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黃洲自古以來便有各路妖異鬼怪、非人精靈,或佔山野水澤、或潛行於市。據說在更久遠前,人妖雜處、百族混居,直到洪荒有聖人出,俯仰天地萬物,於混沌中直指清明,領悟造化玄機,纔有後世方真道的傳承。
所謂方真道,其實是後世今人一種概括之論,泛指人間諸般修煉求證之法,無論是追求長生久視、得道飛昇的道門修仙,又或者參悟空性、爲求涅槃解脫的佛門禪通,哪怕是崇拜天地自然、信奉萬物有靈的巫教祭祀,都可以歸納入方真道範疇。
而正是因爲方真道傳承的出現,人道方得大張,很快便將非人的妖異族類,摒逐於紅塵人煙之外。雖然自古以來都有妖異鬼怪爲禍作亂,但都興不起大的風浪。
直到數十年前,異空黑漩出現在正朔朝皇都上空,萬千妖邪從天而降,皇都一夜之間淪陷。天外妖邪旋即大肆侵擾,所過之處盡成焦土。這場大亂,被稱之爲“中境妖禍”。
爲阻妖禍蔓延,正朔朝方真道各門派高人齊聚,以慘烈代價,將妖禍暫時遏止,許多門派就此斷了傳承,羅霄宗便是其中之一。
郭岱父母在中境妖禍爆發時,於逃難途中被妖怪所殺,他僥倖逃過一劫,被恩師範青所救,順便拜入其門下。
其時羅霄宗的尊長多已殞身妖禍,剩下的幾脈弟子又彼此不服,爲爭法器丹藥甚至大打出手,羅霄宗徹底分崩離析。範青對此等景況深感無力,孤身出走,在亂世中收了幾名徒弟,勉強將一脈傳承留下。
範青本人的修爲不算高超,後來在一次爭鬥中受了重傷,回天乏術,沒過多久便辭世而去,留下杜郭二人。
師兄弟二人打算繼承師父遺志,以斬妖除怪、滌除妖氛爲己任,憑那點淺薄修爲,闖蕩江湖。畢竟在中境妖禍之後,玄黃洲各地潛藏的妖邪異端也都紛紛蠢動,其中也有些流竄至焦土之外的天外妖邪,便是師兄弟的目標。
一路上師兄弟二人也結交了不少江湖同道,像羅家兄弟、盧老三這幾位,都是飽經考驗的好手,五人一同行走,做的無非是收錢除妖的行當。
其實像郭岱這樣的人,如今也有不少。一些有着正經師門的方真修士,纔是各地府縣官衙更爲信任的對象。據說部分方真門派還設立了獎懲典章,賞賜除妖有功的門人,以此鼓勵弟子主動下山掃蕩妖邪。
只可惜這些闖蕩江湖的方真門派弟子,大多數是中境妖禍爆發之後才新近入門的,他們一方面未曾經歷過中境正面廝殺的險境,另一方面修爲法力等都有所欠缺。一腔熱血固然是好,但是面對手段詭譎、陰險狡詐的妖異鬼怪,只要稍微鬆懈便會葬身妖腹——類似的狀況,郭岱見過不止一次。
郭岱翻看過去那些評話小說,總是說仙家高人何等超凡不俗,飛劍一去便將妖怪斬成兩截云云。等那些大派弟子真的到了臨場對敵,以往與同門演練的法術劍招全然忘了乾淨,只曉得胡亂劈砍。
“大派弟子也不盡然是這般。”杜師兄老成持重地說道:“我是見過那些有真功夫的,劍光犀利、擋者披靡,只是這樣修爲的高手如今已經不多了,也不能指望人家還四處亂跑,咱們能夠處理了,他們也省事了。”
夜色漸暗,郭岱等人不打算立刻前往島上的宅子,而是找了一處空地生火,試探一下島上的情形。只有楚道長一人找了個高坡打坐修煉,其餘五人在火堆旁低聲交談。
“要不要叫他下來吃飯?”大羅掰碎了手裡的麪餅,扔進湯鍋裡泡軟,“還是說他已經能夠辟穀絕粒了?”
