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黑漆漆看不見路,似乎也沒村落人煙。車蓬被風颳破,裡面全溼透了。靈下地四顧,夜風吹來透體生寒,莫名的害怕起來。往前走幾步,連着崴了幾下,腳踝崴的鑽心痛。蹲身摸到兩根枯枝,撕開裙子裹了,再從布包裡取火摺子點燃。四下裡一望,左手邊就有小片柳林。
此時正值夏季,草木本該繁茂,那樹上都光溜溜的沒了樹皮。龍靈步入其間,只見乾草枯葉成堆,蜷身睡進去,倒比水溼的騾車暖和。蓋慣錦繡被褥的貴小姐,閨閣培育的嬌花,而今以天爲房,以地爲牀,貓兒狗兒似的藏身草窩,處境窮窘實難描摹。花容月貌也不成樣了,長拖泥帶水的披散,臉上是污垢,若是莊公子瞧見,大概也不出“傾國傾城”的讚歎。但她想不到這些,只是感到糝。此地極是怪譎,夏夜聽不見蛙鳴,陰森森的寂靜裡象藏着某種惡物。火把插離頭半尺高的樹杈上,說什麼都不敢熄滅。就看蛾蟲縈聚,爭先恐後飛向火焰,又接二連三的燒死掉落。
靈呆呆看着,暗疑“它們燒不痛麼?”忽癡想“飛蛾撲火的時候,一定是很快樂很幸福的。”
一剎那,明白了唐連璧笑容的含義。他到處尋神劍,或許要回古代找那鬼方女子;或許見到她後就會馬上死去,可仍是無畏無悔,孜孜以求,那決然毅然的態,不正象這撲火燒身的飛蛾麼?龍靈入神的癡想着,時而覺得可憐,時而又覺可敬,思緒紛雜莫知其適。忽然遠處哭聲大作,獨將心底那股悲意勾起了。
畢竟是天座教出的才女,登憶起“何處悲聲破寂寥”的詩,思量我正感懷欲泣,何人先我而哭?隱有知音之感。聲響打破黑夜的死寂,驅退了懼意,當下手持火把循聲尋去。走出兩箭地遠,看到土溝下蹲着五條人影,一旁有個七八歲女童打滾嚎啕。
走近看時,那女孩不哭了,接過大人遞給她食物,埋頭只顧大嚼大咽。龍靈舉高火把,現他們圍定橫放的東西,兩手撕扯取食,輕聲問道:“小妹妹,你們吃什麼?”那幾人愕然擡頭,略略閃開些空隙。靈凝眸細觀,驀地全身僵硬,那地上躺的竟是一具死屍!腸穿骨現給開了膛,皮膚焦黃乾癟,顯是近倒斃的病夫。小女孩咧嘴笑道:“吃我哥。”白森森的牙齒露着,舉起啃掉半邊的死人手掌。先前她滾地哭鬧,居然是爲沒分到死去兄長的肉!
龍靈一動也不動,從頂門到腳尖似被冰水灌透,三魂七魄都已凍結。那幾個人破衣爛衫,眼突涕流,三分似人形,七分倒象地獄裡的餓鬼。懾於面前少女言行特異,一時未敢妄動。漸瞧出她是單身獨行,眼裡的兇光又變熾盛,呼呼喝喝的圍上前。靈這才驚覺,一聲尖叫急放冰蠶仙,捲住左近樹木,幾起幾落飛身逃離。這是危難激的潛力,雖是超常卻難持久,待到躍入車內,已然力竭昏倒了。
天幸騾子腳力尚足,察覺有人登車,立時撒蹄順平路奔跑。天色黑過又亮,日頭東昇又偏西。騾車忽動忽靜,終停一處高坡後邊。龍靈趴臥歇神,一天一夜沒吃喝,本應飢渴交加,卻總感胸腹間憋悶作嘔。拼命想忘掉昨夜的慘景,可一想起那小女童麻木癡呆的笑臉,心裡就是說不出的難受。
