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情？”林夜天愣了愣，然後反應了過來。“噢，你是說……關於你悲催的童年經歷麼？”
夏洛特微微一愣，徵徵的看着林夜天：“夜天，你……你知道？”
“大概猜想得出來一些。”林夜天平靜如水。“不過，大部分的事情都是猜測，如果你願意說的話那就再好不過。”
夏洛特輕嘆一聲，點了點頭。
“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那個時候，中心營地還沒有建立，末日要塞仍然存在，並且就連現在無比珍貴的學校，同樣都在漆黑一片的地下深處有所設立……”
“那個時候，世界還沒有崩解到現在的地步，人類社會也不像現在這樣，爲了生存，可以殘殺同類，做出殺人相食的舉動……”
“所以你多大了今年！”林夜天忽然發問。
“七十八怎麼……誒！”夏洛特愣了愣然後紅着臉惱怒到：“不知道女人的年齡不能隨便問嗎！”
“阿這，能量文明真發達啊……”
“阿……阿姨好。”林夜天弱弱的禮貌道。雖然按照林夜天的實際年齡來看，眼前七十八歲的夏洛特對於已經從宇宙誕生之初便活到現在的林夜天來說，恐怕連微生物都算不上。
不過，誰讓林夜天年年十八歲呢？
“不要叫阿姨啊！”夏洛特氣鼓鼓道。
緊接着，夏洛特驚奇的發現，自己的話被林夜天一打岔，原本的悲傷和難過都消失了大半，看着林夜天露出半個虎牙傻笑的側臉，原本醞釀好的情緒似乎也已經蕩然無存了。
輕嘆了一口氣，夏洛特終於意識到自己和林夜天的畫風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不一樣的。
沉浸了一會，見林夜天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後，夏洛特終於再次開口，述說了自己童年的故事。
那還是一個數十年前的故事了。
出生於平民世家的她，原本是沒有任何機會能夠在末日之中進入學府上學的。畢竟對於末日來說，窮人從來都沒有追求更多資源的權利。
但是這種情況在她六歲的時候得到了改變。
一個舉世聞名的大富豪，不知是什麼原因，主動出面，表示願意幫助年僅六歲的夏洛特進入一所貴族學校就讀。
條件是夏洛特的父母需要保障她活下去。
這種事情無異於天上掉餡餅，雖然夏洛特的父親始終對此抱有警惕，認爲這個大富豪的動機不純，別有企圖。但是他還是架不住妻子的軟磨硬泡，最終同意了這個決定。
畢竟，這對於這對窮困到只能靠着政府每月發放了五塊幹樹皮來度日的人來說，教育是爲數不多的能夠在末日之中跨越階層的辦法了。
就這樣，夏洛特在這位大富豪的幫助下，進入了一所貴族學校進行學習，日子雖然平淡，但是她卻十分的珍惜。因爲這是她曾經的小夥伴們都夢寐以求的機會。
這樣的日子直到一天中午發生了變化。
一位女同學對夏洛特說看到她的父親出入貴族府邸。夏洛特沒有回答，因爲她的父親只是去和那位大富豪善談接下來的助學金安排。
於是這被當作是默認。
第二天，兩名同學因私事在學院發生矛盾，毆打起來。當時富有正義感的夏洛特上前阻攔。
衆所周知，越是拉架，當事人就會表現的越是好狠鬥勇，於是夏洛特沒有留神，被撞倒在地，摔破膝蓋。
兩名學生暫時收手，這時，圍觀學生裡傳來一道喊聲。
“她的爸爸是市政官員，你們不聽信不信人家直接讓父親給學院壓力懲罰你們？”
末日之中，哪怕是還在上小學的學生們，都已經知道了權利的重要性。在這裡，在這個末日之下人類文明之中，只要有權利，就代表着有生存的希望。
學生們竊竊私語，老師及時出現，轟走聚在一起的學生，一切作罷。
暫時的。
但在幾天後的一天，隔壁教室傳出一條流言。流言說學院有個女生被不小心碰到摔破膝蓋，於是讓撞到她的學生補償她一千貢獻點，不然就讓在市政工作的父親給學院施壓。
那個學生家境不好，因爲這件事被打了好幾頓。雖然夏洛特所在的這所學院是貴族學校，但有七八成的學生是平民，這就導致了一件可以預計的情況發生一一流言不可阻止的被快速擴散至全校。
而很快，“當事人夏洛特”便被挖了出來。