盧老三啃着麪餅說道:“管他呢?人家說不定光是喝西北風就飽了。”
“唉,可惜師父沒傳咱們服食養煉的道法,否則的話也不至於面對妖怪時這麼小心謹慎。”杜師兄給火堆加了一把柴火,然後對郭岱說:“小郭,你去給楚道長送點吃的吧。畢竟同行一場,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我們總歸要表現一下的。”
郭岱點了點頭,他們出發前帶了足夠乾糧,多分些給那個鼻孔朝天的楚道長也並無不可。
手腳並用地爬上山坡,放眼望去,看不清廣陽湖的水面,只有一片灰濛濛的濃霧景緻,讓人望之生厭。
“楚道長,師兄讓我送來乾糧,你且用一些吧。”郭岱走上前說道。
鏗——地一聲清嘯,平放在楚道長膝蓋上的長劍自行彈出劍鞘,瞬間鋒芒耀目,使人無法直視,郭岱下意識擡手遮擋,彷彿楚道長全身都籠罩在一片刺眼光芒中,但仔細觀瞧,卻又不見一絲亮光。
“莫非這就是劍意不成?”郭岱心下暗道,他大致聽說過,道門中有一脈劍修之法,以養煉內外庚金之氣,修成飛劍,境界高深者可殺敵於千里之外。不過在郭岱看來,此言多有誇大不實。
楚道長緩緩吐氣,將劍收回鞘中,然後說道:“你等都是這般無知不成?他人行功修煉之時,怎可隨意接近?”
郭岱直言道:“這也不是一個修煉的好地方,更不是你家洞府,怪不得別人靠近。”要是真有心懷不軌的妖怪邪祟靠近,哪裡會讓你有機會警惕?——郭岱心中暗道。
楚道長起身接過乾糧,動作快得就像跟搶似的,分明不想跟郭岱有過多接觸,唯恐沾染上絲毫庸俗之氣。郭岱也懶得與他計較,轉身正要離去。
“且慢。”楚道長出言道。
“何事?”
楚道長看向山坡下的衆人,然後又盯着郭岱說道:“你在這些人中,修爲算是最高的了,爲何還要聽從別人的驅使?”
郭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中境妖禍之後,昶王在江都登基,邀集方真道各派高人,重振旗鼓,一時間羣英薈萃,請問昶王的修爲如何?”
“縱非凡夫,亦非仙真。”楚道長神色有些高深莫測:“你是想說方真修爲再高也不能隨心驅使他人?”
“我可沒這樣說。”郭岱不太能領會楚道長那離奇的思路,答道:“再等一下吧,等天黑透了,你大概能明白了。”說完便轉身離開。
吃完飯後,郭岱等人就該歇息了,但他們並不是吃飽就睡。羅家兄弟重複點算箭矢炮藥,小心將事物分開放置,仔細養護那副弩弓;盧老三吃完飯就找一面石壁唸經,隱約能夠聽見陣陣誦經聲,好像是幾十人同時唸誦,十分奇特;杜師兄也打坐,但只是靜靜坐着,不見什麼神異。
而郭岱則在附近巡視,楚道長說得沒錯,他的修爲確實要比其他人高上一線。恩師範青當年傳下的《五氣朝元章》,講究調攝五臟五氣,達到五氣混融、朝元衝頂以養神的境界,只可惜師父當年也沒傳下修煉元神的法訣,只有寥寥幾句指點。
當然,五氣朝元也不止修煉元神,也可以用來鍛鍊筋骨。五氣發動貫通周身百關,能夠使得筋骨經絡產生常人沒有的變化,譬如筋骨若鐵、髮膚堅強,或是耳目聰明、手眼敏銳,一拳一腳伴隨全身筋骨發動之力,足可撕虎裂豹。
郭岱慣用的兵刃是一長一短兩柄刀劍,雁翎刀是精鋼打造,沒甚稀奇。短劍則是師父範青的遺物,據說也是一件羅霄宗的法器,能夠破罡截元,郭岱還沒發摸清具體妙處,但是對妖怪傷處用短劍刺擊,能夠造成更大傷害。
在附近走了一圈,郭岱暗自嘆息,要不是因爲中境妖禍,搞得這世道昏昧荒唐,如果自己有這麼一處湖心島,大可在此處清修煉氣,哪裡要管這許多事。
這念頭一經浮現,很快就被郭岱自己壓了下去,興許是被白天杜師兄等人的言辭影響,自己也生出了這蕭索心緒。
其實當初杜師兄問自己的時候,郭岱也沒有想清楚,斬殺妖邪、居無定所、奔波赴險的日子他已經過習慣了。如果非說他對世上妖異邪祟有何仇恨也不至於,父母喪生的事郭岱沒多少記憶,只是單純習慣這種日子,也不覺得苦悶勞累。
那自己來這世上一遭究竟還有什麼盼頭呢?修煉成仙、得道飛昇?郭岱自認沒這機緣福運。家財萬貫、富貴無邊?一想到自己要照顧一大份家業財產、戰戰兢兢,郭岱就覺得頭疼。征戰沙場、建功立業?郭岱看見人多就不舒坦,軍營行伍也不適合他。
想來想去,還是隻有斬妖除怪最簡單了,不用多想其他,世上也沒有人要跟妖怪談是非善惡。一刀一劍下去,乾淨利落不留後患,廝殺搏鬥間,那種血脈賁張、氣機洶涌的感覺,讓郭岱相當沉醉。
“小郭。”杜師兄從遠處悄然走來,朝郭岱招了招手。
兩人回到營地中,見其餘三人都不是要休息的模樣,郭岱立刻就明白了,倒是剛剛走來的楚道長還是一臉不明所以:“你們這是要作甚……”
“斬妖除怪啊。”小羅扛起背篋笑道:“難不成真以爲咱們是富家千金出門踏青啊?”
