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瑞光城的詹府之中來了一位訪客,不過主客之間的交談似乎並不愉快。
“詹公,接連幾日,堅爪部落都在沿着旦河往上游方向走,再這麼下去,很快就會接近最南端的廣遙鎮了。”
來客三十餘歲,身形微胖,下巴蓄着鬍鬚,儘管一襲便裝,可從舉止氣度上,還是能看出其人身份不簡單。
詹公不慌不忙一搭茶盞,道:“葉從事,這是寧山新出的鳳遇茶,不妨品上一品。”
葉從事卻是坐着沒動,神情嚴肅道:“詹公,我不是來喝茶的,柳公府聽到這個消息後很生氣,公府入都堂只有月餘,還有抱負未曾施展,他不希望看到都護府南域開啓戰端。這事你今天無論如何要給一個明確交代。”
詹公看去很是篤定,在葉從事質問般的目光下慢悠悠喝了一口茶,隨後放下道:“葉從事,要相信小兒,治同他一定是可以安撫住那個部落的,
葉從事道:“現在的情況,又讓我如何信你呢?”
詹公呵呵一笑,撫須道:“我活了百多歲,什麼樣的場面沒有見過?六十年前那一戰還不是一樣挺過來了?你放心,再容我一日,當會給公府一個交代。”
葉從事看了看他,站起身,道:“好,那我照實回覆柳公府,希望能等到詹公的好消息。”拱了拱手,便往外出去了。
詹公立刻吩咐管家送客。
只是等葉從事一走,詹公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立刻從臉上消失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濃濃的憂慮和焦躁。
“那羣學子怎麼回事?不是叫他們一到堅爪部落就搞清楚狀況,怎麼到現在都沒回音!”
就在此時,一個親信役從自外走進來,一直來到他身邊小聲說了幾句,詹公一驚,立刻吩咐更衣,離了宅院,乘馬車匆匆趕到泰陽學宮趕來,
泰陽學宮奎文堂中,一如上回,遲學監召聚了四堂學令和各屬堂主事從事議事,等了許久,人差不多已是到齊。
洪學令方纔說了幾句話,就見大門推開,詹公微微喘着氣,拄着柺杖走入進來,立時有人站起打招呼,道:“詹公來了。”隨後堂中又響起了零零落落的招呼之聲。
詹公很明顯的感覺到,這些人對待自己,遠不如上回那般熱情了。
遲學監坐在主位之上並不起身,他擡頭看了看,道:“詹公來了啊,嗯,這件事與詹公也有關,既然來了,也一起坐下來聽一聽吧。”
他對洪學令點了下令,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洪學令清了清嗓子,道:“這幾日來堅爪部落的突然北上,根據之前傳遞上來的消息,我們懷疑此事或與詹節使處事操切有關……”
詹公此刻還未坐下,聽到此言,動作一頓,忍不住擡起頭,發聲道:“洪學令,此言何來根據?”
洪學令道:“詹公,詹節使去到堅爪部落後,前後共是發回三封書信,其中每回都是提及,因難以見到堅爪部落大酋首,故他欲尋機相見。”
他在身前的文檔中翻了翻,舉出一封書信來,“尤其這第三封書信上說到,堅爪大酋首出外捕獵,他欲冒險一見,可算算時間,當就在這封書信發出未久,堅爪部落便就將之扣下了,而後整個部落就開始沿河北上,所以就算不是他直接導致此事,也定然與此事有着間接關聯。”
詹公看向座上諸人,道:“諸位,就在上月,堅爪部落異動頻頻,我兒在此危急關頭趕到了堅爪部落之中,而後近月這部落就再無動靜,是何緣由,不問可知。堅爪部落不過一個土蠻,不識禮儀,不問道德,而今之變,許是其內部生亂,那我們應該設法查知其癥結所在,而不是不問情由,先去懷疑己方功員!”
座上有人道:“詹公莫急,我等只是推斷,並非定論。”
洪學令道:“詹公,詹節使現在被困,而我們瞭解到的情形來看,你派去接觸的人也是生死不明,就算我們想要弄清楚發生了何事,也指望不了詹節使了,所以我們需要派遣一個同樣精通堅爪部落語言的人前去……”
“不需要!”
詹公突然一揮袖,喊了一聲,讓周圍的人嚇了一跳,沒想到他這麼大年紀的人嗓門也是不小。
詹公喘了兩口氣,看着座上諸人,又放緩語氣道:“諸位,莫要把這件事看得太重了,我以爲不過這是一件小事罷了,而且很快就可以得以解決。”
洪學令看着他道:“詹公,你何以有如此信心?”
這個時候,外面忽有一名助役走了進來,手上託着一封書信。
衆人紛紛看去。
那書信一直被送到遲學監座前,他伸手接過,打開看有片刻,擡頭道:“堅爪部落停止北上了。”
“停下了麼?”
