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提筆描眉,勾兩筆,瞄兩眼鏡中影像,說道:“從我記事起,每隔十幾天我娘就要犯瘋病,一犯病就衝我發兇,茶不思飯不想,整日反覆嘀咕‘我的女兒呀,我記得是個女兒嘛,我想女兒呀......’之類的胡話。”
小雪越聽越奇,道:“她的女兒,你還有姐姐妹妹麼?”
桃夭夭描好眉形,續而貼花黃抹脣紅,一邊講道:“沒有啊,胡話哪能當真?但聽多了我也琢磨出應對的法子,平時總往下人堆裡鑽,跟龍家家養戲班的小旦學扮相,身段,唸白,一來二去學得極象女孩。再逢孃親病發,我就裝女兒喊‘媽媽,我就是你的女兒!好好疼疼人家吧。’順着她的心意演戲。還別說,這招屢試屢靈,每回她都破涕爲笑,不鬧也不兇了,對我倍加疼愛。”
談說之際,妝畫好了,桃夭夭扶正釵環繫好裙帶,道:“接來孃親萬事大吉,我再不用跟龍家打交道。嘿嘿,凌波瞞住我排解了難題,正乃玄門頭號高人!”小雪想說桃夫人是被自己救回來的,偏又插不上嘴。桃夭夭興奮的腦子發燙,自顧自的講道:“娘見着我高興過了頭,舊病復發也屬情理之中。且按老辦法敷衍,稍後讓魔芋大夫醫除病根,身處玄門什麼病治不好?”扭身轉個圈,一應妝飾俱齊,朝小雪襝衽行禮,曼聲道:“妹妹看使得麼?”
嬌音清囀,配合華服柔姿,少女的形象鮮活亮麗。小雪驚訝道:“太象了!天哪,比我還象女的!”眼眸連眨幾下,鏡光映照她俏美的容顏,純真之態令人心醉。桃夭夭一陣衝動,伸臂抱住她,笑道:“咱們女的抱女的,不算越禮。”四周無人,小雪也不太拒卻,略掙兩掙道:“喬裝改扮騙人抱,你學那玉銀童啊?”桃夭夭道:“他算那根蔥,奴家是小雪的好姐姐,豈可拿老淫棍作比較。”末後兩句捏緊嗓子,極盡女腔嬌嫩。小雪歎服道:“難爲你,練了多久才練到這地步。”
古時男扮女裝是奇恥大辱,除了低賤戲子或奸惡歹徒,誰願賣弄色相招人調戲?小雪遙思往昔,桃夭夭隨小旦咿呀吊嗓,扭捏學步,受盡了旁觀者的嘲弄。但爲母親開顏釋懷,寧可自作卑賤,她想着就心酸,呢喃道:“師哥真的很孝敬媽媽呢,如果我媽媽在,我也會……”念及自身孤苦,無父無母可以孝敬,眼淚潸然而下。桃夭夭道:“爲什麼傷心了?”小雪擡手拭淚道:“你總把我逗哭,再這麼着變哭死狗兒了。”桃夭夭正色道:“雪妹的心思我全懂,師哥的媽媽也是雪妹的媽媽,咱們共同侍奉媽媽好麼?”小雪笑着推他:“快走吧,媽……你娘等着見女兒呢!”
桃夭夭一聲長笑,挽住她晃身飛閃,剎那返回閣樓,放開手讓小雪靠牆而站,自己趨前盈盈拜伏道:“孃親在上,女兒這廂問安了。”
屋中靜如晨昏,凌燕兩人分坐樓道兩側。琰瑤環亂緒已寧,偎着枕頭半躺在牀,木然面容的如罩了一層寒霜。桃夭夭趴了會兒沒動靜,嬌聲喚道:“媽,分別數月,女兒好想你呀。”琰瑤環冷冷道:“行了,這套戲演了快十年,我早就瞧厭了。”桃夭夭心下暗驚,面上神色未改,笑道:“女兒給娘……”琰瑤環擺手道:“你不用裝女兒,我也沒發瘋病。這位小妹是神農門巫醫,適才替我診察過體況,不信你問她。”向燕盈姝一指。
燕盈姝道:“桃夫人體弱神衰,雖偶有躁亂之象。但六神守舍,魂魄俱全,並無失心瘋癲的大病。”桃夭夭張着嘴如墜迷霧,嚅囁道:“我娘……沒瘋病……”隱約感到不安,望向小雪,她也一臉迷茫。
琰瑤環道:“廢話少說,我且問你,可曾與大小姐相遇?”大小姐就是龍百靈,“長房嫡出”的正主子,琰瑤環是龍家的妾婦,對她謙恭已成習慣。桃夭夭聞言點點頭,正待細說。琰瑤環猛然坐起道:“怎麼,你遇到大小姐了,你把她怎樣了?”桃夭夭道:“她來峨嵋山找到孩兒,恰逢玄門征討金輪邪教,我就和她去了趟南海。”琰瑤環緊張道:“她沒出事吧?”桃夭夭道:“南海大戰幾經曲折,我倆生死相依,最後都平安回到峨嵋。”琰瑤環道:“生死相依……好深情的字眼,難道你們,竟已生出男女情意了?”