尖酸刻薄的接踵而至。諸如“官員家庭的貴族就是高貴，破皮都這麼值錢”“我認識這個人，她今年剛剛入學”“聽說她學習很不好，是學院教授因爲她的當官父親纔給偷偷改的成績。”“誰知道膝蓋是不是在哪個貴族老爺的臥室摔破的”等等污言穢語接踵而至。
那時的夏洛特對此一無所知，她當然知道這件早已經擴散全校的消息，甚至也爲之義憤填膺。
只是，那時還算幼小的她並不知道當事人就是她自己。傳聞漸漸發酵。生根，發芽，成長，結爲果實。果實落地，繼續生根，發芽……
或許因爲學院的生活無法填充這些少年少女們的枯燥生活，同時他們又還沒有感知的到末日之下的災荒場面，一些新的流言隨之出現——有人自稱是夏洛特以前的同學，說她在十四歲時就因爲懷孕而墮胎，她的父親羞愧之下搬到了這邊，並將夏洛特帶了過來。爲了凸顯真實性，傳聞裡還描繪了她墮胎的時間與地點。
然而，夏洛特今年實際上滿打滿算也不到十二歲。
即便如此，尚未成年的學生們當然無法分辨事情的真相，比如傳聞作者爲什麼會如此清楚的記着時間。
比起獨立思考，這些人更願意跟隨大衆。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獨立思考始終是一種麻煩的事情，更多的人喜歡輕而易舉的得到答案。
如果這個答案足夠的勁爆足夠的刺激，那麼這些平民大衆們便會選擇這個答案。哪怕它的真實性的的確確有待考證。
這是人族的天性。
正因如此，我們才把獨自在黑夜之中大聲吶喊的人稱之爲“勇士”。可惜，並沒有勇士出現在當時。
又或者說，他們已經變成了烈士。
“黑羊效應。”林夜天此時開口。
當一個人處於羣體之中時，他的個體意識就會被羣體意識取而代之。夏洛特一陣沉默。
“或許有些看似渺小的事情，砸落在一個人頭上的時候，卻是真真正正的滅頂之災。”她說。
時間回到過去，一無所知的夏洛特漸漸發現了同學對她的變化。新認識的朋友們疏遠她，學院裡的同學總是望向她而後交頭接耳，偶爾有男生投來令她不舒服的目光。
後來還是一位她剛入學的同桌告訴她真相。那是她唯一的朋友。
天真的夏洛特當時以爲只憑自己就能解決這些問題，她試圖和周圍的朋友解釋，並辯解自己沒有戀人，也沒墮過胎。
但沒人在意她說什麼。對於他們來說，需要有一件能夠茶餘飯後討論的事情，來緩解在末日之下的壓抑感。
至於事情的真假，並不在他們的考證範圍內。
傳聞漸漸擴散，到了不止學院內知道的地步。大量外人涌入議論，他們讓場面混亂的同時，帶來愈來愈多的麻煩和謠言。
夏洛特的“一切”都被愈演愈烈的傳聞揭露出來。哪怕完完全全的都是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
她童年時的照片被印刷傳開，那時的她又黑又胖，於是又多出夏洛特曾經對臉部進行外科手術的傳聞。她的名字被替換到污穢小說裡，她的父親被人“查”出，是市政教育署的官員。並有人自稱是夏洛特前男友，表示墮胎時是他陪同，但孩子不是他的——因爲他沒有頭髮，兒子卻是紅色頭髮。
種種的事情不斷的傳到少女的耳畔，讓那時的夏洛特無比痛苦與無比無助，但還不是最痛苦與無助。
因爲那在更後面，很有更痛苦的事情等待着她。
“如果可以，當時的我真的想逃離這一切。”夏洛特的眼眶微微泛紅。
林夜天靜靜的聽着，一言不發。
夏洛特意識不到人心有多惡毒，那些散播謠言的學生也意識不到自己有多令人作嘔。
歷史無數次告訴人們：即便在荒誕不羈的謊言，經過大量傳播後也會具有一定可信度。
這是潛藏在人類社會的頑疾，但同樣也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動力。因爲如果在道德上永不出錯的社會，那將是完完全全的一攤死水。
開始有一些出自象牙塔之外的大人物聯繫夏洛特，邀請她去酒館，參加舞會，或是出去玩，夏洛特的迴應當然是全部拒絕。
但這並不能讓她避免一些爭議，恰恰相反，那些被拒絕的，心懷怨憤的人更爲肆意散播期更爲誇張的謠言
當然，並不是沒有人替蜜雪莉雅說話。有一些學生表達出對夏洛特的同情，其中一名對她表現無微不至的關懷，而那時感覺與整個世界對立的夏洛特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叫亞當，是學院附近馬車行的學徒。所以當亞當對夏洛特表現出傾慕後，她答應了。”
