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百道符咒,每一道法術變化都不一樣,但每一道之間又有所關聯,如同造化之功前後因循,如同勾連起一片恢弘圖景,漸漸形成某種高深法度。
與郭岱以《丹樞篇》凝聚法術於各處樞穴不同,這近兩百道符咒施展其一,自然必定勾連其餘,或者說這本符籙冊就是一道巨大的符咒,牽一髮而動全身。
而且郭岱還發現一點,這符籙冊一經發動,不會因爲使用者修爲法力不夠,而出現無法駕馭、法術失控反噬的狀況。整本符籙冊中,每一道符咒先後勾連,有如榫卯咬實錨定,發動起來必然是能完整地展現整本符籙冊的功用。
其實符咒一道,除了用來驗證修士修行功夫、御劫保身,更重要的用途便是交給修爲法力尚有不足的晚輩弟子。一些需要更高深境界才能修習的法術,可以煉製成符咒,賜贈給晚輩用來自保。更別說尋常人家也有請修士道人畫符,以此保家鎮宅。
符籙冊便是能夠以一介尋常修士之力,發動浩大高深之功,連郭岱都不得不佩服羅霄宗能夠搞出這樣的東西來。一本符籙冊砸出去,變化源源不絕、自成法度,比自己胡亂放出幾百道法術都要精妙。
當然,函英要郭岱做的並不是簡單將符籙冊中的法術施展出來,而是要以含藏手之功,將法術化轉入湖塘法陣中,這一點倒也與曜真城中的先天化元陣有異曲同工之妙。
元神感應切入法陣深處,能清晰感應到天地水三元之變,隱約形成一個天地初開、洪荒未定的模樣,無數遊離氣機與物性混沌未明。
郭岱見狀不禁想到始族每逢劫波開天,創造世間萬物,那時面對的情形是否也是如此一般?如果創世造物真的就是模仿金闕雲宮,那麼羅霄宗門人以金闕雲宮領悟出的《洞天福地卷》和法陣傳承,近於天地造化也不稀奇了。
但是與金闕雲宮不同,開天御歷符很早就從羅霄宗傳承中遺失,神器有靈自感而去,非人力能阻。所以《玉皇符籙冊》比起《洞天福地卷》,更講究以符籙構成法度規制,立三十六雷部神將之位,如護法砥柱。
函英要郭岱將符籙冊中的法術化入法陣,其實就是爲混沌未明的法陣立下砥柱,這個過程就需要極爲高深的元神法力,一舉將符咒法術化轉到位。
施法過程枯燥乏味,考驗的就是一個專注不移、定心不失,好在這些對郭岱來說都不困難。
然而當所有法術化轉入法陣中時,法陣陡然自行運轉起來,竟是將郭岱元神鎮鎖在其中。
“不對!”郭岱欲收攝元神,卻發現全然無法感應到混元金身,自己的元神竟然被困在法陣內中,連宮九素的存在都無法感應。
當郭岱意圖反抗,周圍赫然浮現三十六雷部神將真形,雷霆萬鈞滾滾襲至!
……
酒肆雅間中,函英緩步來到湖塘邊上,看着水面漣漪不斷涌現,自言自語說道:“果然是妖魔邪祟,如果真能有和光同塵的心境,何至於受雷霆亟滅元神?”
