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菩提本無樹

十六、菩提本無樹

微風搖庭樹,細雪下簾隙。縈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不見楊柳春,徒見桂枝白。零淚無人道,相思空何益。

十六、菩提本無樹

管它現在是哪裡,反正廟裡面總不會有鬼怪吧。

我拖着一隻殘腳,拼死累活的挪到那寺廟門口。

那廟宇遠看就已經覺得很大了,近裡看來,翠竹環繞,寂靜平和,更是說不出的莊嚴神聖。

巨大的硃紅色廟門前,有個穿着青衫的小和尚在幾十層高的階梯上掃地。

我蹦跳着跑過去,雙手合十道:“小師傅,這裡是哪裡?”

那小和尚仿若沒聽見一般,頭也沒擡的繼續掃地。

我又說了兩遍,他依然不理我,我心中的火蹭的一聲上來了,伸手推他:“說話。”

我還沒有碰到他,就聽到遠處有人叫:“師弟,吃飯了!”

那小和尚應了一聲,提着掃把便從我身上穿過去了。

又穿!

我呆,今天是倒了什麼運,所有人都在我身上穿來穿去的。

不會是座鬼寺吧,我擡頭看那廟宇,卻意外的發現上面寫了‘少林寺’三個大字。

少林寺?!這不是師父學藝悟道的地方嗎!

歪着腦袋想了下,這附近我恐怕再也沒有去處了,既然讓我來到這裡,一定有它的用意,於是跟着那個小和尚進了寺中。

剛開始還有點擔心,但發現那寺廟中的僧侶對我視而不見,反倒讓我放心下來。

想起師父原來曾說過這裡有不少佛經秘籍,便一間房子一間房子的翻,想着能不能找到破除幻境的方法。

幾間小屋子翻過來,沒有任何收穫,我把目光放在了最大的屋子上面。

手剛放在門上,就聽到屋內有人說話。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無塵,你此次下山,可有收穫?”

無塵?師父!我大喜,剛要推門而入,卻聽得少年清脆的聲音響起。

“弟子本以爲已經參透佛法,此次下山,卻心中有惑。”

師父的聲音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年輕,我愣住,反倒無法推門進去了。

老和尚問道:“惑從何來?”

“徒兒此次出行,恰逢瘟疫肆虐,朝廷徵稅,餓殍遍野,奸商哄擡米價,江湖衆人忙於黨派紛爭,惡人橫行,善人無助,食人肉賣兒女之事比比皆是。”師父的聲音平穩無波,“無塵不知,這些事情,佛主是否全部看在眼裡。”

“世上萬事萬物,皆有因果。”

“世人上香求佛,因果報應卻不知何時才能來,豈不是佛主在欺騙世人。”

“……”

屋內靜寂一片,半晌,師父才平靜的問道:“師父,這世上,真有佛主?還是說,世界虛幻,佛主也都只是在唱一出渡人的戲而已。”

師父的話讓我渾身冰涼,好像原來堅信的東西,突然間被什麼打破。

忍不住跑去窗前往裡望,看見一身青衣的少年師父背對着窗口,畢恭畢敬的站在身穿黃色袈裟的白鬚老僧面前。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黃色袈裟的老和尚伸出手,指向師父的心臟。“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佛主在哪裡,無塵你還不清楚嗎。”

師父的身子猛地一震,低下頭道:“弟子明白了。”

明白什麼?明白什麼?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看到師父轉身自房中走出,慌忙找個地方躲了起來。

即使如此,師父走過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的瞄了他的側面一眼,只是一眼,便已經幾乎忘記了呼吸。

世界萬物,似乎在那一瞬間都靜止了。

只剩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在耳膜響起。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小時候的我,會那麼傻乎乎的被師父拐走了。

我竟然忘記了那時候,師父是長得如此模樣。

冰雕玉剔的容顏超凡脫俗,乾淨得如同千年雪山的雪花,渾身散發着神聖不可侵犯的氣息,仙風道骨,氣質超然。

世間曾經說他是最接近佛的男子,我原來一直對這句話嗤之以鼻。

可是現在,我信了。

似乎察覺到我在看他,師父轉過頭望向我這邊,清澈的眸子令人不敢直視,我猛地縮在樹後面,卻又想起他分明看不見我,再探出頭去,師父已經不見了。

心噗嗵噗嗵的跳個不停。

我蹲在地上發了會兒呆,然後痛心疾首。

都是我的錯,天天伺候着師父吃了睡睡了吃,人家藤羅只不過胖了四圈,好歹還能看到原來的輪廓,可是師父呢!連原來的影子都找不到啊!

要是長這樣的師父在門口一站,那羣人叩拜都來不及了,還會耍小心眼給我下毒來威脅他老人家?就算威脅,師父他勾勾小手指頭,那些人就把解藥送過來了。

說來說去,還是我不好,沒有遠見,廚藝太好,爲人太善良,太過於勤勞樸實的錯。

這些不好!以後要改!