這個亞當當然和林夜天認識的亞當並不是同一個人，畢竟那個時候的惡魔亞當，早已因爲抗擊黑暗而陷入了永恆的沉睡之中。
每一個觀察它的存在都會被那彷彿象徵着情緒的濃郁黑暗所感染，變得悲觀、沉鬱、絕望。似乎它能引動人心底最深處的污穢之惡。
“一個不那麼標準的吊橋效應。”林夜天淡淡開口。
一個人走過吊橋時會心跳加速，如果這時碰上異性，那麼這個人會不自覺將心跳加速的原因放在因爲那名異性上。
同樣，人們在面對最困難的時候，可以大概的等價於吊橋的存在。
無論被流言欺辱，還是結識戀人，夏洛特完全不敢讓父母知道。夏洛特久違的感受到放鬆，全部的壓力從她一個人承受變成了兩個人承受。儘管夏洛特比自己大幾歲，也很普通，但夏洛特還是十分依賴他。她以爲他們會相互扶持着渡過難關，在一天晚上，他邀請她去家中做客。
儘管夏洛特覺得進度太快，但她不想放棄來之不易的依靠，選擇了相信自己的戀人。亞當當晚提出了很多要求，夏洛特順從了，但在最後一步夏洛特攔住了他。亞當並不滿足，爲了哄自己的戀人開心，她決定留在亞當的家裡。長這麼大她頭一次夜不歸宿。她以爲自己不再孤單。
但一切都終止於幾天後的中午。
當她吃完下午飯，去學院上課時，她看到自己的內衣被貼在學院門囗的告示牌，而原本除了父母以外她最信任的人站在一旁，大聲炫耀那晚發生的一切事情。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一刻，夏洛特的心真真正正的死了。
亞當透露與編織這些的原因僅僅是被學生們環繞的虛榮心，他只是一名學徒，日後很可能也只是低賤的馬伕。當然，驅使他說這些還因爲某些人願意用貢獻點換取一些感興趣的消息。
或許學院知道這不是真相，夏洛特其實也不是傳聞的那樣。但沒人會相信，尤其是憤怒的學生。
最後的結果是，夏洛特被這個學院勒令退學。這並非事情的結尾，因爲這場學生們的狂歡仍未停止。
夏洛特的父親很快被人查出。不是什麼市政官員與貴族，只是一名送水工。
學生們並不認爲是謠言被戳破，而是繼續諷刺，而她多也了一層被嘲笑的身份：假認爹。
哪怕從頭至尾貴族少女的身份都是被他人安在夏洛特頭上的。爲了不給父母帶來困擾，三天前雨水剛剛出現的夜晚，已經看不見生的希望的蜜雪莉雅選擇自縊，就在她剛剛準備把頭套在吊起的繩索上時，一個男人的出現打斷了她的選擇。
正是那個在數年之前把她送入學院的大富豪。
“想要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麼？”大富豪這麼說。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內心早已充滿了無窮憎恨的夏洛特點了點頭。
而條件，便是她自己。
這時夏洛特才明白，爸爸當時想的沒錯。
原來，這位神秘的富豪當初之所以願意無條件的讓夏洛特去上學，無條件的保障夏洛特的生命安全，最終看上的，不過是看上了夏洛特那副姣好的皮囊，想要窺伺她那潔白如玉的身體。
即使是這樣，夏洛特還是答應了這個條件。因爲自己的父母在不久之前得知了這些流言蜚語，因爲無法禁受別人異樣的目光，而紛紛自殺。
爲了自己，也爲了死去的父母。夏洛特必須要做出點什麼。
可是，早熟的她已經明白，在這末日之中，如果想要做出什麼事情，僅僅憑藉她這個小女孩的力量是無法完成的。她必須依靠點什麼。
於是，在夏洛特面無表情的跟隨着那位神秘的富豪前往了他的豪華別墅之時，那所貴族學校被一道特殊的命令下，勒令停辦了。
不僅如此，當初那些嘲笑過她的同學們，一個個都悄無聲息的失去了蹤跡，再也沒有出現過人間。這在末日之中是常有的，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
如果不能把靈魂出賣給惡魔，那麼就把身體出賣給惡魔。
少女進入了富豪的房間，心甘情願的成爲了富豪的玩物。而她換來的，則是讓那些當初嘲笑過自己的同學們通通下了地獄。
