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鍔既惶惑又着急,弄不懂仙師爲何氣色不善。侍從近身悄語,說是府中酒宴備下,專等將軍及諸位大人們入席。琉璃鍔彎腰作禮道:“仙師遠來辛苦,請……”暗瞅桃夭夭臉色,料想必碰釘子,改口道:“請仙師先往驛館休息。匆忙製備的酒宴太粗簡,未敢造次……”桃夭夭道:“我休息了,你幹嘛呢,又派兵去搶糧?”琉璃鍔道:“搶運糧草已有軍官負責,末將現下去探視太守土鱗聖母。”
桃夭夭道:“很好,我也去見見太守,翅鱗族的官民制度,我正想弄個清楚。”琉璃鍔沒敢違拂,當下趨步在前,兩隊衛兵伴隨,領桃夭夭走入太守府邸。進了門舉目一望,樓閣館舍俱無,諾大院落未加修整,生滿花草樹木,雖經乾旱多已凋枯,往日的蔭蕤之氣猶可想象。草木間闢開數條小徑,一隊隊白衣侍女行走,與秋漣城的情形相仿,懷裡都抱着錦絨襁褓。琉璃鍔道:“她們是淨塵侍者,太守府緊連儲嬰宮,產下的蛋由淨塵侍者養護。”
走至庭院中央,地上有十丈見方的開口,衛士到此退開。侍從送來清水,琉璃鍔洗淨肢足,才引桃夭夭走下地洞。那洞中階梯鱗次,隔十幾步設個哨卡,衛兵由淨塵侍者充任,身穿細甲佩寶劍,裝束光鮮明潔,與城裡的兵士形象迥然。漸行到階梯盡頭,衛兵推開銅門,裡邊是極深闊的地宮。每根殿柱寬達百圍,別無器物陳設。桃夭夭穿過空廣的大廳,舉頭仰望,只見頂壁佈滿了圓孔,無數的皮管盤曲,前端與圓孔相接。
琉璃鍔道:“長管是土鱗聖母的取食之器,城內居民供應膳食,太守在府裡受用。翅鱗族秋漣,夏葳,春垣,聖母所在的三城,世代都是這樣的制度。”
再走兩三裡,將近地宮底部,長管從頂上垂低,最終交纏成一束,連接在肥大的身軀上。至此方見太守的真容:就是一條巨型肉蟲,前身如螞蟻,頭部似蜘蛛,兩對前肢高懸,腹部呈長圓狀,一節節連起,好象厚皮蒙成的數百個大酒桶。每當上方管子“呼嚕嚕”送入食團,環形腹節隨之蠕動,半透明的皮層下面,隱約可見橢圓形蟲卵沉浮,翻滾,移向尾部產出。
琉璃鍔解說:“只有進食之後,聖母方可產卵,因此食物的多寡決定產蛋的數量。”說着走到近處,只見數千淨塵侍者排成縱隊,懷抱幼兒從聖母面前走過。那聖母忽左忽右的搖動前肢,侍者們相應分成兩邊,走入殿後紅藍兩道高門。桃夭夭問道:“這是何意?”琉璃鍔道:“荒年食物短缺,很多嬰孩體質羸弱,必須作出取捨。”
桃夭夭轉臉盯着她,道:“取捨?……怎麼個取捨法?”琉璃鍔道:“強壯的幼兒留下,病弱兒取消受養資格,送進回煉坊處理。”指着紅色大門,說道:“那兒便是回煉坊,右邊那道藍門通儲嬰宮。幼兒該留還是該捨去,惟聖母有權選擇,這也是太守日常最主要的公務。”
桃夭夭口脣緊閉,彷彿被什麼硬物哽塞,隔了好久才道:“我先前問你,翅鱗族有沒有拋棄幼兒的現象,你說沒有……”琉璃鍔詫異道:“是沒有啊!怎能平白拋棄?‘捨去’非同‘拋棄’,體弱幼兒送到回煉坊,尚有別的用處。”桃夭夭愣了愣,道:“我想去回煉坊看看,如何?”琉璃鍔面露遲疑,合掌道:“仙師法旨非敢拂逆,但儲嬰,回煉等處嚴禁外族進入。仙師寬諒,容末將向太守請命。”轉身仰起臉,摩擦大齶“吱吱”作聲,那聖母也“呼呼”微嘯,似作言語交流。叫了會兒琉璃鍔回過身,上前拜道:“聖母訓示末將,本族素以強者爲尊!仙師強大至極,所發旨命自當遵從,末將爲您引駕!”說罷俯腰伸臂,當先走了兩步。
桃夭夭尾隨而行,走近殿壁向右望去。土鱗聖母的尾部平放在那裡,後竅排出蟲卵,侍者用錦被包裹,小心翼翼的抱入藍門。桃夭夭眼望他們疼惜的表情,不禁放慢了步伐。其實他只須稍加運法,立可察明地宮所有的隱秘。但溫情畫面存留眼目,實不願被殘酷的猜想打破。正猶豫間,琉璃鍔在門外喚道:“仙師,請!”桃夭夭咬了咬牙,硬起心腸跨進紅門。
門後殿堂又高又深,土鱗聖母后肢極長,穿牆透入此間,邊緣鋒利如砍刀。剛過大門就看巨影舞動,兩隻刀狀肢體正“呼呼”的上下舞動。火炬映照下,室內架起大型裝置,斜長的溝槽,寬沉的槽箱,形似打穀用的石斛。淨塵侍者排隊登上木梯,解掉襁褓鬆開手指,任由弱兒順着傾斜的溝槽滑下去。桃夭夭緊走幾步,低頭細看,幼兒一滑入槽底,聖母的刀肢立時揮斬,從中斬爲兩段,另一邊刀肢一通猛剁,把屍身剁成肉醬,同時圓盤轉動,將肉醬源源不斷的擠向後方。
琉璃鍔道:“聖母的刀肢稱作‘鋤莠鐮’,專門用來宰殺病弱幼兒,以便送往作坊回收精煉。殺兒是聖母的特權,旁人絕不能代勞。”桃夭夭雖隱有預料,目睹實況仍感毛骨悚然,喃喃道:“鋤莠?回收?聽着象種莊稼……殺死自己產下的幼兒,無論是人是獸,都該叫母親殺兒子了吧。”直視琉璃鍔,沉聲道:“我還當你們天性仁善,不分親疏的愛護幼子。”
琉璃鍔不知哪兒出錯,又惹仙師生氣,忙道:“我們是愛護幼子啊,強健的孩子是種族延續之本,全國不分王侯走卒,都是盡心盡意的養育他們。”桃夭夭道:“那麼弱小的幼兒呢?”
