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新年只差五天了,山谷白雪皚皚,紅梅飄香,樹木竹林透着初春的清新。黑水村家家戶戶張羅年事,刷門聯,拜祖先,祭竈神,歡聲笑語四處飄溢,只有村口的老丁家閒靜如常。三間草房佇立在小橋邊,遠遠的望去,宛如披蓑垂釣的漁翁。
草房主人丁伯陽倚門而坐,面前擺了張小木桌,左手拿酒壺,右手持酒杯,一碗白水蘿蔔,三根烤紅薯,就着半碟子辣椒麪,湊成一頓中午飯。丁伯陽喝兩口老酒,望兩眼房前的梅樹,神情怡然自得。
忽然間鑾鈴聲大作,河對岸馳來十二匹赤紅駿馬。當先者騰空躍上小橋,“咔哧”踩了個大洞,木質橋身斷爲數截。那馬四蹄插入冰水中,卻似狂龍出澗,一躍落到草屋門口。餘者旋風般跟進,霍地齊齊立住,馬身皮毛竟無半點水溼,火炭也似的肌肉上,冒起縷縷白汽。
馬上騎者佩刀持鞭,穿玄色緞褂,猩猩紅披風,金絲護腕繡牡丹,顯得富麗又彪悍。領頭那人四十多歲,白淨面皮黃豆眼,扭脖子張望道:“後山小道,應該走對了罷。”睨視丁伯陽,大咧咧的問:“喂,鄉巴佬,此間是什麼所在?”口音異樣,不是巴蜀人氏。
丁伯陽眼望斷橋,眉頭漸漸皺起。一名騎者罵道:“兀那野奴才!我家黃總管問話,你怎地不答?”丁伯陽抱拳道:“列位遠來是客,何故於路隳突,教鄉里人實難奉待。”手指河中飄浮的碎木,道:“此橋集全村之力造成,一朝損壞數日難修。請尊客照實賠償,之後但憑去留。”
騎者道:“哈,不賠怎地?你還敢強留老爺!”
丁伯陽後腦勺微晃,道:“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自古的道理,忠厚走遍天下,刁頑寸步難行。”口中詠誦文句,踱着方步擋在馬頭前面。
衆騎者平素橫行霸道,何曾被人頂撞過,當時便要發作。黃總管衝兩旁瞬目,示意且慢動手,笑道:“聽你言語似也讀過書。呵呵,少見,窮鄉僻壤倒有個酸秀才。好好答我的話,有你的好處。”摸出塊小金錠,放在手裡一拋一拋。
丁伯陽看他肯掏錢,臉色稍和,道:“本村叫做黑水村,三面環水。一條牛尾河阻斷交通,鄉人出外全仗此橋,望尊客…..”
黃總管沒把木橋放心裡,問道:“據傳蜀山玄門在這附近,你可知曉?”
丁伯陽一愣,隨即連連搖頭。黃總管出了會兒神,又道:“我再問你,近日可有古怪的外地客人出現?”丁伯陽道:“有啊。”黃總管忙問:“在哪裡?”丁伯陽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各位非官似盜,偏又囂張跋扈,確是不速而至的怪客。”衆人大怒,只欲縱馬將他踏成肉泥。黃總管道:“且慢,大事要緊。”擺手止住隨從,續道:“我問的是個女人,嗯,一個獨身行走的婦人,大約三四十歲光景,可能戴着皮質的面具。姓名嘛,她或稱姓龍,要不說姓桃,再不就說姓琰。”
目睹對方蠻橫無狀,丁伯陽怒意漸盛,冷笑道:“打聽單身女客,連人家姓什麼都弄不清,可見用意不良。”黃總管沉吟道:“多找些人查問纔好。喂,你叫全村老幼到此集合,若問得那婦人的下落,老爺重重有賞。”丁伯陽道:“年下各家團聚,誰肯來河灘受凍?尊駕錢多,先賠修橋之用罷!”黃總管道:“別人怕冷,你爲何在河邊飲酒?”
