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欲加勸止,羞恥之事實難出口;想要阻攔,母親之舉安敢強阻?兩手只在大腿上亂擦。侯天機暗料事關他母子的隱私,公之於衆怕不好看,道:“我們先回避吧。”琰瑤環冷笑道:“強敵臨犯,你們聞風而避麼?看一看的膽量都沒有?”魔芋大夫道:“咒結嵌入她的臉肌,確是崑崙仙宗之法。嘿嘿,望聞問切,我算望出點根苗了。”他一直凝望琰瑤環面部,此刻突發怪論,衆人聽了大奇“崑崙仙宗的挑戰書,當真在她臉上?”懸疑驟生,坐定椅中靜待。
琰瑤環反手摸向頸後,緩聲道:“二十六年前玄門征討妖皇,真武陣中就有這位魔芋大夫。你的眼光老到,一定能識破崑崙派的陰毒手段。”摳開鮫奴紗的接縫,叫道:“仔細看吧!”兩邊一分,將面具扯脫。
一瞬間,衆人視線聚匯,忽又眼花繚亂,一個個瞠目結舌,不知高低。
只見她臉端鼻挺,膚色慘白,兩頰前額上赫然刺了三個黑字,左邊刺的是“淫”字,右邊刺的是“賤”字,額頭刺的是個“我”字。筆劃娟秀,大若鵝卵。一經陽光照射,三個字似變成了活物,盤繞臉額亂爬,同時發出“我——淫——賤,我——淫——賤”的呻吟聲,詞意輕蔑,音調卻婉轉嬌媚。恰似女子春qing勃發,不顧羞恥的浪聲勾引男人。
峨嵋衆徒見慣奇異事物,此情此景卻聞所未聞。看那字跡滿臉爬來爬去,好象三隻大蜘蛛伸縮肢足,震駭之餘說不出的噁心。小雪撫胸一陣乾嘔,暗想“難怪先前她不願揭掉面具,女人這樣子被人看到,真比千刀萬剮都殘忍。”桃夭夭死死瞪着地板,鼻息呼呼喘響,羞惱的幾欲當場發狂。剎那間,“我淫賤”的怪音飄出亭窗,外面的弟子翹首朝亭子裡張望。桃夭夭急欲遮掩母親的恥辱,運勁抖臂,施放一種叫“六根障”的妖術,封閉衆弟子的視聽。但亭內羣英真氣護身,抗住外力干擾,仍能聽得見看得到。假如加強妖術,必令衆人真元受損,桃夭夭怎可下那狠手?
正着忙無措之際,忽見魔芋大夫四面騰躍,伸長竹枝般的手指,東抓一把,西撈一下,彷彿水禽撲捉飛蝗。飄向窗外的喊聲竟被他硬生生抓回,翻手裝進腰間的革囊。少時怪音抓盡,魔芋大夫收起身法說:“發聲的東西叫作‘三尸細形蟲’,比針尖小萬倍的生靈,遇光飄飛傳音,類似傳播瘟疫的瘴氣,因此能被我‘淨瘴膏’沾住。”右掌五指一張,果看掌心塗滿白色藥膏,續道:“細形蟲關進青囊收藏,待我日後慢慢研究。”用金線紮緊囊口,三尸細形蟲發不了聲,猶把囊袋撞的微鼓。桃夭夭見他功法靈驗,焦亂的心緒略感放鬆,收了法術道:“大夫能治好我孃的臉麼?”
魔芋大夫道:“那臉上的黑字包含三種詛咒術,蟲音,荼魂,魘紋,具有放聲,防探,附形,千里傳訊等效力。我已解除蟲音咒,再讓卜籌首徒除去另外兩咒,兩三日可復原本來面貌。”桃夭夭道:“好,我去找歐陽孤萍。”琰瑤環喝道:“住着!你哪兒也別去!”朝向魔芋大夫道:“這咒結是崑崙派獨有的法門,是也不是?”
魔芋大夫遲疑半瞬,說道:“那是沒錯,蟲音咒,荼魂咒,魘紋咒都是崑崙仙宗獨有的,卜籌門也沒有這些詛咒術。我在本門典籍上讀到過,今日親眼目睹,的確很奇妙。”
兩人對答之刻,琰瑤環始終面向陽光挺立。怪音雖已止息,黑字依然滿臉爬動,旁觀者無法辨清她的五官七竅。女子毀容之慘,莫過於紋面示衆,何況刺的還是那污鄙之詞。衆人只感陣陣揪心,垂低眼簾不忍久視。凌波眼盲看不見,但察物審勢遠比旁人精細,沉靜的道:“給桃夫人下咒的那位崑崙前輩,怎會與我峨嵋派爲敵?乞望坦言告之。”
琰瑤環笑道:“凌姑娘跟我繞彎子哩,前後關節你已想透,非要我親口複述一次。那行啊,各位豎耳聽好了!”放慢了語速,字字怨毒深沉:“在我臉上刺字下咒的那個人,名字叫做宓文妃,武陵龍家的大太太,也是崑崙仙宗天文宿的首座。先夫桃行健身爲峨嵋派首徒,宓文妃下毒手害我,豈不是崑崙向峨嵋宣戰!”
侯天機道:“這般陰損的惡行,絕非正道所爲。無論下咒者是誰,峨嵋派決計放她不過。”衆徒激起義憤,一齊點了點頭。琰瑤環道:“我從龍傢俬自出逃,宓文妃派人沿路尾追。一旦她追上峨嵋山。峨嵋派的高手們,可敢與崑崙仙宗爭個長短?”