“哪來的妖——”楚道長剛要說話,突然收聲,扭頭往遠處望去,眼神似乎穿透了密林,顯然有所感應。
杜師兄說道:“我往火堆裡扔了一塊血香木,但凡喜噬血肉的妖物必然會受其引誘。而此等妖物大多晝伏夜出,所以我們打算先趁此時除掉一批,免得到時候進到宅子裡手忙腳亂。”
話音剛落,已經可以聽見陣陣嘶吼聲,有點像是虎豹,但更加沉悶雜亂。
郭岱鼻翼微動,判斷道:“屍臭味,但還有些鐵鏽味,應該是血屍犼……這種貨色已經跑到這麼南了?他們是怎麼涉水的?”
楚道長聞言不禁手按劍柄:“血屍犼?他們可是妖禍中數量最多的妖物,動輒成千上萬!”
“楚道長不必擔心。”杜師兄語氣平淡,似乎見慣這種場面:“血屍犼的厲害之處在於數量衆多、自體繁衍,又能食腐自愈。可我們之前上島前看見那些行屍,足見血屍犼能夠與之相處而非將其啃噬,那麼說明其數目一定不多,否則早就成爲地方大害了,哪裡還要我們動手?我料定這個島上的血屍犼與道長所言法陣地氣相關,那巨紳宅邸不宜硬闖,不如將血屍犼從中引出,利用陷阱消滅。”
楚道長被杜師兄一番解析說得啞口無言,他這下才算明白,爲何郭岱對杜師兄這麼信任。原來從上島之初,他就已經做好準備,不聲不響安排衆人,等到將妖怪引來時,已經是箭在弦上、隨時可發。堪比坐鎮中軍的大將,運籌帷幄,根本不是冒冒失失地跟妖怪拼殺。
“是我看輕了這夥莽夫了。師尊說得沒錯,江湖上奇人異士甚多,此番算是見識了!”楚道長環顧郭岱幾人,心中不乏驚歎,這才斂起倨傲之色。
衆人身處在一片開闊地,周圍有幾塊大石,身後是蜿蜒曲折的小徑通上山坡,小羅甚至已經垂下一條繩索,方便衆人撤向高處的退路。
“準備點火。”郭岱緊盯着遠處幽暗密林,他的五官知覺已經超出常人許多,聚精會神之下,即便伸手不見五指也能明辨周遭。
小羅取出火摺子,笑着說道:“咱們搗騰炮藥的人給這玩意兒起了個大氣的名頭,借你們修仙道中五雷正法的地雷之名,希望楚道長不要見怪啊。”
楚道長沒心思理會小羅的玩笑話,因爲他已經能夠清晰感應到血屍犼那股陰邪氣息,正朝着此處奔襲而來。而小羅點燃的引線也朝着那頭燒去,就像黑暗中的一點微弱星光。
一聲怪嘯,一頭牛犢大小的妖物衝出密林,它的外貌有些像老虎,四肢粗壯、爪牙如勾,卻沒有毛髮,全身光禿禿,還帶着絲絲血水,就像被扒了皮一般,隱約可見肘膝處有骨節突出。一張血盆大口獠牙密佈,連舌頭都是鋸齒刃一般,令人不寒而慄。
那血屍犼看見郭岱衆人,更是狂性大作,發了瘋般奔襲過來,身形剛剛越過大石,落地瞬間轟然一聲,地掀三尺塵土浪,血屍犼變成漫天橫飛血肉,噼裡啪啦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