衆人議論紛紛,許多人露出欣喜之色。
詹公鬆了一口氣,略顯激動道:“我說過,我兒定然可以解決此事的。”
遲學監沒有理他,沉聲道:“這封書信是學宮裡的幾位學子聯名從堅爪部落裡寄來的。”
“學子,堅爪部落?”
衆人有些莫名其妙,什麼時候又有學宮學子跑到堅爪部落去了?
遲學監板着臉,道:“有人趁張輔教不在,把他教授的學子私自調去與堅爪部落的土著交通。”他目光往左右一掃,眼神嚴厲,“此事誰做的?”
學宮歷來的規矩,誰帶的學生,就由誰負責,他人若要調用的話,那至少要經過師長的同意,以分清權責。
當然,這個事情雖然不合規矩,但也可大可小,可是未經學宮的商議和允許,居然主動向堅爪部落派遣學子交流,這要是弄出了什麼事情,都堂完全可以將責任推在學宮頭上。
遲學監轉頭看向万俟學令,做這件事一般的人可做不成,必然是學令纔有可能,而這裡只有其人與詹公關係最深。
万俟學令有些心虛,不自覺避開了遲學監的目光。
詹公這時道:“不用去看万俟學令,是我讓他如此做的,我這也是爲了搞清楚具體情勢,是爲了學宮,爲了都護府!”
洪學令冷聲道:“這不合規矩吧。”
詹公大義凜然道:“在都護府利益面前,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況且那些學子不是帶回來書信了麼?堅爪部落也停下了,這說明這件事是做對了。”
遲學監冷然道:“停下?”
他晃了晃手中那封書信,“信裡面說的很清楚,堅爪部落之所以停下,是因爲這幾天都護府的雨勢波及到了旦河下游,那邊遭受到了大雨,使得那些土蠻無法冒雨前行罷了,這與詹使節沒有任何關係。”
他看着詹公,“信中還有內容,說這回是詹使節觸怒了堅爪部落的大酋首,才致後來的事發生,這就與我們之前的推斷相符了。”
詹公臉上一變,急着否定道:“這是絕無可能之事!”
遲學監不理他,將書信遞給洪學令,道:“傳下去給諸位覽閱。”
洪學令大致翻了翻之後,就遞給下一個人,在座之人在輪着看下來後,看向詹公的眼神都是意味不明。
詹公越來越覺不妙,書信最後傳到了他這裡,他伸手去抓,可或許太急,沒有抓穩,反是掉落在地,於是彎腰拾撿,但幾次都沒能撿起來,還是候在一旁助役過來,纔將之擺在了案上。
詹公抖抖索索拿出一副眼鏡,戴上之後,這纔拿起書信細看,過了一會兒,他的手不停顫動起來,憤怒道:“此事僞造,一定是僞造!幾個學子的話怎能相信!”
他嚓嚓幾下,就把書信撕得粉碎,隨後撐着桌案直喘氣。
遲學監冷冷看着他,呈送到堂上來的書信都是留有抄寫復件的,就算撕碎了也沒什麼,他道:“事情已經清楚明白了,洪學令……”
洪學令一點頭,站起道:“玄府傳來的消息,張輔教已在迴轉瑞光的路上,此刻正好與敞原相距不遠,我等當提請都堂,移卸詹治同節使之位,改由張輔教接任,並全權負責安撫堅爪部落的事宜。”
頓了下,他又言:“鑑於張輔教本身學職較低,故我在此提議,提他爲學宮學正。”
座下之人稍稍交換了一下意見,便有一人先出聲道:“在下附議。”
“附議。”
“附議。”
“附議。”
底下一片附議之聲。
“諸位!”詹公用柺杖使勁的頓着地面,發出急促而沉重的聲響,他聲嘶力竭道:“這對小兒不公平!”
洪學令義正辭嚴道:“詹公,涉及都護府生民的大事,從來都不是兒戲,令郎是去安撫部落,可如今我們看到的,卻是有負學宮期望,有負都堂所託!詹公,注意下臉面吧,不要太難看了。”
詹公仍在掙扎着,“可是,我兒……”
在座許多人都是暗暗搖頭,暗道詹公老糊塗了,看來他也是關心則亂,看不出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挽回的可能了。
詹公這時一轉頭,看向遲學監,雙目發紅道:“遲昭,我爲都護府效力八十載,曾經陷陣殺敵,險死還生,更爲學宮教化萬民,興禮布樂,豈能受此不公?我要去都堂,去找柳公府面呈此事……”
“詹公!”
洪學令猛然打斷他。
詹公驚訝看去。
洪學令表情嚴肅無比,大聲道:“詹公,你要顧全大局!”
詹公一下睜大眼,這句話有些莫名的熟悉,似乎是以前他經常對別人說的。
眼前的人影似是變得模糊起來,那聲音則在耳邊迴盪不止。
他有些茫然。
大局?難道我不是大局麼?
柺杖從手中滑落,他倒了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