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魔王的真身終於顯露人前。
南方魔王九尾龜黿,西方魔王子虛天師,東方魔王秘忍神主,附隨在他們身上的奇談怪聞,籠罩在他們頭上的譎雲詭波,都不及北方魔王赤睛大鵬出現時的情景更令人迷惘、震駭。
一霎間衆人眼花繚亂,凌波往日的言行,身影笑貌,恍若走馬燈一般閃過眼底。性格寧靜淡泊、處事多謀善斷、待同門親如手足、爲宗派甘願損身捨命......劍仙門大師姐留給人的印象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桃夭夭、李鳳岐對她抱有懷疑,最多也只從內部爭權奪位設想,從沒有將“邪魔”二字與其相關聯。龍百靈隱約覺出端倪,心頭卻似多了一道屏障,擋住那個難以接受的結論進一步證實。忽然間轟隆炸響,驚破衆人迷思,遠處大鵬雕像四分五裂,紅色光芒隨天雷劍飛向凌波,倏然沒入凌波的額間。衆人聽見原野上回蕩着熟悉的話音:“所謂第一魔王赤睛大鵬,不過是芸芸衆生的無明妄想,或引崇拜,或招憎恨,或生懼怕,千般顛倒迷亂,終致仙魔紛爭不絕。如今清平萬世即將開啓,正是去僞存真的時候了。”說着轉動頭頸,宛若環視之狀,問道:“誰願與我光大宗門,共建奇功,仍將是我的兄弟姐妹。”
唐連璧忽道:“你不是瞎子麼?因爲眼裡藏了大鵬鳥的精魄,怕人發覺才裝成那樣。”
凌波恍若未聞,繼續說道:“峨嵋存亡只在一線,望各位.......”唐連璧道:“眼爲精魄之巢海,讓大鵬佔據如何看得見,這麼說瞎眼是真的了。自殘隱忍多年,原來你是想在今天當上第二個妖皇.......”話音未落,方圓數裡範圍猛然熾熱如太陽,大地騰起赤霧,草石沙土甚至溪流都被點燃了。一條紫色影子拔地飛躍,帶動熱流撲向唐連璧。峨嵋衆徒未料凌波說動手便動手,溫和的言色似還殘留空中,熔燬萬物的神功已經推進到身前。天龍神將李鳳岐反應極快,沒等敵方法效釋放,立即展開第三層天王盾護住四方活物。緊接着桃夭夭發功迎敵,唐連璧持神劍還擊,水火雷三種神力合一,催破堅障的威力比熱流更強數倍。衆人均想以前身經數次險厄,天山仙靈和元宗祖師的難關都已度過,縱然凌波道術精強,也休想在這一戰中佔得便宜。
正待羣起相攻,忽然那紫影彎曲變形,彷彿輕煙繞着巽風劍疾速飄舞。一眨眼工夫,玄水、離火兩劍也加入奇變,攪動零零星星的碎片旋飛起來。這時衆人才看清凌波站在原地沒動,形魂凝定如初。但那條紫影能夠運氣施法,顯然是凌波的真身,莫非她也會分裂元神之術,像當初桃夭夭那般分化無數個“自己”作戰?即便如此,分身的法力絕對達不到這等境地。慕蘭若沉聲道:“恭喜峨嵋大師姐,修成了撕裂虛空的手段。”百里文虎道:“不是撕裂那麼簡單。”真氣隨話音流動,猛地一條神龍躍出腰腹,鱗爪揚舞處雲層重如山壓,同時神虎蹬地疾進,從下方撲向敵人正面。許大安統領的獸羣跟着咆哮發威,更添戰團威勢。虎搏龍神功不愧爲馭獸第一神功,轉瞬間控制戰局,便將光怪陸離的物象限定於兩方交戰的十丈圈子內。
然而神功終虧一簣,龍虎二神獸衝到凌波跟前丈餘處就再也前進不得,只在那裡翻滾撲騰,似乎和攻擊目標存立兩個不同空間。衆人暗自驚異,又看唐連璧不停旋轉、飄移、往返速度愈漸遲慢,與其說是在奮力搏擊,不如說像掉進蛛網的螳螂。飄動的衣袍如雲如霧,也開始攪起一片片亮晶晶的碎片,每一片都映出唐連璧的形樣,就像憑空打碎了無數面鏡子。
桃夭夭喊道:“虛空不可強突,須當循着三易卦象補合!唐連璧,你這樣亂衝亂闖,只會陷入異世更深!”
渺渺茫茫之中,並存着無窮無盡的時空,其間有虛無區域阻隔,天外道家以“虛空”稱之。當日桃夭夭掉入幽冥江穿遊古今,間或進入廣大空寂的地方,那便是隔開各個時空的“虛空”了。鎮妖塔由紫元宗造設,幽冥江也爲他親手開闢,玄門當中理應存有這種打破虛空、打通異世的奇術,只不過需要特殊的法器輔成,修煉者還得專攻通靈秘法,難度極大且易入魔,歷來修煉此術的玄門高手少之又少。凌波常駐止觀法界,衆徒敬佩信服之餘,從沒深究過她修煉的法術有何風險,能夠導致何種後果。此刻對敵拋開同門情義,塵封的記憶打開了,李鳳歧道:“玄門秘道術!凌波,你用玄門秘道術放走金輪教四大護法!”一句話點醒衆人,往日的懸疑登時豁然明瞭。
金輪教四大護法和殊勝佛借一張空白圖畫逃出普善島,此事原本牽涉凌波,只因當時變起倉猝,衆人顧不得細細思量,過後也就放諸腦後了。這會兒經李鳳歧提點,明顯是凌波放走邪魔的嫌疑最大。隨即衆人漸次記起,十餘年前金輪教攻山,正是凌波在大勝後放走了羣敵;玉銀童藏身九陽谷,她明明知道卻故意隱瞞,放任邪徒逃回藏地;前些日子峨嵋山大戰,同樣又是凌波以“解怨修好”的理由放走了子虛天師.......種種跡象表明她必爲邪道一方,故而處處護全邪魔。可爲何又會召集峨嵋羣英強攻金輪教魔巢?爲什麼峨嵋每次瀕臨滅亡時,她又一次次挺身而出,挽狂瀾於將傾,扶危廈於即倒?
