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亙古的規律,凡是“有情衆生”纔可修煉仙道,諸如飛禽走獸,毛蟲游魚,或多或少都具靈性,成仙之前靠靈性修全六根,如人類具足“眼耳鼻舌身意”六種根器,能夠理解語言,區分利害,方可進一步修成仙體。是以人身珍貴,多少妖怪孜孜求成。而花草樹木屬於“無情衆生”,同山水泥石一樣,天生不具靈性,無論如何也不能解語知意,更別談成人修仙了。桃夭夭曾闖歷鎮妖塔,殺滅百萬妖魔,從未遇到過樹木成精的例子。世俗訛傳的樹精花妖,只爲愚夫蠢婦相信,但如今眼見爲實,天理竟被顛覆,桃夭夭難免目呆口吃。
那樹人嘴洞微扁,笑了笑道:“我的確是棵樹,天山頂上一棵鬆,後來作了神木宮主的柺杖。在這裡每年登壇講法,翅鱗族尊我爲衡虛仙丈。”桃夭夭道:“衡虛仙丈,通曉萬事的聖賢!就是你麼?”
衡虛仙丈道:“聖賢?何以敢當,昔日神木宮主呼我‘阿衡’,我很喜歡那個名字。”移步踱向石案,長木枝伸展,彷彿舉手延引,道:“請坐,峨嵋弟子。爲了等待你光臨,我已經熬過了漫長的歲月。”
桃夭夭內心無絲毫戒備,覺得這老樹骨瘦氣正,恰似一位飽經風霜的老前輩。當即坐到石案邊,肚裡疑雲翻起,開口道:“仙丈客氣了,晚輩峨嵋派桃夭夭,專到剎夢國捉拿魔頭玉銀童,您怎會在這等我……”
衡虛仙丈不答話,低首折腰,恍如陷入了冥思,驀地石櫃打開,石杯飄移到石案上,好象有一雙隱形的手在拿動,又見石瓢飛起,從缸裡舀起清水,準確的斟滿兩個杯子。桃夭夭尋思“隔空移物,若用意念操縱,當屬仙宗的‘以神馭物’之術;如運真氣發功,則是玄門的‘以氣馭物’。老仙丈使的法術應是前者。”
奇蹟猶在發生,等石瓢落回原位,衡虛仙丈身板俯的更低了,體側伸出長枝,摸向桃夭夭的右肩。剛纔外面風大揚塵,桃夭夭身上沾了不少草木的碎屑。衡虛仙丈從他衣領下捻出一粒草籽,翻手輕拋在地下。一會兒工夫,石縫裡忽然冒起點點綠意,眨眼拔高,長成一株藤草。隨即抽條開花,結子散種,撒開的種子又再生長繁衍。地表綠色急速蔓延,從平地竄到牆壁,纏繞燈臺,進而覆蓋整片屋頂。原先泥土裡埋藏的各類草籽花種,彷彿應從命令似的,也都一齊發芽猛長。旺盛的生機傳播開來,連木質門板都長出枝葉。剎那間,菟絲盤曲,牽牛垂掛;細葦婆娑,長茅搖曳;蕙蘭吐芳,牡丹鬥豔;石屋變成仙苑。燈光一映,幽美天然,再看不到絲毫人類居所的痕跡。
花香沁脾,妙景悅目,衡虛仙丈挺直了身板,道:“遠客到訪,以自然本色相儔,方合我天山宗旨。”桃夭夭省悟“這是天山仙宗的寄魂通靈之法!一動念間,靈魂通傳億兆微生,天山仙法玄妙若斯!若非親眼得見,實難相信這奇術當真存在!”想到此衷心敬仰,抱拳施了一禮,問道:“仙丈仙法神妙,令晚輩眼界大開。敢問仙丈跟隨神木宮主多久了?您可見過神木甲?”
衡虛仙丈搖擺焦枯的長指,徐徐道:“慢來慢來,我也有事請教,須先立個規矩,免得亂了次序。”桃夭夭道:“立什麼規矩?”衡虛仙丈道:“我倆輪着發問,前邊的問題有了答案,後邊纔可接着問。”桃夭夭搶着道:“那好啊!恕晚輩僭先!”張開嘴又啞了,他由九陽谷入剎夢國,本來是爲了追捕玉銀童,但所經之事懸疑重重,每件都令他大感困惑。如今終獲查詢的良機,心裡權衡那樁疑案該當首先破解?一時念頭交雜,無從抉擇,心裡竟空落落的。衡虛仙丈嘴角微彎,含笑靜靜等待。桃夭夭想了半晌,道:“仙丈怎知我是峨嵋弟子?”
