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桃夭夭更佩服岳飛終生不納妾,不養姬。古代男子納妾天經地義,別說官宦大戶,小康人家也引以爲常。桃夭夭的孃親委身龍家,小妾當了十六年,飽受欺辱磨折。桃夭夭內心鬱憤糾結,推根尋底,孃親作妾源於龍老爺的色慾,所以痛恨男子三心二意,娶了老婆還要別的女人,簡直是衣冠禽獸。反之而視,岳飛始終只有一個妻子,在桃夭夭心目中就堪稱男子漢的楷模。
曾幾何時,桃夭夭掩卷神馳,只恨自己生的太遲,無福瞻仰大英雄的風采。如今活生生的嶽武穆出現,咫尺間音容宛然,足以令他欣悅忘憂。相處時日稍長,先前爲張保抱屈的怨氣消散了,他滿懷敬意,周身熱乎乎的如沐春風,總感嶽元帥怎樣做都是對的,自己的異議完全多餘。
七天之後,岳雲,張憲入獄,與岳飛分隔關押。桃夭夭心裡感傷,默默遞水鋪草服侍元帥。岳飛生平絕少誇談,舉手投足氣度穩重。日子沉默而不沉悶,忽忽流逝,轉眼歲末除夕。典獄官命放岳雲張憲進岳飛房中,讓他父子團聚,並送來一小桌酒食。雲憲二人進門含淚拜倒,向父親請安。岳雲見一個金人在房裡,叫聲:“狗韃子!”揮拳便打。依着桃夭夭的脾氣,何曾怕過強欺?但念嶽公子含冤受屈,恨的是奸臣,打的是敵族,情有可原,於是閉上眼坦然捱揍。岳飛急喝岳雲住手,命擺開杯盤箸盞,三人席地坐好,又讓桃夭夭坐在下首,自己的酒杯給他用。岳雲張憲愕然,不懂爲何禮待一個韃子。
岳飛道:“平夷用兵,制夷用禮。即便掃平黃龍,亦當教授禮道,使北人歸服王化。”岳家軍橫掃江北,多曾接納金兵投誠,岳雲想到這兒就釋然了。於是四人飲酒用飯。堪堪半夜,屋頂飄灑冰屑,寒風透肌刺骨。岳飛道:“下雨了?”桃夭夭捻了下指尖,道:“是下雪了。”
就在這時候,牢頭倪完領着幾個禁子進屋,面紅耳赤的抱拳施禮。嶽元帥看他神色異常,放下碗筷,道:“算來也該到了,有旨意麼?”倪完道:“現有旨意下了,但小的們怎敢......”腦袋垂到胸口,後面的話幾若蚊吟。
岳雲張憲見慣軍中行刑場面,立時瞧出情勢不妙,跳起叫道:“皇帝下旨要殺我們!”岳飛道:“莫胡猜,你兩個跪下。”見禁子拿着繩子,討了兩根拿在手裡。岳雲道:“定是要殺我們父子,用繩索綁了去。”岳飛道:“犯官接旨,自然要上綁!”親自動手將兒子綁了,再讓禁子將自己綁上,問道:“何處接旨?”倪完道:“風波亭上。”
桃夭夭驀地驚覺“風波亭!風波亭正是嶽元帥就義的地方!”扔了酒杯子,撲上前拉住岳飛臂膀,叫道:“嶽爺爺去不得!這是奸相秦檜的毒計,他想除掉你們。趙構那混蛋十二金牌調元帥回師,只因他打算投降金國。嶽元帥是降金的礙腳石,必先除掉而後快,又尋不着罪狀。秦檜狗急跳牆,吃黃柑時起了狠心,挖空柑瓤藏字條傳給万俟卨,教連夜取了嶽爺爺性命,傳聖旨是假的,風波亭是刑場......”說的又急又亂,猛然想到“嶽元帥沒讀過《宋史》,哪會相信我的話?”
當時秦檜權傾朝野,趙構更爲當今皇上,他竟直呼“奸相秦檜,趙構混蛋”。禁子們立時拳腳相加,掀翻按住四肢,將稻草塞進他口裡。桃夭夭拼命掙扭,喊道:“快逃,嶽.....嶽元帥,快逃......”
張憲道:“這金人言之有理。”
岳雲道:“朝廷既然殘害忠良,索性打出此間,召集兵馬與韃子決戰。萬千敵陣尚可出入,區區小牢怎奈我何?”
岳飛厲聲道:“胡說,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視死如歸,有何懼哉!天日昭昭,且看奸臣受用幾時!”轉對倪完道:“草墊內有我血書,請獄官交給朱仙鎮牛皋等部。岳飛部屬大多粗豪,聞我身死恐生事端。此書可定軍心,保聖上江山安穩。”倪完接書應諾。嶽元帥恭敬下跪,朝皇帝所處方位捺頭三拜,告曰:“罪臣不能收復舊京,迎還太上皇,寧德皇后梓宮,合當萬死。伏惟陛下聖明籌謀,早定滅金大計,使天眷歸國,宗廟再安,萬民得享太平,陛下高枕萬年無北顧之憂,臣於九泉之下亦沐聖恩。”
桃夭夭大嚷:“趙構鼠輩,他只求投降苟安,他不敢跟金國打仗!元帥別爲他白送性命!”岳飛不理,回顧二子,毅然道:“走!”大踏步走向門外。
忽然,桃夭夭放開嗓門吟誦:“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這是岳飛紹興四年所作《滿江紅.登黃鶴樓》的下闕,意爲“士兵在哪裡?刀鋒上是他們的血肉。人民在哪裡?土溝裡是他們的屍骨,可嘆江山依舊,昔日繁熙村莊卻因戰亂而毀滅。”此刻吟出,分明是質問嶽元帥——您死了成就忠名,老百姓怎麼辦?士兵們怎麼辦?剛收復的國土落入敵手,千家萬戶又將慘遭敵兵蹂躪,您於心何安?何不衝出牢籠重招舊部,救萬民於水火,解黎庶於倒懸!
悲涼字句迴盪耳畔,岳飛步履遲重,慘然泣道:“天意如此,奈之若何?”兒子將死都未傷感,聽百姓受苦卻落淚了。但僅此一滯,岳飛又復剛毅,加快腳步走向大門,背影倏然消逝,空蕩蕩的過道,只剩幾粒浮塵飄舞。
注:本書所寫的“岳飛”,絕非歷史上真實的岳飛(只是性格大致描摹史書所載),包括背後刺字“精忠報國”,實爲“盡忠報國”,而“制夷用禮”的說法,和歷史上岳飛“盡屠夷種”的論調更是大相徑庭。本書中的岳飛,主要從《說岳傳》《武穆演義》等舊小說取材。借用的情節人物,皆是針對舊小說而言,與史實不甚相干,精通曆史的讀者無須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