我下定決心,正準備往外走,卻聽得屋內人說道:“小施主既然來了,何不進來一敘?”

左看看,沒人,右看看,沒人。

這屋外就我一個他們看不見的東西,難道那老和尚有自言自語的毛病。

“一定是認錯人了。”我摸摸鼻子,正要開溜,卻看見那老僧走出房間,盯着我瞧:“貧僧沒有看錯的話……施主不是這世的人。”

果然是在跟我說話!我大驚,這老和尚不會是妖怪吧,怎麼可能看得見我。

“施主爲無塵而來?”

“不是。”我說,“我是莫名其妙的掉到這裡的。”

老和尚不理我,自說自話:“無塵他天賦異稟,資質甚高,只可惜心性未定,前途難料。”

我想了想師父現在的容貌和脾氣,心裡暗道原來師父已經成魔了。

“施主是無塵的有緣人。”老和尚繼續道,“或者能幫他渡過劫數。”

“師父有什麼劫?”我奇道,那老和尚逍遙無比,怎麼看都不像被劫數打壓的人。

“情劫。”

“那是什麼?”

“施主可曾聽過,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我茫然的看着他,聽是自然聽過,可是這與我師父又有什麼關係?

“罷了罷了,一切聽憑天意吧。”老僧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給我,“施主若想回去,打開這紙包便可。”

然後便走回屋子,閉上眼睛打坐。

我尚在發呆,卻聽得那老僧又一聲長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對了,要去追師父!我猛然回過神來,向着師父走的地方跑去,那老和尚能看見我,說不定師父也能看見我。

我滿寺的亂跑,尋找師父的身影,終於看見那人穿過中庭,打開寺門,走了出去。

“師父!”我高聲叫喊着,推開了寺門。

沉重的木門悄無聲息的打開,陽光突然間鋪天蓋地,照的人睜不開眼。我條件反射的捂住了眼睛,等適應了強光之後,才慢慢放下手。

只是一門之隔,卻好像變了一個世界。

方纔還是青草翠竹,卻在瞬間變成滿山香葉火紅,遍地金黃落葉。鼻尖充斥的,全是秋天空氣中特有的寒香。

師父披着火紅袈裟站在少林寺門口高高的臺階上,面無表情的望着低着頭跪在幾十層臺階之下的三人,黃袍隨風飛舞,飄然似仙。

渾身浴血的紫衣男人撐着一把青光流轉的寶劍,身邊是扶着異族女人,帶着鐵面具的少年。

遠遠的看到那男人滿身的血,卻意外的發現自己沒有暈倒。

“翁易揚。”師父的聲音帶着無法言喻的莊嚴,“今日來訪,所爲何事?”

那紫衣男人慢慢揚起頭,英俊的臉因爲沾了血氣而變得邪氣,那雙眸子卻是堅定而霸氣的。

這樣的男人,怎麼會屈跪於人前。

男子輕柔的從少年懷中接過女子,低頭道:“素聞無塵大師醫術高超,翁易揚懇請大師救內人一命。”

師父淡淡的瞟了那女子一眼,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武林盟主翁易揚勾結魔教,拐走苗族和親公主胡姬,殺光朝廷迎親官員兩百四十六名,罪惡滔天,人人得而誅之。”

“罪惡滔天?”翁易揚仰頭大笑,“我與胡姬兩情相悅,情深意重,那拆散我們的人豈不是更加的罪大惡極?”

“公主和親,旨在兩邦建交,安撫民心,怎可以小我亂大事。”

“跟你這和尚說話真是費勁!”一直沒有說話的少年不耐煩地仰起頭,惡鬥以後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翁大哥跟他說那麼多幹什麼,乾脆血洗少林寺,逼這和尚救胡姑娘。”

師父道:“閣下就是魔教少主藤羅?”

我啊的一聲叫出來,那少年竟然是藤羅,要不是他帶着面具,看不清相貌,我方纔一定能認得出來。

藤羅站起來,指着師父罵:“去你的假仁假義,站着說話不腰疼,什麼叫勾結魔教!翁大哥他救過我命,我敬他狹義纔去幫他!你們這羣人是非不分,死禿驢!”

師父靜靜聽他罵完,反問:“施主所說狹義,便是要用人血來祭祀?”