衡虛仙丈目視窗下,道:“那九盞燈喚作九元感真儀,由峨嵋祖師紫元宗設置,擬代玄門九陽。九門弟子各懷九種真氣,若登壇靠近石室,對應的感真儀自會亮起,我就知道來客是峨嵋弟子了。”話音略頓,續道:“桃君一來,九燈齊亮,顯已煉通九門真法,此等道行足以與先祖紫元宗媲美。”
桃夭夭道:“我何曾煉通九門?玉銀童煉的也是峨嵋派道法,他來了亮幾盞燈?哦,他煉七門自然亮七盞,這兩個問題不作數,是我自問自答的。可是,仙丈說等待峨嵋弟子入剎夢國就會怎樣怎樣,玉銀童算峨嵋弟子吧?他經常出入剎夢國,那你幹嘛非得等我?……”疑竇涌上,恰似開閘放水,稀里嘩啦的往外抖摟。
衡虛仙丈笑道:“停,停,你這可犯規了。”桃夭夭只得住嘴,撓頭暗想“跟老人家摳斤論兩,真能把人憋屈死。”強自按捺急性,強笑道:“行,按規矩辦,該你提問了,問吧!”
衡虛仙丈端容正色,皸裂的臉孔象塊石板,肅然道:“你聽好了,我的問題是——人爲何物?”
桃夭夭眨巴眼皮,隨口“啊”了聲,一時摸不着頭腦。衡虛仙丈重複道:“在你心目中,符合怎樣的標準,才能叫作人類?”桃夭夭沉默了,萬沒料到竟有此問,凝思良久張嘴道:“應當是……”如骨鯁在喉,後面不知怎麼講。站起身揹着手來回踱步,搜腸刮肚的苦思。
這問題看似簡單,實則深繁難答。若說食色性也,能吃喝交媾就算人,那豬狗同樣如此,人與豬狗有甚差異?若說會勞作會制工具是人,那蜜蜂勤勞無輟,蜘蛛編網捕蟲,水獺壘石修壩,飛鳥銜草編窩,凡此性行與人類有何本質區別?再如說穿衣能言,巧智善謀是人特性,那麼沐猴尚可衣冠,鸚鵡也會唱唸,它們難道是人類?人世愚者比比,多有蠢笨無智之輩,他們難道就不是人類?
桃夭夭想了半天沒頭緒,只好故作高深掉書袋,念道:“孔子曰,仁者,人也,人類是有仁心的,有仁心的是人類。嗯,此理誠然若揭。”
衡虛仙丈未置可否,似嫌答語太含糊,還等他再做些闡釋。桃夭夭卻象開了竅,背兩句書文,勾起幾件舊事,思路愈漸清晰,坐回案前講道:“例如我大哥李鳳歧,他早年的愛侶名叫瀟瀟,本是蝴蝶化身的精靈。因從小被獐子精花爺爺收養,隨他遊走四方,情同親生祖孫。不料花爺爺別有所圖,利用瀟瀟報復峨嵋派,致使瀟瀟被惡人殺害。但遇害前瀟瀟並不怨恨花爺爺,還捨命放走了他。我想有此等仁心善行,不論瀟瀟是否消盡妖氣,應該把她視爲人類了!”
話到此處,他的語氣愈發堅定:“剛提到的‘仁者,人也’,後邊那句是‘親親事大’!生有親親之情,這便是做人的根本。瀟瀟釋放花爺爺,是因爲把他當作至親長輩,心懷親情而報恩。再比如翅鱗族敬養母蟲,眷護幼子,同樣源自親族間的情感。”語速飛快,思緒急轉,想起那“埋兒奉母”的假孝子郭巨,斷然道:“世上人面獸心之輩多的很,空長了人的模樣,或者弒親殺子,或者忘恩負義,背逆天理人性,古人稱其爲禽獸。照我說禽獸不如,與那等惡徒相較,翅鱗族更該算作是人類。”
衡虛仙丈道:“親親爲人之本,據此分別人獸。呵,你小時候書讀的很好,教書先生必是位通學儒士。可惜道理雖通,眼量卻狹窄。惡徒未必不愛自己的父母子女,幹壞事的‘禽獸’,也未必沒有親情愛心。”
桃夭夭登時呆了,猛記起花爺爺雖作惡多端,動機卻是爲親復仇;五臺掌門陰狠狡詐,聽聞親眷受威脅,立馬趕往援救;周家父子禍害鄉里,行同豺狼虎豹,彼此間極可能親愛有加。若依“親情”判別是人,非人,他們都該是人性昭然了?若依親情判別是人,非人,自己以前對父親感情淡薄,難道自己也不是人了?人之立身,當行人道,可人道的起點若不是愛親人,又該是什麼?何爲人,何爲仁……
桃夭夭越想腦筋越混亂,頹然坐下道:“反正我說了答案,你又沒要求對不對。規矩照舊,該我問了!”
這話帶着三分耍賴,衡虛仙丈並不生氣,淡然道:“好啊,請問吧。”
桃夭夭定了會神,道:“剎夢國結合了實境,夢境,畫境,超出人仙魔三界,到底是怎樣形成的?”經過先前深沉話題,查問玉銀童等事都顯膚淺了,他也找出個深廣的題目爲難對方。豈料衡虛仙丈應聲作答:“一萬年前,由神木宮主親手創成。”
桃夭夭差點叫出聲“就這麼簡單?”好不容易忍住,思量亂髮問又要犯規,老仙丈不是偷巧的滑頭,多半還要深入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