或許，夏洛特的生命本不該如此。她應該會從學院順利畢業，然後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可能是努力通過考覈，加入末日戰士。因爲她喜歡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她會努力在喜歡的職業裡工作，認識很多朋友，以及將要陪伴自己一生的人。
那個男人會很特別，明眸皓齒，擁有着一雙好看的眼睛，溫柔且善良，堅定且純粹。或許會偶爾神經兮兮，但是他不會欺負弱小，也不會藏匿污垢。
他們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會在某個沙灘上舉行婚禮，然後購置一套可以眺望大海的房屋，然後相依相伴到老。
如果那時世界未曾毀滅，她希望自己能先丈夫而死，因爲她很脆弱和容易悲傷，她不想接受丈夫死亡這令人情緒崩潰的消息。
可惜的是，這一切在她把身體出賣給惡魔的時候，全部都結束了。
現在的她，不過是黑暗深淵之中一抹污漬罷了。
“這就是我的故事。”夏洛特看着周圍破敗而荒廢的斷環殘壁，表情有些唏噓的自嘲：“一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故事。”
“或許是吧。”林夜天神情平靜。“說起來，你讓我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
“她比你更加的美豔，不存在於這世間的美豔。同時也比你更加的黑暗，更加的恐怖。諸天萬界都曾在她腳下瑟瑟發抖。”
“最重要的是，她從來都不需要把靈魂或者身體出賣給惡魔。因爲她自己就是魔族，還是‘一切‘之中最爲強大的存在之一。”
“不過，後來她改邪歸正了。”林夜天忽然笑了起來：“因爲，她見到了光明。”
林夜天的聲音戛然而止。
“見到了……光明？”夏洛特喃喃道。看着眼前那燦爛的笑臉，很快反應了過來，所謂的光明，指的便是林夜天。
“如果我呢能早點遇見你……那該多好。”夏洛特沒有說出口。
“所以那個大富豪就是阿道夫對吧？”林夜詢問。
“是的。”夏洛特笑了笑。“而且後來我才知道我，當年在學校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他在暗中推波助瀾的，目的是儘快得到我的身體。”
“很明顯，他成功了。”
“是的，所以和薛小姐合作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出自這裡。”夏洛特臉上閃過一絲狠毒。“我要讓這個毀了我人生的惡魔付出應有的代價！”
林夜天默然，此時的他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良久的沉默之後，夏洛特輕輕嘆口氣，緊接着嘴角微微上揚，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淡笑道：“我說完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好。”林夜天點了點頭，正打算往回走，忽然夏洛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等等！”
“怎麼了？”林夜天奇怪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夏洛特想了想，然後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遲疑地開口：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這裡，永遠不再回來了。那麼……”
“你會記得我麼？”
林夜天笑了笑，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而是繼續往前走去。
“或許會。”
話語隨風入耳，夏洛特瞳孔漸漸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