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桃夭夭鬱憤欲狂,又弄不清所爲何故,陡遇瑤環眼色撩撥,常年積壓的怨氣猛然爆發,叫道:“我給娘報仇雪恥!”大踏步向前,再度揚起宇宙鋒,倏離宓文妃丈餘,一股涼意流過心田,怨恨隨之大減,停步收手看向那方。只見小雪坐在人羣裡,睫毛合攏微顫,貝齒輕咬紅脣,正聚精會神調動清風劍的靈力,平息桃夭夭內心的狂躁。
宓文妃幽幽的道:“有意思,以子弒母慘絕人寰。琰瑤環,你以爲這就能讓我難受嗎?你可想錯了。”轉對桃夭夭道:“人間的凡情俗愛,於我早已沒有任何意義。你殺我若能解氣,那就儘管下手罷。只是事前還須見一個人,免得你往後再被人罵成是野種。”兩指朝後晃了晃,說道:“請老爺出轎。”
拿長扇的侍從應聲分開,久遮的內層顯現。自龍家上山以來,八把大羽扇遮蓋嚴實,不通聲氣光線,各派衆仙均莫能窺辨其詳,只道是天文宿攜帶的秘密法寶。忽然間天光照入,方見裡面物事,一乘青幔小轎,沒有轎伕相隨,或許帶了自行咒法,也沒太大出奇處。旁邊有輛木輪小車,坐着一位皓髮槁容的文士,穿藍袍戴方巾,右手輕搖羽扇,左手握一枝豔色慾滴的鮮花。桃夭夭直愣愣盯着此人,脫口而呼:“楚先生!”
那文士微微頷首,笑道:“小別半載,公子又有進益。適才誅殺周家公子,意行勇毅果決,實是勝過向日多矣。”桃夭夭看着他嘴脣翕合,話音傳入耳中,正是文妃身後發出告誡的那個人。聽來熟悉又陌生,桃夭夭疑惑“楚先生的口吻,怎麼和平時大不一樣?他幹麼稱我公子?”
轎子裡有人道:“楚先生,何事吵鬧,你在跟誰搭腔啊?”聲息虛浮,象是久臥牀榻的病夫。楚先生笑道:“是和老爺的兒子講話,十六年疏離,你們父子倆也該相認了。”轎裡那人道:“兒子,我哪有兒子?”楚先生道:“今日蒙障盡除,若還當面不識,那可昏庸之至了。”羽扇橫着一劃,小轎“唰唰”數聲響過,如被千把鋼刀切割,簾子頂子全飛走了,只剩椅子立在原地。桃夭夭見狀駭然“楚先生會使法術!”
轎中人“啊!”的驚叫,坐在椅上雙手遮眼,似乎很怕陽光照射。兩邊龍家衆僕齊齊跪拜,口稱:“大爺!”龍靖坤道:“見過大哥。”彎腰拱手作揖。顯而易見,椅上坐的正是龍家長房大老爺龍鼎乾。宓文妃道:“龍家大老爺怕光怕吵,琰瑤環,你可知是何原因?”
琰瑤環道:“這也是拜你所賜了。當年龍家納妾正值中秋之夜,龍鼎乾猶嫌月色不明,下令鼓樂齊奏,樓臺廳堂大燃燈燭,照得賽似白晝,說是要好好的觀賞我的容貌……哪曉得,你提前在我臉上刺字設咒。洞房裡蓋頭一揭開,滿臉‘我淫賤,我淫賤’的字跡亂爬亂叫,美人變作鬼怪,嚇得他從此畏懼光亮,遠離女色熱鬧,比深宮裡的太監還孤寂。宓文妃啊宓文妃,你這手做的可真絕。”龍家僕從聞言暗暗咋舌,龍大老爺常年深居簡出,萎靡不振,居然是早年洞房驚嚇所致。此事想來甚慘,素聞太太老爺舊日情厚,即便因妒設計作弄,“遠離女色”怕也不是太太希望的結果。
龍鼎乾緩慢的將手從臉上拿開,嘟囔道:“瑤卿,是你在講話?我聽到你的聲音了。”睜着眼左右亂找,常年體弱幽居,他的目力已衰退昏散,待發現四處都是人影,怒氣漸從眉間漫溢,霎時發作道:“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幹什麼的?幹麼圍着我們,山賊強盜攔路搶劫嗎!”先前鬥法地動天搖,他坐在轎子裡渾不在意。這時稍有不適便即動怒,滿場仙聖在他口裡成了草寇,那目空一切的神態十分獨異。衆人心中有感,瞧瞧龍鼎乾,又瞅瞅桃夭夭,兩人容貌三分相象,若論狂傲氣質,簡直是一脈相承的吻合。
宓文妃道:“別鬧了,暫且把瑤卿放下,先見見你的親生兒子要緊。”一聽妻子發話,龍鼎乾傲色登消,道:“我的?親生兒子,文妃……”雙手伸出探摸,恰似暗夜迷途的孩童。一生經歷太多挫磨,龍大老爺嬌氣日重,早已養成對宓文妃的依賴感,邊摸邊輕喚:“文妃,你是打趣我,是譏嘲我?我幾時跟別的女人生育過兒女。”旁邊楚先生羽扇拂過,法力如風輕送。龍鼎乾瞳仁由昏轉明,目力恢復了,停止摸索,視線落在宓文妃身上。
文妃道:“是我給你生的,十六年前生下個兒子,今天正該你父子團聚。”龍鼎乾愣了半天神,象是有所省悟,又似陷入更深的迷潭,嘀咕道:“十六年前……是女兒啊!百靈那小丫頭……”
文妃道:“不信麼,我平生可曾騙過你?”此話極有份量,龍鼎乾埋頭苦思,從相識到相愛再到成婚,文妃坦誠以待,確然絕無撒謊欺瞞的先例。再擡起臉來,只見文妃臉色如冰似雪,舉手指着前面的一個少年,道:“出身卑微的龍家小廝,人人輕賤的外姓野種,便是你的親生兒子。我一生獨愛你一人,從未誑語相欺,頭回編謊就蒙了你十六年,是你太笨還是我太聰明?”龍鼎乾順着她手指望去,瞧見桃夭夭那張陰晴不定的面孔,眼光似疑似怒,含着幾分鄙夷,彷彿普天下的權威全都不值一哂。這神情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年輕時遇事困惑,卻又抗悖長輩之命的狂態。
宓文妃道:“天文宿首座自廢仙體,甘願嫁給凡人爲妻。你受之不覺幸運,負之不覺愧疚,到頭來終究要付出代價。”十六年設成騙局,她就盼揭開謎底的這一刻,親眼看到龍鼎乾震驚失神的苦狀,笑道:“龍鼎乾龍大公子,你多少次痛罵桃夭夭是野貨,小雜種……恨不能打死剝皮,你很愛自己的兒子啊,龍大公子,你真的很愛自己的兒子,哈哈哈!”笑聲響亮,卻充滿苦澀悽楚。
龍鼎乾是貴族公子脾性,愛上某人某物,定要獨佔獨享。他迷戀琰瑤環幾近瘋癡,也就恨極與她有染的男人,對她名下這個“拖油瓶”更深惡痛絕,要不是文妃阻攔,早已把桃夭夭弄死扔出家門。此時忽聞他是親生骨肉,後悔,負疚,驚懼百感齊集,五內絞痛,猶如剜心扯肝,嘴裡兀自強辨:“他是瑤卿,瑤卿的孩子啊!是跟那個桃行健生的野孩……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