夕陽西垂,風氣清爽,煩惡減輕了些。龍靈強撐着下了車,自料再也趕不動路,只願聽天由命,隨便到個地方躺倒算了。野外涼風輕吹,精神似長了幾分,忽看遠近樹樁斑駁,也是被剝掉了樹皮的!心裡陡然一緊,登上高處舉目顧望,山坡下正走着兩三千人,個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恍如走向地獄的大羣活鬼。
原來南方洪澇頻仍,去歲秋天豪雨暴肆,入冬霜雪連綿,至今春竟無三日晴朗。莊稼被水沖毀,存糧漚爛泡臭。四月間好不容易晴了十幾天,又一場雹子砸遍方圓千里。牲畜房舍器具砸毀無數,民間再無力量補種晚稻救急。災害如此兇濫,偏生又遇倭寇大舉犯疆。朝廷徵兵徵糧不及,哪顧得上賑災,租賦反比往年加重幾倍。天災加**,膠東,蘇南,浙北各地城鎮絕糧數月。貧瘠鄉村的景況愈加慘苦,莫說吃樹皮,吃草根,便是山頭的白土都磨成面,烙成餅,吃進肚,結果解不出大便,十個脹死五雙。人餓急了什麼也管不了,終於將死人的肉割了來吃,漸至活人相食,甚而自家親人病弱難行的,也殺了充作乾糧。鄉下村莊十室空,殘存的人不甘等死,結隊成羣向內陸地區逃難。
龍靈看到的,就是這種逃荒的隊伍。男女老少挨肩攜臂,看起來似乎還友愛互助。但如果有人餓昏跌倒爬不起身,左右兩邊馬上蜂擁圍攏,爭着砍手的,割腳的,如同兀鷹搶奪獵物。同類相殘已成慣例,人人行之若素,好友親朋間還招呼同享!人情到這時候還存!只是扭曲變異成不知什麼東西,使得人羣變得比獸羣加陰沉可怕。此情此景,有良知的人看見不落淚,那隻能是鐵石心腸了。一位素習詩書的大家閨秀又作何感想?書上“易子而食”的痛述,“白骨露野”的悲嘆,所有描述感嘆都顯蒼白平淡。龍靈身心悸震,只這悽怖的畫卷前潸然呆立。
騾子叫了幾聲,靈尚存兩分神志,調頭離開高地,快步繞到土丘後面。從石縫裡往回望,那些饑民已聞聲衝上山坡,七手八腳放倒騾子,開剝分搶。龍靈的身影爲土丘遮掩,躲掉這場劫禍,沿小路往偏僻處行去。
悲懼替代了疲憊,一氣走出五里遠,泥水漫過膝蓋尚不知覺。漸漸走入山坳,順水漂來許多死豬死羊,整麻袋的米麪糧秣,靈暗疑“饑荒鬧的這麼兇,怎麼這裡還有糧食?”她是何等聰敏的人,定下神放眼觀察,見山腳下長牆坍塌,木石散亂漂流,登時心裡明白了――必是本地富戶此建倉囤糧,想趁災荒年大賺一筆。豈料山洪暴,沖垮了苦心修造的秘密倉庫。靈也是餓的慌,想起有一件事還沒做,忙抓撈麻袋,揀那稍微乾淨點的生白麪,顧不得污水泡過,挺脖子死命嚥下幾團,暫時壓住了飢火。隨即找到一塊朝陽的平地,刨個淺坑埋掉蠶娘子,壘起小小尖尖的墳頭。
土墳壘成,龍靈悲從來,伏地放聲大哭。鬱積多時的悲傷終得泄,可這是爲誰悲慟?爲桃夭夭,爲蠶娘子,爲所有不幸的生靈?她自己也說不清,此前覺得身世苦,分離苦,傷情斷念的苦,直到今天,纔算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苦難”。然而,上天用意何爲,他造出芸芸衆生,就是送到世上來受苦受難的麼?
哭罷手腳綿軟,站不起身走路了。這樣也好,就這永遠陪伴蠶娘子。龍靈伸出指頭,撥弄墳邊石子,輕輕的道:“妖類千方計想修人身,可這人類的世界哪,實想不出有甚好處。”
突如其來的,身後有個聲音問:“你厭倦人世了嗎?”