歐陽孤萍道:“玄門若是刀刃,魔道就是磨刀石,她要讓兩方鬥而不亡,長期爭鬥下去,好給妖皇磨鍊出最強的真武陣。”
衆人恍然大悟,常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玄門每經劫難又重振門庭,實力必定大爲增長。送桃夭夭去白露坪除妖,引出李鳳歧重任天龍神將;集九陽徒衆圍攻邪教,重建真武陣各部分戰力,一樁樁事件皆爲凌波所策劃,看似促成宗派之興,成全同門之義,沒想到其中竟然包含巨大陰謀。忽然一個女聲大喊:“不對!全錯了!你們誤會了!誤會了大師姐她的意思,你們錯怪大師姐她.......”小雪抱住頭不住搖晃,宛似萬根鋼針扎入腦髓般痛苦。戰端初起時她便站着發愣,此時卻像被炸雷驚醒,莫名慌張又不知所措。龍百靈叫道:“你發什麼傻!快入真武陣啊!妖皇已滅,赤睛大鵬無法借取陣法效力,我們結成堅陣才能避免陷入異世!”百里文虎道:“此言極是,用丹陽九轉連通真氣,把唐連璧拉出來。”黃幽疾呼:“破她眼中紅光,那是魔氣凝結所在!”桃夭夭卻道:“不,她那劃出秘道破開虛空的筆,就是天雷劍的本體.......我們必須先奪取天雷劍.......”
紛亂的話音似已飄遠,小雪只聽對面說道:“師妹,他們都不願爲玄門盡忠。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的。”
小雪擡起淚眼,嚅囁:“師姐,大師姐,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凌波神態溫靜如常,一根頭髮絲都未見散亂,微笑着說:“我會讓你明白是怎麼回事。小師妹,我現在就送你去看,送你去完成最關鍵的那一環。”長袖倏地舒展,隱隱露出閃光的堅物,至此僞裝盡除,可看出光芒儼成長劍形狀。桃夭夭大叫:“不要受她蠱惑......”疾施丹陽九轉仍慢了一拍,真氣僅僅纏入經脈,卻未能將元神留住。小雪眼裡一花,恍恍惚惚之際,已然置身於另外一個空間。
四周林木蔥蘢,水流潺湲,上方星光璀璨,幽藍色的薄霧宛若神秘女郎的面紗,半遮半掩着山谷、高崖與碧潭。此景深邃奇美之極,足以令人見之忘卻萬般雜念。小雪打了激靈,認出這裡就是止觀法界,忽又聽斷斷續續有哭泣聲傳來,當下循聲走了十餘步。一眼猛見巨石兀立,上面竟是大鵬鳥的雕像!
石頭前面有人邊哭邊求告:“祖師,請您給我指一條明路吧,我該怎樣做纔好.......”從樹葉縫隙看過去,只見凌波跪在那大石前,手抹淚水仰着頭,神情既傷心又無助,什麼沉穩、睿智、端莊等等爲人熟知的特點一概全無,跪在那兒的凌波,無論從相貌和身形上辨認,都只是個十四歲的峨嵋小女徒。
小雪渾身一震,胸口似被鐵錘砸中,一個驚魂動魄的事實在腦中顯現:“這是.......這是十幾年前啊!凌波師姐的眼睛還沒瞎,李師兄還沒離開峨嵋山!這是十幾年前的止觀法界!”略略定神,又想到“止觀法界連接蒼琅密境,所以這能找到赤睛大鵬鳥的神像。原來凌師姐早就偷偷潛入止觀法界,她一心想振興玄門,找本派上乘道場修煉道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尋思間,只聽凌波哭訴道:“亂塵師尊把我許給了李鳳歧,實在是........他這樣做實在是比生生分開我們,永遠不許我們見面還要糟糕一萬倍。李師兄的性子我比誰都瞭解,別看他強裝大師兄的樣子,其實最不喜歡約束,強加的東西他決計不要,更何況.......他心裡裝了別的女人,今生今世都容不下我了。哈.......我竟然說出來了,真不要臉,哈哈,亂塵果然夠亂,教出我這麼個亂性不知恥的徒弟。唉,他們叫我大師嫂的時候我好喜歡。”
尖刻之語喃喃道出,夾雜瘋癲、憤怒、乃至充滿孩子氣的情緒。凌波從小着意修持空靈之道,給人萬事無願無求的感覺。然而人之天性無法強壓,她跟李鳳歧自幼一處長大,李鳳歧那種灑脫不羈,率意而爲的言行恰好填補了她內心缺憾,由此萌生終身相伴之願。她明知這種感情與功法相背,更無法表露,於是愈加作出老成淡然的姿態,豈料適得其反,越是壓抑作態反而越是深刻入心了。若從細處推析,小小女孩兒並未深解男女情愛,只是意識到李鳳歧一旦離開身邊,自己就過起將永無止盡的清修生活。絕望念頭縈繞如熾,引動久積的煩鬱爆發,終於令十四歲的小女如怨婦般破口宣泄起來。
小雪聽得呆了,暗想“凌波大師姐,她居然喜歡過李師兄!而且還這麼刻骨銘心!這怎麼可能........李師兄愛的是瀟瀟啊,現在又有了歐陽孤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