“是嗎?”一旁郭岱的身形忽然開口,不等函英驚覺反應,他彈指一點,令函英形神全然凝滯不動,睜開雙眼也無一切五官知覺。
此時掌控混元金身的當然不是郭岱,宮九素察覺郭岱元神失陷法陣瞬間,就立刻知曉是函英布陣設下的陷阱。於是宮九素毫不猶豫制住函英,轉而去破解法陣。
宮九素擡手虛點,湖塘方寸之間,倒懸的乾坤之勢復歸正位,竟是硬生生將郭岱化轉入陣的符咒砥柱打滅。將法陣撕出一個缺口,郭岱元神感應到混元金身,立刻歸位。
“好險!居然真被他算計到了!”郭岱元神歸位後說道。
宮九素略帶埋怨地說道:“你這一回鬆懈了,居然被一個修爲輩分都不如你的小輩算計了。要是沒有我,你真的就陷在陣中出不來了。”
“真是因爲有你,所以我纔敢大膽放手一試。”別看郭岱失陷法陣中不過一炷香,但元神所受震撼異常強烈,不禁感到幾分神虛。
“法陣中有什麼東西嗎?”宮九素問道。
“三十六雷部神將真形符。”郭岱說道:“函英給我的符籙冊只是一點火種,用來驅動整個法陣。而這裡的法陣也只是玄黃洲九千里大陣的一個陣樞,三十六雷部神將符纔是大陣運轉的根本砥柱。陣中一切妖魔邪祟皆會被鎮壓,反抗之力越強,鎮壓之力則愈增。大陣一動,無所謂哪一個方位,雷霆亟頂、直撼元神而來。”
“你撐不住了?”宮九素察覺到郭岱的神虛之狀。
郭岱搖搖頭:“不,我只是吃了一驚,被劈糊塗了。沒想到函英這傢伙真敢算計啊。我剛纔也是沒琢磨過來,急着要掙脫法陣束縛,結果滅神雷擊更強,現在元神之中還是雷聲不絕。”
宮九素說道:“你元神有損,估計要修養好一段時日了。”
“你是不是又忘了我的魔道修行?只要心境不受動搖,元神便無傷無損。我可不會像楚娥英那樣,神魂受損十幾年好不了。”郭岱說道:“我倒是好奇,你居然那麼快就能解破法陣了?”
“你出了這種意外,我也會擔心的。下一次你要冒險,能不能跟我事先說一聲?”宮九素語氣幽怨。
“好吧,下一次我會說的。”郭岱答應道。
“函英這樣算計你,你打算怎麼辦?”宮九素問道。
郭岱看着一旁帶着驚愕神色的函英,如同一尊惟妙惟肖的雕像,形神內外已經被大法力下了禁制,可見宮九素動手時有多焦急,連施法輕重都顧不上。這種禁制要是太久不解開,函英的生機會在停滯中漸漸耗散,最終徹底死亡。
“你下手也太重了。”郭岱笑嘆一聲,說道:“但是函英敢這麼算計我,倒是讓我很好奇。羅霄宗弟子原來恨我到這種程度,看來鎮南軍六萬條性命,終究還是會有報應的。”
說着話時,郭岱擡手解開宮九素所施禁制,即便以郭岱如今修爲,都覺得這禁制牢固得如鐵牢金鎖。
禁制一解,函英倒吸一口涼氣,他看見郭岱一臉審視地正對自己,身形飛退,躍上回廊,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我有這麼可怕嗎?”郭岱站在原地不動,問完這句話,恍然大悟般說道:“也對,畢竟一口氣殺了六萬多人,我在方真道正法修士眼中,跟妖魔邪祟沒甚差別了。我只是不解,你既然從逸弦君那裡瞭解過我,爲何還敢設伏算計我?你連自家尊長都不信任嗎?”
函英彷彿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郭岱的對手,明明元神都被法陣所困,肉身爐鼎居然還能說話動手,更別說如何破解法陣、脫困而出。
“自從逸弦君向我說起你,我便不再信任逸弦君了。”函英好像認命般倒坐在迴廊上,咬着牙地說道:“六萬條活生生的性命啊,逸弦君怎會如此漠視?像你這等魔頭巨梟,連逸弦君都能迷惑,我身爲羅霄宗弟子,當然應該殺你!”
“那我現在破陣而出,你覺得自己下場該是如何?”郭岱面無表情地問道。
“無非是折磨肉身元神的那點伎倆。”函英冷笑一聲,隨即臉色一肅,言道:“不對,我的法陣沒有出錯,你的元神也確實被困住了一陣……你的身體裡還有別人!”
郭岱沒有說話,心底裡卻在誇獎:“羅霄宗弟子一個比一個可怕,我感覺自己的底細快要被刨光了。”
宮九素說道:“你是打算殺人滅口嗎?”
“我也可以留下一道禁制,讓他不將今日所見所聞透露出去。”郭岱說道:“但那都沒必要,且讓我看看如何對付他。”
“以你的境界,還不到能明白我的修行玄妙。”郭岱對函英說道:“我只是不解,就算不提逸弦君。你既然知道我與關函谷、重玄老祖有關係,怎麼就敢佈陣設伏對付我?不怕壞了大事嗎?”