雖然當着小雪,桃夭夭也不願欺瞞母親,照實說道:“經歷無數的劫難,我倆已是心心相應。大小姐可爲我而死,孩兒也能爲她捨生,回山後她以身相許,卻並非兌現幼年的婚約。孩兒現就娶了她,也不必改姓入贅。”
他說的“以身相許”是指龍百靈脫離龍家,改換身份當桃家的媳婦。這四字本就含有歧義,琰瑤環又警惕在先,登時轉錯了念頭,厲聲道:“什麼?她把身子給你了!”假面皮透出紫紅色,雙眼似要噴出火星。桃夭夭從未看她如此焦怒過,惶極失神道:“哦,哦,啊……”琰瑤環只道他承認了,捶牀大哭道:“我早猜到會這樣,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畜生,你乾的好事啊,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算是毀在你手裡啦!”桃夭夭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琰瑤環又“混帳雜種”的亂罵,抓起枕頭朝他猛擲,忽而頭暈眼黑,“咚”的一下仰身昏倒。
桃夭夭驚道:“娘!”搶上急欲救護。凌波道:“不妨事,我剛用窺心術探測,桃夫人太虛弱,稍微受法就昏暈了。”桃夭夭道:“你對我娘用窺心法?”
凌波道:“前任首徒出走的詳情,桃夫人留存於記憶中,而今的異狀又與師尊關連,因此不可不深究。她是真氣入心而昏,身體並無損傷。”桃夭夭略覺心安,道:“讀心術我也會點兒,只是取自妖類的技能,不敢亂使。”凌波道:“讀心窺心屬偏門小技,將真氣侵入彼方的心脈,多少有些刺擾。桃夫人極度疲憊,待她調理好了再查罷。”
燕盈姝忽道:“按我的判斷,桃夫人昏迷另有誘因。”起身走向牀前,道:“她戴的皮面罩非常奇異,內含感染血脈和心神的魔力,身心受染等於病害,神農門對這種傷害久有研析。”扶琰瑤環躺平,手指伸向臉後:“凌師姐的真氣滲入她心腦,面罩立即起效,阻滯血流令她昏厥,從而隔避外力的探察。我給她診病時,已發現這個特異的機關……”摸到她腦後髮際,彎指摳那面罩的接縫。
桃夭夭喝道:“住手!”甩臂疾揮,燕盈姝恰似浪打的浮萍,腳尖離地往後摔,脊背直貼到樓板。凌波衣袖鼓脹,兩道真力橫掠,抵化了那一揮之威。但餘勢猝難消止,整棟房屋震的“咯咯”搖顫。凌波道:“師尊息怒!”桃夭夭擋在牀前道:“不許揭鮫奴紗,誰都不許……呃,燕姑娘,你莫介意,我不是針對你。”燕盈姝道:“面罩下藏着魔法,揭開方可察治隱患。”桃夭夭斬釘截鐵的道:“不行!沒有我孃的允許,絕不可暴露她的真容!”
燕盈姝暗忖“有何見不得人處?即使她被毀了容,我畢竟是醫生,還會嫌病人醜怪麼?”意欲再辯,眼瞅凌波神色鎮靜,登即省悟“大師姐遇事何其敏銳,我都看出面罩有問題,她必然察知更細。揭去此物的後果她已有預計,我就不要節外生枝了。”移開幾步,垂手道:“弟子謹遵師命。”桃夭夭神情稍和,拿被子蓋住琰瑤環,枕頭墊在頸下。
凌波道:“讓桃夫人安歇罷,我們樓下詳談。”桃夭夭點頭同意,眼光瞟向燕盈姝。小雪道:“你們都走好了,我守着服侍桃夫人,我絕不會惹她哭鬧。”語氣頗顯生冷。桃夭夭明白,先提及與龍百靈的戀情,小雪聽了憋悶,一直不吭氣,臨末冷言兩句聊作排遣。桃夭夭知道沒法勸,微微苦笑,隨凌波走入樓梯口。
樓下鐵頭猶在打坐,凌波吩咐道:“用不着作法了,你去給師尊找些衣服來。”鐵頭依言出屋。凌波續命燕盈姝留守棲神閣,道:“夜裡恐桃夫人病勢反覆,燕師妹留在屋中便於護理,師尊看行得麼?”桃夭夭道:“煩勞燕姑娘了,適才冒犯,請多包涵。”燕盈姝一笑,退入牆角侍立。
此刻斜陽西斜,屋外物影模糊。桃夭夭扯把椅子坐了,請凌波坐下議事:“諸多疑難未解,要請教凌師姐。”凌波摸到下首坐好,道:“不敢當,師尊鄭重理事,弟子自當全力輔佐。”
桃夭夭道:“關係我娘,不得不鄭重。”看了她幾眼,笑道:“虧你排下這場母子重逢的好戲,治的我老老實實。”凌波離座道歉,請師尊懲處隱瞞不恭之過。
桃夭夭連說無妨,心裡卻嘀咕“雖是出於好意,但把我耍的雲裡霧裡,實在太不給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