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鑽透陰陽竅 魔王還歸大道真
卻說孫大聖進於洞口,兩邊觀看,只見: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髮卞成氈片,人皮膚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乾焦幌亮如銀。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入二層門裡看時,呀,這裡卻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松翠竹。又行七八里遠近,纔到三層門。閃着身,偷着眼看處,那上面高坐三個老妖,十分獰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面。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羣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頭,星睛豹眼。振北圖南,剛強勇敢。變生翱翔,昪笑龍慘。搏鳳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雕。
那兩下列着有百十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冑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行者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不怕,大踏步徑直進門,把梆鈴卸下,朝上叫聲:“大王。”三個老魔笑呵呵問道:“小鑽風,你來了?”行者應聲道:“來了。”“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老魔道:“怎麼不敢說?”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鈴,正然走處,猛擡頭,只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裡磨扛子,還像個開路神,若站將起來,足有十數丈長短。他就着那澗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裡又念一聲,說他那扛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知。”
那老魔聞此言,渾身是汗,唬得戰呵呵的道:“兄弟,我說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打我們,卻怎生是好?”教:“小的們,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大王,門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麼都散了?想是聞得風聲不好也。快早關門!快早關門!”衆妖乒乓把前後門盡皆牢拴緊閉。
行者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裡短的事,我對不來,卻不弄走了風,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唬,教他開着門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還說得不好。”老妖道:“他又說甚麼?”行者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關了門不出去呵,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裡飛進,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每仔細!我這洞裡遞年家沒個蒼蠅,但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行者暗笑道:“就變個蒼蠅唬他一唬,好開門。”大聖閃在傍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金蒼蠅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當!那話兒進門來了!”驚得那大小羣妖,一個個丫鈀掃帚,都上前亂撲蒼蠅。
這大聖忍不住,“赥赥”的笑出聲來。乾淨他不宜笑,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了!”老魔道:“賢弟,誰瞞誰?”三怪道:“剛纔這個回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撞見小鑽風,不知是他怎麼打殺了,卻變化來哄我們哩。”行者慌了道:“他認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對老怪道:“我怎麼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錯認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面前點卯,我認得他。”又問:“你有牌兒麼?”行者道:“有。”擄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發認實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才子閃着身笑了一聲,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時,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叫:“小的們,拿繩來!”衆頭目即取繩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時,足足是個弼馬溫。
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只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耙。老妖看着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是他了。”教:“小的們,先安排酒來,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孫行者,唐僧坐定是我們口裡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他會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們擡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裡,我們纔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點三十六個小妖,入裡面開了庫房門,擡出瓶來。你說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麼用得三十六個人擡?那瓶乃陰陽二氣之寶,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數才擡得動。不一時,將寶瓶擡出,放在三層門外,展得乾淨,揭開蓋,把行者解了繩索,剝了衣服,就着那瓶中仙氣,“搜”的一聲吸入裡面,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卻去吃酒道:“猴兒,今番入我寶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還能勾拜佛求經,除是轉背搖車,再去投胎奪舍是。”你看那大小羣妖,一個個笑呵呵,都去賀功不題。
