,兩隻手托起個襁褓。
夫人道:“到底是抱來了,照你往日的性子,我還當你會心軟。”雲羅答道:“不抱走不行,琰瑤環要溺死女兒。”夫人詫異道:“什麼!她親生女兒,她要溺死?她瘋了嗎!”雲羅道:“可能是產後驚風,琰瑤環神志有些失常,但口齒還很清楚。我看她把嬰孩往水盆裡浸,一邊哭着說‘孽障,又是個孽障,你來這世上作甚,要學我嚐遍人間苦楚?’我怕當真浸死小孩,放失魂香迷昏了她。”
夫人出了會兒神,面露厭憎之色,冷笑道:“那賤貨果真心狠手辣,連自己親女兒都不放過。”
紫雲羅道:“據婢子愚見,琰瑤環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夫人道:“哦,你說說看。”
紫雲羅道:“瑤環深愛峨嵋首徒桃行健,腹中孩兒雖不是行健的骨血,仍希望替他承續香火。前幾日我聽她夢裡唸叨‘取名桃夭夭,峨嵋道法冠宇宙,天龍神將逃夭夭,行健哦,孩子將來要給你還債。’想是指望兒子將來接任峨嵋派的天龍神將,替桃行健洗刷過往的恥辱。哪知生下的是女兒。峨嵋天龍神將只由男徒擔任,女兒焉能替桃行健雪恥?再說揹負‘野種’的惡名,一個女孩兒如何活的下去?加上瑤環受夠做女人的苦,又見女兒生的好,憐惜憂恨交劇,一時衝動才錯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