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微醺。
陶綰綰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一坨紅,舉着酒杯歪歪斜斜地呢喃着:“氏年十九,夫死無子。翁壯而鰥,叔大未娶。”
林彥問提點,讓她試試從男女倫常入手,陶綰綰便寫下這段訟詞。
陶綰綰雖知道是穆九出的主意,但絮絮叨叨時卻盯着林彥問,有點指桑罵槐的味道:“彥問,看你正人君子的模樣,卻沒想到還有揣摩人心的好手段呀!”
按律令,若是公公和兒媳婦私通,這可是死罪。如果兄弟要娶寡嫂,同樣是死罪。
穆九就是想含沙射影地告訴縣太爺,這美貌的寡婦繼續在這個家裡待下去,就容易出事兒。
衛雨伯本也不想判陶綰綰贏的,但他馬上便休致,怕新來的縣太爺翻到近期案子,若他判的有失公允,繼續翻更早之前的案子,那可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陶綰綰贏了官司,心中自然高興。但用還未發生之事映射案情,左右縣太爺審判,她覺得不妥,心中膈應。
再說了,萬一雲秀的公公和叔叔都是正人君子,這般說辭不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嗎?
陶綰綰越想越不舒坦,仰頭又喝了幾杯酒。
她可不想和那些個訟棍同流合污。
穆九見陶綰綰的神色,便知道她心中所想。
林彥問替穆九鳴不平,準備解釋,但被穆九按住肩膀。
穆九笑着說:“小林子,吃酒還堵不上你的嘴嗎。”
“可是……”林彥問還想說。
穆九卻笑道:“她會想明白的。”再者,他自幼沒爹沒孃,討口長大,受的委屈多了去了,這點算什麼。
但不知爲何,穆九又覺得心中酸酸的。
陶綰綰自幼被兄長保護得極好,又追求坦蕩磊落的俠義之情,在揣摩人心上確實矮上一截。
加上實在厭惡訟棍的所作所爲,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沾上邊,因此格外守規矩,一點都不敢逾越。
在陶綰綰打官司時,林彥問沿街觀察好些個訴訟店鋪,只有一字千金生意極好,其餘生意皆慘淡無比。
林彥問不解,便問:“綰綰,爲何百姓都愛找一字千金寫狀子?不是很貴嗎?”
“他百戰百勝呀!只要肯花錢找許志成,心就踏踏實實落進肚子。別人都說,找許志成相當於花錢消災。”陶綰綰眉目一挑,眼神中滿是輕蔑。
“哦?”穆九驚訝地眸子一縮,再厲害的訟師,也不可能戰無不勝吧?
“但他是個渣滓!訟棍!”陶綰綰義憤填膺地呸了一口,好似說到名字都髒了自己的嘴。
光看許志成誇大其詞的訴訟文章便知道,他肯定不是個好訟師。
但他之罪還遠不止如此,明明兩家只是小矛盾,調節一下便解決的,他卻偏要挑唆訴訟,賺黑心銀子。
穆九手中舉着酒杯,歪着身子去碰林彥問的,佯裝無意地輕聲嘀咕:“小林子,來西洲之前我便聽說,西洲雖然是個小縣城,但魚龍混雜,黑白灰勢力交錯。今日初到,我四下觀察,確實不一般,恐怕不好管理喲。”
“爹也同我提過,讓我別逞能。”林彥問面不改色,透着一股刀山火海也敢闖的凜然正義。
“你放心,有九爺我替你開路,一切絕對順順利利!”穆九拍拍胸脯保證,將酒水乾掉。
“多謝穆兄。”林彥問十分認真地道謝。
兩人是在來西洲的途中遇上,頗有些他鄉遇故知的激動,便始終同行。
驚歌簡單地吃了點兒,便握着劍站到雅間的陰影中,若是不仔細觀察,幾乎將她忽視。
陶綰綰喝完酒就上頭,心中那點膈應因擠兌過穆九後,暢快多了。
她暈暈乎乎地趴在窗欄上,朝兩人招招手:“彥問,穆九,你們來看西洲的夜景,可美了。”
兩人一左一右站在陶綰綰身邊,舉目望去,萬家燈火在墨黑的大地上鋪陳開來,街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確實是個了不起的縣城。”穆九感慨。
林彥問補充:“西洲雖在靖國最南邊,但交通便捷,漕運通暢,又是官鹽產地,自然富庶無比。”
陶綰綰一歪頭,望着林彥問道:“你們初來西洲,應當沒有好好玩過吧?明日我帶你們四處轉轉?”