“大師是出家人,所以有所不知。”翁易揚看着懷中女子道,“胡姬對於我來說,便是整個世界。若是沒了胡姬,翁某生不如死。”

師父望着翁易揚和那女子,忽然嘆道:“翁施主,你這樣……又是何苦……”

“大師……”

“少林寺不能住女眷,你們在山腳找個地方住了吧……”師父從懷中掏出一粒金丹,扔下,“先護住她心脈吧。”

“多謝大師!”翁易揚接過那丹藥,大喜,扶着那女子不住的磕頭。

師父皺了皺眉,走回寺中,我連忙跟了進去。

只是前後腳的差別,卻已經不見師父身影,寺中卻已經是白雪皚皚,天空霧濛濛的飄着雪花。

“師父!師父!”我叫了幾聲,沒有人應,於是又改口呼喚師父的法號,“無塵,無塵~~”

沒有喚來師父,倒是吸引了兩個端着果盤和茶壺的和尚走過來。那兩人肆無忌憚的從我身上穿過去,我正憋着一肚子氣,剛想向他們吼叫,卻又被他們的對話吸引住了。

“見過大師伯新撿來的那個小孩沒有?”拿着茶壺的和尚神秘的碰了碰身邊的人。

“啊,你是說那個新入門的師弟?那師弟看書過目不忘,還是學武奇才……只不過,好像是長得有些太狐媚了……”

“你不知道嗎?三師伯說他……”拿着茶壺的和尚看看四周,緩慢而慎重的吐出幾個字,“不.成.佛,便.成.魔!”

“啊!”

“看大師伯帶他回來時,那孩子的樣子,師兄弟們都猜,他是不是已經入了魔道!”

端着果盤的和尚恍然大悟:“所以師兄弟們……”

“那不是欺負!是除魔!反正他也從不向大師伯告狀。”

“喂,你們兩個!快一點!”另一個和尚穿過我的身體,“不要讓翁家莊的客人們等急了。”

那兩個和尚在不說話,匆匆的走了。

我聳聳肩,繼續穿過長廊,接着喊:“師父~~師父~~~無塵~~~”

拐過幾個廂房,還是沒有找到師父,我索性坐在一旁的假山上發呆,旁邊有個埋頭掃地的小和尚,八九歲的樣子,大冷天的,還穿單衣單鞋,身子冷的不停顫抖。

變態師父都沒有這樣虐待過我,少林寺的和尚這樣對一個小童,未免太沒人性了!

我脫了衣服,往那小和尚身上披,卻看見衣服穿過了他的身體,落在地上。

阿,忘記了現在我都只能穿阿穿的。

幫不上他,我只能很鬱悶的坐回假山上看着小和尚掃地。

他把雪掃到一起,然後仰起頭,露出傾國的容顏,對着天空發呆。

一瞬間,我如被雷擊。

師父!!

那掃地的小和尚竟然是師父!

我已經完全無暇顧及師父爲什麼會突然又縮小了,只是滿肚子的憤怒。

我養了師父十年,從來沒有讓他幹過如此粗重的活,那些人竟然如此欺負師父!

看着一身單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依然用長滿凍瘡的手握緊掃帚的孩子,心中的某個地方好像被針刺了一般。

雪花紛飛……

師父長長的睫毛上沾了數片雪花,他伸出手,接了幾片雪花,看着他們在手裡融化,然後仰起頭,對着天空閉上眼睛。

寂寞的,安靜的,清高的,帶着淡淡憂傷的人。

我如同雕像一般靜止,無法動彈。

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師父,無法和那個暴躁的壞脾氣爛嘴巴老和尚聯繫起來。

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我才發現身邊有個身穿紫衣的少年,也和我一般,站在原地看了師父許久。

“你在幹什麼?”那少年問。

師父張開眼睛,面上悠閒平靜的神色全無,諾諾的低下頭。

半晌沒有回答,那少年低嘆一聲,走上去接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師父身上,轉身走了。

師父一臉疑惑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披風,臉上不知是凍紅還是其他,咬了咬脣,低聲道:“聽……雪的聲音……”

“雪的聲音?”少年止了腳步,轉頭不解的望着師父。

“很……乾淨……”最後兩個字,微不可聞。

少年怔了一下,然後笑了,走到小孩兒面前,蹲下,拍着他的頭:“在沒有長大之前,所有人都很乾淨。”

“真的?”師父問,清澈的眸子中帶着難以置信的欣喜。

“真的。”少年的笑容如同三月明媚的陽光,無聲溫柔的綻放。

“那個……”師父怯怯的問:“你叫什麼名字?”

“翁易揚……”

……

我呆呆的站着,忽然間迷惘,寂寞感鋪天蓋地的撲來。

究竟爲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些……

他們想告訴我什麼?

各種人的聲音充斥耳畔……

“小和尚,被我引誘這麼久你還沒有反應,你到底有沒有感情啊!”

“果然,你的情竅……開了。”

“那種喜歡是不一樣的!呆子!你是和尚所以你才什麼都不懂。”

忽然間頭疼欲裂……

到底是想說什麼!我抱着頭蹲下身子。無數的聲音在腦袋裡迴響,唸的都是同一個字。

情情情情情情情情情情……

頭像是被人狠狠敲了,巨大的鋼針紮在那裡,我在地上打着滾,痛得無法言語,

掙扎的時候,懷中掉出一個紙包,包紮的紅線鬆了,裡面射出一道金光,瞬間將我包圍。

忽然想起那白鬚老僧的話——施主若想回去,打開這紙包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