琉璃鍔愣住了,似乎不知從何講起。桃夭夭道:“弱小者就不需養育,可以象豬狗一樣屠宰!”琉璃鍔一拍腦門,恍悟道:“我有點明白仙師的意思了,您是說,不分強弱,只要是幼兒都同等餵養?”桃夭夭道:“不該這樣做麼?”
琉璃鍔道:“這樣做有何意義呢?假若食糧平均分配,弱者必定zhan有強者的份額,結果弱者未見得變強,強者也長的不好了。翅鱗族原本生計艱難,再加天災糧荒,若不擇強去弱,恐有滅國滅族之危。”俯首深深祈拜,誠敬的道:“或者仙師語含仙機,可爲末將開愚——愛護弱小,對種族強盛有何意義?”
桃夭夭道:“有……”忽然語塞,問題在腦子裡迴旋,竟找不到合適的答詞。呆了半晌,強辯道:“意義,你們也配提這個‘義’字?你們穿人衣,行人禮,說人話,怎地不講人類的道義!”
琉璃鍔道:“仙師明鑑,我們不是人類,對人世所知甚淺。特請仙師教導,道義爲何物?可以代替食物麼?怎樣用道義富國強軍?”桃夭夭嘴巴張了張,一霎間泄了氣,面對異類的質疑,那些天經地義的道理,頭回感到無據可依。他心緒煩亂,望着圓盤帶動肉團,啞聲道:“弱小者的肉,都送到哪裡去?”
琉璃鍔道:“送往臼房煉製,仙師請隨我觀看。”沿溝槽往前走,拐個彎走進裡間。長槽末端開孔,下方擺放瓷缸。幼蟲的肉團自孔中掉出,裝滿瓷缸即封蓋。淨塵侍者將瓷缸拖至石臼旁,把肉倒進去開動機關,牆邊大筐土石落下,帶動滑輪與槓桿,粗大的石杵伸進石臼,連續前後推扯,肉團漸被榨成肉乾,漿汁從臼底小孔汩汩流出。
琉璃鍔道:“春垣城配土德,是以機械藉助土力,倘在秋漣城,就是水力驅動的榨臼了。”數名淨塵侍者手拿瓷瓶,蹲在臼邊汲收漿汁,只見稠液黃亮,散發蜂蜜的甜香味。桃夭夭道:“榨取屍液何用?”琉璃鍔道:“那可是蜜漿啊,餵養幼兒的主食。從弱兒的肉裡榨出來,還可餵給健壯的嬰孩吃。”
桃夭夭倒吸口涼氣,低聲道:“一母所生的同胞,算是兄弟吧!母親殺兒子見識過了,真沒想到,還有兄弟相食的奇事。”手指尖發抖,強忍放出宇宙鋒的衝動,忽地喝問:“病弱者就該被殺死,供給健壯者當食料!誰訂的這規矩?”
琉璃鍔嘆道:“形勢所迫啊,若非饑荒年,誰願大批殺死幼子?”目望土鱗聖母,又指着衆侍者道:“大家心裡流着淚呢,盼望所有後代都能平安長大,整個族羣繁盛昌榮。可實情難遂良願,天地不仁,我等只能舍小利而保大局了。”
桃夭夭聞言微驚,看那侍者們面容沉肅,果真帶着憂鬱的神色,但仔細辨別,與其說他們“悲傷”,毋寧說是“惋惜”,爲族羣利益受損而心憂,至於弱兒的慘狀倒沒放在心上。桃夭夭讀懂這層,一絲同情登即消沒,冷然道:“剎夢國的制度我明白了,弱肉強食引爲至理。怪的是你們不象獸羣,卻和人一樣築城開國,上下還能安守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