“多謝綰綰美意……”
林彥問本不想麻煩,但被穆九打斷:“好呀,我們缺個諮客,尤其是如此年輕貌美的諮客。”
“登徒子!”陶綰綰白穆九一眼。
“對了,你們可找到落腳的地方?若是還沒有,要不跟我去山莊小住?”
穆九直接搶話:“美人相邀,豈敢拒絕,正好去見識見識第一義莊的模樣。”
“你知道雲景山莊的名號?”陶綰綰驚訝反問,也不管穆九口頭上佔便宜。
穆九切了一聲,臭美地嘀咕:“九爺我是百事通,沒什麼不知道。”
陶綰綰驚喜地笑起來:“沒想到,哥哥已經把業務做到外鄉去了。”
“……”穆九:我在誇我自己。
吃飽喝足後,陶綰綰領着衆人回山莊。
剛走出醉香樓,只見門口站着一個衣着破爛的乞丐,盯着裡頭的饕餮盛宴咽口水,卻又怯生生的不敢進去。
“今日本小姐請客,餓了就去吃吧,誰都可以!”陶綰綰隨意發善心。
“多謝小姐。”那乞丐聲音悅耳,斯文有禮,也不知遇到什麼事兒淪落至此。他衝到酒樓裡,撿桌上的剩菜大快朵頤起來。
雲景山莊坐落在城郊的百涼山頂,水路陸路皆通暢。
陶綰綰心情愉悅,拉着衆人坐花船回去,船上還能聽聽小曲兒喝喝小酒。
這會兒子,坐在船頭撫琴的姑娘正到情濃時,纏綿悱惻,好不動聽。
穆九半倚在窗邊,跟着韻律搖頭晃腦,時不時往嘴裡丟過一粒花生米,在微弱朦朧的燭光下,竟映得他眉眼俊俏。
“綰綰,你別光顧着喝酒,倒是介紹美景!”穆九發覺陶綰綰好酒,一壺接一壺往下灌,也不醉,酒量甚好。
陶綰綰望向兩岸洶涌如濤的竹林,介紹道:“此大河名爲苕英河,兩岸羣山連綿,竹海水韻。你看那兒,燈火璀璨的便是百涼山,雲景山莊的地界,百涼山東面是百草堂用於種植的藥地……”
“那南岸邊呢?風景這般好看,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穆九輕抿一口清酒。
陶綰綰搖搖頭,一臉“外鄉人”的鄙視:“這西岸,是山匪的老巢。”
“山匪?西洲果真雋秀之地,連山匪審美都這般雅緻。”穆九笑起來,“山匪通常不都窩在窮山惡水之所麼?”
“那也是很多年之前了,自從苕英河開始通漕運,百姓富裕後就挺太平的,聽說這山匪也改行做生意,哈哈,不過是些見不得光的生意。”陶綰綰敲敲腰上的軟劍,得意地說,“不然,本小姐的青羽劍可不長眼睛!”
穆九又問,都是些什麼見不得光的生意,陶綰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雖身在江湖,也闖蕩江湖,但終究還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並不明白江湖的險惡。
到雲景山莊後,管家陶伯給安排好住所。
林彥問等人本想拜會莊主陶梟。
陶伯和藹地說:“莊主事務繁忙,並不在莊中。您三位是小姐的朋友,儘管拿莊子當做自己家,不必拘謹客氣。”
陶綰綰也補充一句:“我一個月也見不着哥哥幾次,隨緣吧,甭惦記。”
“既是如此,那就多謝綰綰收留。”
“哪裡的話。”
丫鬟領着林彥問和穆九回房間,他們皆不動聲色地觀察雲景山莊。
等三人走後,陶伯便悄聲對下人說:“盯着。”
下人一作揖,便隱匿到黑暗中。
山莊建在百涼山頂,四周竹林環繞,頗有些世外桃源之感。莊子大而雅緻,客房衆多,時常有江湖人士出沒。
林彥問和驚歌同進一個房間,關上門後,她湊到林彥問耳邊說:“有人盯梢,竹林和屋頂都藏有暗衛,具體人數不明,功夫不弱。”
驚歌雖是林彥問的侍衛,但自幼按死侍培養,同暗衛可以說同出一脈,熟悉彼此的氣息,自然容易發現對方的存在。
林彥問微微一勾嘴脣,笑道:“看來,這雲景山莊,似乎並不如看起來靜雅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