桃夭夭道:“管他什麼仙宗神宗,師尊的親孃遭此大辱,峨嵋弟子豈可坐視!那惡女人不來則已,來時峨嵋派定把她殺個片甲不留!”
琰瑤環冷冷的道:“你捨得殺丈母孃?”桃夭夭一呆,無言以對。琰瑤環道:“我的兒啊,最大的隱憂正是你呀。假如你和靈兒結成夫妻,宓文妃成了你的至親長輩,峨嵋派還能跟她爭鬥?乖乖等崑崙派收編算了。”逼近身前道:“宓文妃定下娃娃親,親生女兒許給了你,她安的是好心嗎?”桃夭夭額頭汗水涔涔,暗想“母親力阻我和靈兒作夫妻,剛見面還爲此大發雷霆,原來中間包含這麼多內情。”龍太太招親納贅之迷,好象終於有了答案。念她設謀深遠,桃夭夭既害怕又憤怒,對龍太太的恨意幾乎刻進了骨頭裡。
琰瑤環道:“你是桃行健的兒子,遲早繼承峨嵋首領的位子。宓文妃算準了此節,寧用女兒作棋子招贅你,誓要搶佔兩派相爭的先機。哼,現今你當上了玄門師尊,就宓文妃而言,真是超乎預期的好結果。”桃夭夭大聲道:“孃親放心,孩兒絕不教她得逞,絕不當那宓文妃的女婿!”
峨嵋衆徒緘口默思,雖覺琰瑤環的說法牽強。但師尊娶妻確須慎重,萬一因此把強敵引入內部,峨嵋派往後的日子就兇險了。衆人交換眼色,都是很以爲然。琰瑤環輕嘆一聲道:“只可憐龍百靈姑娘無辜捲入陰謀,被親生母親利用,之後必將棄如草芥。”踱到龍百靈身旁,輕撫她的右肩,含淚道:“龍家重男輕女,這孩子從小受夠了苦,我是知道的。”
何九宮道:“那龍太太不利於峨嵋,龍師妹又是她女兒,再做峨嵋弟子合適麼?”琰瑤環搶着道:“當然不合適,所以我懇求衆位高賢,發發善心讓龍百靈脫離峨嵋派。我自帶她遠離紛爭,找片世外淨土,徹底洗掉塵世給她的傷痛。”摸她柔軟的秀髮,輕聲問:“乖孩子,你說好麼?”
龍百靈一動不動,渾身彷彿掉入了冰窟。往日她與琰瑤環相見甚少,紋面刺字等隱私毫無知聞。桃夭夭諱莫如深的“辱母之仇”,想來主要就指這樁事了。本已料到會是婚事的障礙,未曾想琰瑤環一連串的編排挑唆,牽入崑崙和峨嵋的糾葛,阻婚之障給她弄成了遮天鐵幕。今後若想親近相公,先得過了峨嵋派這關,其艱難遠非日前可比了。
百靈一向機變如神,此刻卻四肢僵冷,心念凝滯,彷彿被無形的巨力牢牢箝制。絕望之中深感納罕“瑤姨的這條計好狠,好絕,不惜拿己身的羞醜作文章,制的我和相公絲毫反抗不得。她實是足智多謀的高人,這些年來掩藏的真好。”又覺琰瑤環指尖輕觸頸膚,暖暖柔情流入心田,這份疼愛真摯親切,卻是半分假裝不來的。一剎時,龍百靈熱淚盈眶,對琰瑤環怨嫌全沒了,只想撲進她懷中痛快哭一回,讓這溫情永遠包圍自己。
她那眷眷依戀的心境,凌波已然察覺到了,說道:“嗯,龍姑娘也願跟隨桃夫人。但脫離門派須師尊允准,師尊意下何如?”桃夭夭道:“呃,好……好吧。”暗思除此別無良計,靈兒陪伴母親,他日尚有相見的機會。然而此刻愧痛欲絕,竟沒力氣看她一眼。小雪與他靈犀相通,眼看百靈失勢卻殊無喜悅,反而悵悵然若有所失。
琰瑤環奇計告成,重新戴好鮫奴紗,道:“戰書我是帶到了,大夥兒準備迎戰崑崙派吧。明日我帶龍姑娘離山,宓文妃再也佔不到便宜,峨嵋派大可放手跟她一搏。”桃夭夭道:“駐行都隨母親的意思,自有人保駕,兒在山上替您報仇雪恨。”凌波道:“桃夫人寬坐,稍待還有事請教。”談論間時近中午,在外待命的弟子輪流去吃飯。亭中羣英煉氣養身,飢寒難侵,凌波更修辟穀之道,只叫人送來幾杯清茶。琰瑤環飲食隨衆,多叫了兩小塊芝麻餅。桃夭夭勸道:“孃親遠來勞乏,該吃點好的滋補滋補。”
琰瑤環笑道:“龍家山珍海味夠好吧,爲娘每天如咽土石,倒不及這小餅爽口。”
凌波道:“桃夫人在龍家受苦,是因爲前夫的原故麼?”
琰瑤環道:“這話什麼意思?”
凌波道:“據桃夫人講,那宓文妃刺字尊面,爲的是向峨嵋派宣示敵意。假設桃夫人不是峨嵋首徒的妻子,定不會遭此大難了?”此言極其犀利,暗指琰瑤環改嫁龍家,早已不是桃行健的妻子。豪門內眷爭風吃醋,彼此加害,卻與峨嵋派有何關聯?挑撥峨嵋大戰崑崙,頗有挾公報私之嫌。衆人想到這點,一齊臉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