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地板刻滿線條,十九道縱橫相交,儼然構成棋盤的形樣。桃夭夭道:“這是下棋的地方?”夜千影道:“是啊,琴棋書畫四仙,這屋叫照神堂,專供棋仙打譜。前邊房間稱作琅然廳,琴仙曾在那彈曲子。另外一間叫萬象閣,是畫仙妙婆婆的住處,陽春白雪居就是他們建造的。”指向屋角一塊小地鋪,道:“妙婆婆命我修習棋仙的道法,每天在照神堂睡覺打坐,體悟昔日棋仙運子落枰的氣概。”
桃夭夭道:“爲什麼說昔日?棋仙不在這住了?”
夜千影道:“棋仙困居在浮屠山很久了,書仙高着另外三仙好幾輩,好象早已經入世還俗,這裡只有琴,棋二仙傳道。妙婆婆說我資質絕佳,是修煉棋仙法術的好材料,帶我到這培養崑崙仙氣,等棋仙脫困後再正式收我爲徒。”分說之際,走到睡鋪旁,將玩具小心塞進被子後邊。桃夭夭輕彈腦門道:“浮屠山,浮屠山,我在哪聽過這地名……照此說來,你是崑崙派的候補弟子。那棋仙的法術有什麼了不起?值得你苦等幾百年。”
夜千影道:“我不知道啊。半夜棋盤上會發出各種聲響,刀砍聲,馬蹄聲,受傷的人呼救聲,好象千萬人馬在戰場廝殺,常常把我驚醒。我猜棋仙的法術肯定非常兇猛。”眼裡露出怯色,顯然學道之志並不堅決。
桃夭夭道:“怪了,你不想學就走唄。妙曇倘若脅迫小孩子,枉稱正派高士……嗨,那老太婆手段陰損,本來就不象正道。”忽覺夜千影坐姿歪斜,似有不支之態,右臂伸進壁內,卻不回手支撐。桃夭夭走近細看,被子後牆壁掏空,用作存物的壁櫥。數尺空堆滿各種泥木小玩意兒。往日妙曇贈送的禮品,所謂“爹爹疼愛親兒”的象徵,都被珍而重之的收集於此。
經受這一夜的驚嚇,夜千影氣血貧竭,到此時支持不住了,忙摸向枕邊小盒。單手掀開盒蓋,裡面裝了紫氳玉英。他吞嚥幾撮,面頰血色初現,緩口氣笑道:“妙婆婆沒有強迫我留下,我們原先講好了。妙婆婆幫我找尋爹爹,我留在剎夢國等候。反正等着沒事做,學些道法也挺好啊。”
桃夭夭道:“她裝怪物嚇你,絕非出於好意。”瞧了瞧小盒,緩緩的道:“我懂了,妙曇之所以裝怪恐嚇,是想令你長期處於虛弱狀態。服用紫氳玉英方可回神。久而久之形成依賴,你如何還能離開她?”細想怪物現形之初,先送玩具製造溫煦氣氛,使小孩心情放鬆,驚嚇的“效果”才加倍強烈。妙曇用計之狠酷,與那宓文妃難分伯仲。桃夭夭越想越冒火,衝口道:“崑崙派女人毒似蛇蠍!”
夜千影笑容依舊,手指只在玩具上撫mo。旁人的加害他痛過則忘,從不長記深思,更別提懷恨報復了。那小小心靈清若玉壺,只裝着對父親的思念與崇仰。桃夭夭嘆道:“兒子愛父之情,也被妙曇當作整治你的工具。”伸掌輕拍他的臉腮,道:“小兄弟,快帶我去妙曇的畫室看看,這女人的底細須得查個水落石出。”夜千影道:“啊,桃大哥是客人,我是該帶你參觀。唉,光顧着想爹爹了。”揣起一件泥捏的小狗兒,走到牆角小門旁,推門跨進長廊。鐵桶“咕咚”滑動底輪,默默的跟在身後。
那走廊中五光十色,兩側圖飾精美,有鸞鳳,有蛟龍,有神鵰巨龜,一隻只姿態雄奇,躍躍然似要破牆而出。夜千影卻視若無睹,手捏兜裡的泥狗,不時低頭瞅瞅,彷彿惟有此物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桃夭夭忍不住道:“所有玩具都是父親製做的麼?妙曇隨便找些假貨哄你,也未可知。”
夜千影道:“玩具絕對是爹爹做的!我知道!即便不是我的爹爹,也是別的爹爹給兒子做的,我只要摸上一摸,就能感覺出來……”
桃夭夭回想戴老漢手拿木馬的神態,舐犢深情寫滿了蒼老面孔。父親給兒子的深愛,真能通過雙手傳進物件?還能被另一個思父的孤子摸到?人的情感造就的奇蹟,恐怕最強大的法術都難以辦到吧。桃夭夭感懷尤深,噓了口長氣,剛巧走至長廊末端,手掌前伸,自然而然將房門推開。
夜千影“哎呀”驚喊,未及細講,拽着桃夭夭腰帶急向後退。猛覺水氣森冷撲面,四方濤聲如雷,門後哪裡是什麼畫室,碧澄澄浩淼起伏,竟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浪頭拍至兩人頭頂,桃夭夭不慌不忙站定腳跟,挺胸收腹深長吐息,海水登即退散,混同海風浮雲,飛魚白沫,以及數十隻缺頭少翅的海鷗,一干景物極速脫色淡化。桃夭夭連續吸吐幾番,最後“嗚哇”兩下大吼,大海沒了,實景呈現,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屋子裡桌凳凝然未動,靜的好似墓穴。夜千影又驚又佩,咋舌道:“滄海橫波圖破解了!呼呼吹幾口氣,就給清除光了!”