這兩句入耳,恰好搔着書生得意處。丁伯陽搖身晃腦,指點近處的梅樹,口占一絕雲:“雪域失嬌豔,紅梅氣色殊。世寒她自愛,不笑百花枯。這梅花乃歲寒三友之一,冰天雪地傲立綻香,正如君子高潔風骨。我輩讀書人持杯品鑑一番,方不負斯文氣度……”
拽文還沒拽完,黃總管一揮馬鞭,猛將幾株梅樹抽的粉碎。丁伯陽愕然道:“怎麼?”那鞭子驀地圈轉,鞭梢抽中他的大腿,棉褲立時裂開,肌膚上腫起兩條血痕。丁伯陽呼痛癱倒,一時爬不起身。黃總管喝道:“叫你好好答話,竟敢跟老爺東拉西扯,賞你幾鞭子長點兒規矩。”
旁邊有人道:“一個窮鬼酸丁,踩死算了,何勞總管教訓。”黃總管道:“正要鬧個大動靜,把村裡的人引來好問話,省得咱們挨家挨戶的追查。”凶氣忽現,喝命道:“給我打啊!打的他哭爹喊娘!”衆隨從催馬將丁伯陽圍在當中,皮鞭揮落如雨點,盡往脊背腿胯抽擊。雖然痛入骨髓,卻避開致命要害,顯是常年打人的老手。
丁伯陽嘶聲慘叫,但風勢偏弱,喊聲傳不了多遠。黃總管目光移向後邊的草屋,指定最大那間道:“燒了這狗窩,不信沒人來。”丁伯陽猛然從地上跳起,顧不得傷痛,叫道:“不要,不要燒,燒不得。”情急慌亂,伸開雙臂擋住屋門,一口氣央告:“大屋用作村中學舍,燒壞了孩子們無處唸書。列位老爺請息怒,小人替你們召集村民。”
衆人大笑道:“吃一頓鞭子,君子變小人,真是天生的賤骨頭。”黃總管道:“你是此村的教書先生?”丁伯陽已昏了神,拼命作揖道:“只求莫毀學堂,小人任從驅遣,任從驅遣……”
黃總管嘿嘿獰笑,使個眼色。兩側騎者縱騎跳上半空,長鞭揮出捲住房樑。馬蹄踩中泥牆,就勢發力往後急縱,只聽“撲隆”轟響,牆崩樑折,那學舍紙片似的扯裂,泥土草石紛雜墜地。丁伯陽驚怒交集,肚裡酒水翻涌,就想衝上去理論。忽然稚音“呀呀”,傳自破屋,竟是小嬰兒的啼哭聲。
這下衆人都愣了,黃總管道:“咦,狗窩裡有小狗。”一陣風吹開茅草,磚石堆中間躺着個男嬰,周身精光赤條,粉紅色的四肢不住扭動。說也奇怪,屋破時泥石砸落,嬰孩卻毫髮無損,連草屑灰塵也未粘上,冥冥中似有鬼神佑護。黃總管訝然道:“常說窮人命賤,果然不假。這天寒地凍的身無遮蓋,小窮鬼居然活氣十足。”對丁伯陽笑道:“你這狗才挺會算計嘛,新生兒子大冬天光屁股,衣褲尿布一概省了,攢下錢自個兒買酒吃。”
丁伯陽兩眼死盯那嬰孩,驚詫道:“這,這不是我兒子,這是誰家的孩兒?”尋思剛纔獨坐門前,何人將一個嬰兒放進家裡,自己怎地毫無知覺?黃總管眯眼端望,常言道“三朝孩兒醜似驢”,那小東西皮皺毛禿,如同沾滿血絲的生肉團。黃總管越瞧越厭煩,道:“生下這麼個玩意兒,你老婆絕對長的比豬還醜。”丁伯陽道:“我老婆?我結髮妻病故十多年,焉能生此幼子!”
黃總管道:“連親爹都不認,活着是多餘。咱也別手軟了,來呀,點火燒屋!”兩騎應聲馳近,手拉馬鬃毛,一霎紅光飛掠,從馬嘴裡噴射兩道焰流,登將草房點燃。衆人鼓掌齊贊:“呼焰豹大顯神威!”丁伯陽魂飛天外,耳聽嬰孩哭喊,一股勇氣直貫頭頂。當即貓腰衝進火場,手腳並用扒開碎礫,抱着那嬰孩跑出前門。幸而火焰被土牆阻了勢頭,只烤焦發須,沒燒傷體膚。黃總管冷笑道:“若非親生兒子,怎肯捨命相救?這狗奴才當面扯謊。”
丁伯陽抱定嬰孩,昂首怒斥:“賊子!禽獸!縱火焚我學堂,初生幼兒都不放過,喪盡人倫天良!”
這時四方腳步急促,許多村民望見火光,提水桶趕來施救。衆騎者立即分作兩撥,五人仍圍着丁伯陽,七騎上前阻攔村民,呼喝道:“都老實點站着,聽候總管老爺支派!狗東西耳聾了!還敢亂跑!”皮鞭“呼呼”的人堆裡狠抽。衆村民自由自在慣了,幾時受過外人的奴役?當下羣情激憤,婦女跳腳指罵,漢子操起棍棒還擊,怎奈對方騎着高頭大馬,鞭子又快又重。村民們抵擋不住,紛紛抱頭退避。黃總管暗忖“山裡泥腿子野的很,須得殺雞儆猴,讓他們明白違抗命令的下場。”
惡念甫生,“刷”的拔出腰刀,照定丁伯陽道:“老爺頭回入川,拿你發個利市!”運臂當頭劈砍,力道迅猛,勢將丁伯陽連嬰兒劈作兩半。忽然眼裡一花,慘叫刺耳驚心。黃總管定神看時,丁伯陽和嬰兒好端端的仍在當前。一名手下滿身是血,左臂已被齊肩斬斷,翻落馬鞍殺豬似的叫喚。黃總管駭然,暗想刀鋒分明砍向丁伯陽,怎會誤傷隨從?驚疑之餘殺心更盛,半轉身手腕後甩,蓄足勁欲再砍,那刀子卻似嵌入鐵壁銅牆,休想扯動分毫。
黃總管情知身後有異,猛一扭頭,只見倩影婷婷,一位紫衣少女冷面相對,筆直的站在刀尖上。黃總管大奇,胳膊肘往身前挪,卻又能動了。那少女也隨鋼刀平移,足尖踩刀尖,輕飄飄渾若無物。黃總管目眩神搖“是妖精!是鬼魅!?”沒等回過神,忽見少女後仰躍向空中,指端兩道黃光飄落草屋,一圈圈盪開,狀如金菊怒放,火焰瞬間熄滅。幾縷餘煙飄散,少女忽又站於刀口,一去一返兔起鶻降,身形輕靈飄逸。
在場衆人全看傻了,踮足伸脖有如木雕。一片沉寂中,遠處稚音乍響:“用劍氣滅火,雪姐姐好棒啊!”
沿河岸跑來個小女孩兒,頭扎兩個髮髻,肩扛幾隻雉雞野兔,氣吁吁的道:“小雪師姐啊,你是出夠風頭啦,獵物都給我扛,把巧兒累的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