此刻,靈對任何神魔,餓鬼,禍害都已無所謂,隨口應道:“是啊,我厭了,也很疲倦了……”
那聲音道:“你跟我走,我帶你去個地方,一定不會教你生厭。”
平淡的語調似隱含魔力,靈忽覺心緒安定了,暗疑人臨死前真會遇上黑白無常,幽冥使者?疑念乍生,思來者用意,並沒朝後轉頭。
那聲音又道:“可你的屍必須運回峨嵋,我又不好直接去辦。嗯,要放顯眼的地點,方便峨嵋弟子找到才行。”
靈打個激靈,驚道:“你是東瀛秘忍!”
那聲音笑道:“果然天縱靈慧。你的屍體送回去,峨嵋派忙於救你復生,勢必無暇東顧,秘忍奪取原的大計就少了許多阻力。呵呵,種種利害關係,一念即已想通,果真是聰明的緊。”
靈一驚則寧,打心眼裡厭煩紛爭,說道:“那祝你們成功,永不跟峨嵋派碰面纔好,免得大家拼個你死我活。”口應答,仍是背面相向。
那聲音道:“好隨性的女娃兒。連即將結束你生命的人物,都不想看看長什麼樣?”
靈道:“你給我看麼?偷偷走近背後,分明想藏匿形跡,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那聲音笑道:“從後面靠近你,是怕一看到我的樣子,你會驚嚇過。這會兒話已挑明,你又如此鎮定,咱們應該坦誠相見了。”靈自認見過世上恐怖的景象,尋思還會被哪種怪相嚇到?究是青春少女,抵不住好奇心起。那聲音輕喚:“慢慢轉過來,對了,慢點,我舉着你拿過的火把,轉過來……”
緩慢側過半邊身子,龍靈猛一轉面正對,大叫:“啊!――!”
隨着這聲驚詫至極的叫喊,夢局完結了。陽光照進屋子,那口冰棺散着璀璨的色彩。
龍靈後所見是何怪物?她的死因若何?魂魄怎會毫無痕跡的失落?諸多疑問都沒揭示,夢局便戛然止。一連串事件呈現,而結局愈撲朔迷離。
屋兩人如癡如呆的對坐。許久,蘭世海道:“惟有一點明確,龍師妹的死,是……是秘忍設下的陰謀,企圖把我們支開,到崑崙搶白靈芝,他們好趁機侵佔……侵佔東南……”迴夢法耗神甚劇,他斷斷續續的吐詞,一面調息蓄養元氣。
桃夭夭道:“既是陰謀,爲何秘忍要明說?”
蘭世海道:“因爲他們認定師尊難過情字關,爲了救活龍師妹,寧可棄天下人不顧。”言及與此,神色漸轉嚴峻,沉聲道:“設夢局追查真相,上崑崙取白靈芝救人,我們的行動早敵方預計之,故此言出無忌,且還含有激將的意味。”略停頓片刻,接續分析:“離八月秋沒多少日子了,子虛天師運控巽風神劍,想必業近功成。現今崑崙派實力劇增,想衝入齊天宮強奪白靈芝,非得集峨嵋門的人手不可。但東南局面吃緊,抗擊外侮刻不容緩。莫若畢其力於一役,立即率門到東南消滅秘忍,三五天內完事,再趕往西邊擊潰崑崙派!”話雖如此,幾天內想除掉秘忍,實是故作輕鬆的說辭。倘若東南戰事久拖未決,白靈芝遲遲取不到,復活龍靈的希望也將日漸渺茫了。
桃夭夭沉默不語,額頭面頰**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
蘭世海道:“夢局裡情形咱們也看到了,魔道荼毒世間,東南姓受苦極深。我們若不殄滅妖魔,救民於水火,學成法術又有何用?師尊,你跟龍師妹情深意厚,是乃天理人道使然。但情有大小之分,悲憫天下蒼生,纔是身具大情懷的仁士。先滅秘忍再戰崑崙,方合正道領袖的責任;若先戰崑崙,只顧兒女私情,則了秘忍圈套,造成惡果悔之無及。師尊,這情字關您定要……”
桃夭夭揮揮手道:“你先出去,容我想想,一個人靜靜的想想。”隨即雙手抱頭,臉孔埋進膝間。蘭世海再不多勸,作個揖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