桃夭夭笑道:“你莫扯我褲帶啊,險些害我屁股亮光光。”
夜千影道:“桃大哥,你真神了!滄海橫波圖是畫仙封門的法障,我正趕着要念咒開封,你幾口氣就吹沒了!”走進屋裡手指木桌,那桌上鋪開一幅畫紙,畫的正是大海浪涌的景象。海空上方的海鷗尚未畫完,或缺頭頸,或缺翅膀,同進門的奇境正相吻合。桃夭夭道:“畫海成海,妙曇的法術玄妙若斯。”收起幾分輕視之念,沉吟道:“我使的蜃妖法術平息天地異變,專破幻象,剛纔的海景卻未破乾淨。末後的大喝可破碎實物,才令海水全部消失,莫非那大海並非假造的幻景?”
夜千影奇道:“蜃妖的‘吞雲靖天大法’,桃大哥你會這種妖術?”桃夭夭道:“確是蜃妖吞雲法,你倒博聞廣識。”夜千影道:“妙婆婆講過,沙漠裡的蜃妖擅布‘海市蜃樓’,事先吞吐雲氣清淨天地,令物象返還實形,以免其他妖怪的障眼法干擾它的幻術。”
桃夭夭道:“此類仙魔法理,妙曇常講給你聽吧?”夜千影道:“嗯,桃大哥不象妖怪,我還以爲妙婆婆講錯了。”談多了“妙婆婆”心酸,眼光不覺暗淡。桃夭夭沒看他臉色,只顧摸索滄海圖,道:“妙婆婆能耐大着呢,她的畫似能創造實景,用筆墨造出真實世界?難怪叫開天筆,闢地卷,呵,比得上盤古開天闢地了。”
夜千影道:“畫仙法術本就虛實相融,實景和畫境混合,號稱‘奪天亂真’之法。”桃夭夭道:“我記得有一種邪術叫‘無間壇城’,所設假象千變萬化,也和實景結合的天衣無縫。”
夜千影搖頭道:“金輪教的無間壇城差遠了,假象間插於真景中,變化雖多,對真實世界全無相干。畫仙可讓真景變圖畫,圖畫成真景,真假轉換隻在她筆端塗抹,別派的幻術達不到這等奇效。”桃夭夭聞言暗驚,視線轉過桌上畫幅,移向桌旁的香爐花瓶。瞥到窗戶下的青花大瓷甕,忙揭開蓋查勘,卻是儲藏紫氳玉英的器物。
眼見桃夭夭東搜西翻,夜千影知他疑慮甚重,詳細講解道:“真景和畫境很難分辨,住久了就習慣了。比如剎夢國是幻境之名,仙界流傳的九陽谷,世人所稱的三生谷,其實都指這一片地域。因爲生靈眼識有差異,取的名稱纔不同。喏,眼識差異導致心境分別,如人類看見的紅色,蝴蝶眼中未必是紅色;蟻蠅所見高山,人眼裡可能是小土堆。境域真假毋庸強分,妙婆婆…...妙婆婆講道,天地原色爲混沌,修道者常守昏昏……”
桃夭夭打斷道:“等一等!你說剎夢國就是九陽谷?”夜千影聽他語氣急切,遲疑着點點頭。桃夭夭道:“那你認得玉銀童嗎?一個長着白鬍子娃娃臉的怪老頭。”
夜千影又搖搖頭道:“剎夢國生靈數以億萬計,我從沒走出這屋,只認識妙婆婆和……和咕咚。”眼看桃夭夭面露失望,補了句道:“我聽妙婆婆講,剎夢國由勾蒙王子掌管,那王子時常巡遊國內山川,桃大哥要尋人可去訪他。你是外面世界來的仙人,勾蒙王子定會以禮相待。”桃夭夭默想片刻,問道:“你怎知我從外界來?”
夜千影笑道:“桃大哥這樣的本事,剎夢國絕不能沒你的名號,妙婆婆更不會不跟我提。”眨了眨眼,拍掌道:“啊,她也沒提到過玉銀童,想來玉銀童也是外邊的人物。”
桃夭夭道:“小娃兒挺聰明,諸多疑點咱們共同參詳,玉銀童本是…….”正欲從頭詳述,外屋蟲音驟響“陽春白雪居,寂寞無終期!陽春……”夾雜“哦哈,哦哈”的怪聲。桃夭夭皺眉道:“妙曇真是陰魂不散!”
夜千影聽了聽,按着桃夭夭臂膀道:“不是妙婆婆,外邊是討要玉英的毛人族,桃大哥別用法術傷害他們。”桃夭夭道:“除了妙曇?還有其他人常來此間?”
夜千影道:“不是人,是毛人。早先是人類,因住進九陽谷太久,被谷中的野化法咒改變體貌,成了半人半獸的長毛怪物。”桃夭夭一愣神,猛記起戴老漢之語,世傳出沒山谷的“毛神”,料想就指這類精怪了,但他們爲何遇到生人便要搶走?正尋思間,夜千影拿了個陶罐,取玉勺伸進瓷甕,一勺勺將玉英舀入罐內,道:“毛人只想索要玉英,拿到了就走,沒什麼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