“大事?讓你圖謀顛覆羅霄宗的大事嗎?”函英說道:“來此之前,我就查訪過你的來歷。我早就知道你是靖治法脈範青的徒弟,可我更清楚,範青就是妖邪潛伏在本門的爪牙!你名義上雖是範青弟子,但卻是叛徒合揚的同謀!”
“逸弦君應該沒跟你說過這些,你是自己查出來的?”郭岱問道。
函英臉上露出哀慟神色,說道:“要是我能更早查明這些,本門遭受的傷亡,或許能更少一些。可惜、可惜啊!”
函英不像關函谷、寅成公那樣,有窺探天機的高絕神通,應該只是靠雲笈法脈收錄整理卷案的本事,將種種殘缺線索從混亂時局中抽絲剝繭而出,竟也能拼湊出郭岱的過往舊事。
確實,如果不知道郭岱真正心思用意,即便從眼下言行來看,郭岱依舊是虛靈的幫兇,並非誰都能像逸弦君、楚娥英那樣,入靈臺造化一窺郭岱本心。
這也是爲何郭岱沒有急着打殺,函英光是這份心思謀計,恐怕已經連虛靈的佈局也窺探出個大概,殺死這樣的人實在太過浪費。
“我問你一件事。”郭岱說道:“你這段日子有沒有什麼做什麼記錄、寫小本子啥的?”
“這種時候,說這話還有何用?”函英說道。
“那就是有了?”郭岱說道:“我想你應該對我北上路途中所接觸的地方大族與富戶有所瞭解,將他們的家世情況摸出了個大概吧?我覺得你可以從他們人員、錢糧往來中尋覓線索,找找有沒有什麼違背常理的交易與往來,或許可以拼出一張大網來,看看尋根溯源,能夠摸出些什麼。”
函英似乎被郭岱這話勾起念頭,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對你勇氣膽略的一些獎勵。”郭岱說道:“只是下一次不要這樣冒進了,你不僅是你一個人。明明是個難得英才,何苦跟我這等魔頭拼命廝殺?太浪費了。”
“你、你……”函英看着郭岱說不出話來。
郭岱轉身離去,揮了揮手說道:“法陣你自己找辦法修復,這是給你愚昧冒犯的懲罰。對了,記得借賬,就算你請客了。”
說完這話,郭岱一邁步,身形倏忽消失不見,只留下函英冷汗直冒地坐在迴廊頂上,緊抿嘴脣一言不發。
……
“沒想到你會這樣指點函英。”宮九素說道:“虛靈這段日子倉促行事,必定留下許多破綻。如果函英真的用心查訪,估計可以將虛靈這些年在玄黃洲的佈局連根拔起。”
“連根拔起?不可能。”郭岱說道:“其實虛靈的分體遠不至於遍佈天下,很多人手與勢力,根本不知道虛靈的存在。虛靈也僅是在其中要緊關節安插分體,不可能完全管過來的。如果函英足夠聰明,就應該能摸索出虛靈的行事規則,從而反過來拆解虛靈的佈局,而不是要將所有勢力全部瓦解。”
“也對,虛靈佈局數百年,很多人也只是在這種微妙的影響下安居樂業罷了,談不上是充當虛靈的幫兇。”宮九素言道。
“函英有帝王之相啊。”郭岱說道。
宮九素微驚道:“你難不成想扶植他?”
“有帝王之相,也要有帝王之心、帝王之行。”郭岱說道:“函英、黎巾,這兩位算得上是我見過最出色的羅霄宗晚輩弟子了。不談妖禍之前,妖禍之後,羅霄宗傳承若不絕,掌門應是從這兩人間挑選了。”
“還有我呢?”宮九素問道。
“你算是長輩了,難不成還要一直當羅霄宗掌門?”郭岱笑道:“待得年輕後輩歷練夠了,該傳位就傳位吧。”
“我怎麼就算長輩了?”宮九素有些不快地說道:“主人不也是跟這個函英同輩嗎?”
“說這話有意思嗎?”郭岱笑着搖頭道:“未來你若真要成爲羅霄宗掌門,必然是以重玄老祖親傳現身,這還不算長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