卻說大聖到了瓶中,被那寶貝將身束得小了,索性變化,蹲在當中。半晌,倒還陰涼,忽失聲笑道:“這妖精,外有虛名,內無實事。怎麼告誦人說,這瓶裝了人,一時三刻化爲膿血?若是這般涼快,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咦!大聖原來不知那寶貝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語,一年陰涼;但聞得人言,就有火來燒了。大聖未曾說完,只見滿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間,捻着避火訣,全然不懼。耐到半個時辰,四周圍鑽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輪開手,抓將過來,盡力氣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時間,又有三條火龍出來,把行者上下盤繞,着實難禁,自覺慌張無措,道:“別事好處,這三條火龍難爲。再過一會不出,弄得火氣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券破罷。”
好大聖,捻着訣,念聲咒,叫“長!”即長了丈數高下。那瓶緊靠着身,也就長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麼我長他也長,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說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麼好?孤拐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淚來。這正是:遭魔遇苦懷三藏,着難臨危慮聖僧。道:“師父阿,當年歸正,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天災。我與你苦歷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果正道;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孫誤入於此,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是我昔日名兒,故有今朝之難。”
正在悽愴,忽想起:“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
賜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無,且等我尋一尋看。”即伸手渾身摸了一把,只見腦後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皆軟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槍,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氣,叫:“變!”一根即變作金鋼鑽,一根變作竹片,一根變作綿繩。扳張篾片弓兒,牽着那鑽,照瓶底下搜搜的一頓鑽,鑽成一個眼孔,透進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也!”才變化出身,那瓶復陰涼了。怎麼就涼?原來被他鑽破,把陰陽之氣泄了,故此便涼。
好大聖,收了毫毛,將身一小,就變做個蟭鑙蟲兒,十分輕巧,細如須發,長似眉毛,自孔中鑽出。且還不走,徑飛在老魔頭上釘着。那老魔正飲酒,猛然放下杯兒道:“三弟,孫行者這回化了麼?”三魔笑道:“還到此時哩!”老魔教傳令擡上瓶來。那下面三十六個小妖即便擡瓶,瓶就輕了許多,慌得衆小妖報道:“大王,瓶輕了。”老魔喝道:“胡說!寶貝乃陰陽二氣之全功,如何輕了?”內中有一個勉強的小妖,把瓶提上來道:“你看,這不輕了?”老魔揭蓋看時,只見裡面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裡空者,控也!”大聖在他頭上,也忍不住道一聲:“我的兒阿!皻者,走也!”衆怪聽見道:“走了!走了!”即傳令:“關門!關門!”那行者將身一抖,收了剝去的衣服,現本相跳出洞外,回頭罵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鑽破,裝不得人了,只好拿來出恭。”喜喜歡歡,嚷嚷鬧鬧,踏着雲頭,徑轉唐僧處。那長老正在那裡撮土爲香,望空禱祝。行者且停雲頭,聽他禱祝甚的。那長老合掌朝天道:
祈請雲霞衆位仙,六丁六甲與諸天。
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大聖聽得這般言語,更加努力,收斂雲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長老攙住道:“悟空,勞碌你遠探高山,許久不回,我甚憂慮。端的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師父,才這一去,一則是東土衆生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弟子法力。”將前項裝鑽風,陷瓶裡及脫身之事,細陳了一遍,“今得見尊師之面,實爲兩世之人也!”長老感謝不盡,道:“你這番不曾與妖精賭鬥麼?”行者道:“不曾。”長老道:“這等保不得我過山了。”行者是個好勝的人,叫喊道:“我怎麼保你過山不得?”長老道:“不曾與他見個勝負,只這般含糊,我怎敢前進?”大聖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變。常言道:‘單絲不線,孤掌難鳴。’那魔三個,小妖千萬,教老孫一人怎生與他賭鬥?”長老道:“寡不敵衆,是你一人也難處。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淨山路,保我過去罷。”行者沉吟道:“師言最當。着沙僧保護你,着八戒跟我去罷。”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沒眼色!我又粗夯,無甚本事,走路扛風,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雲:‘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八戒道:“也罷,也罷,望你帶挈帶挈,但只急溜處莫捉弄我。”長老道:“八戒在意,我與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搜神威,與行者縱着狂風,駕着雲霧,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見那洞門緊閉,四顧無人。行者上前,執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那洞裡小妖報入,老魔心驚膽戰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二老怪襯在傍邊問道:“哥哥,怎麼說?”老魔道:“那行者早間變小鑽風混進來,我等不能相識,幸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瓶裡,又弄本事,鑽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戰,誰敢與他打個頭仗?”更無一人答應。又問,又無人答,都是那裝聾推啞。老魔發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着個醜名,今日孫行者這般眇視,若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名頭。等我舍了這老性命,去與他戰上三合。三合戰得過,唐僧還是我們口裡食;戰不過,那時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遂取披掛,結束了,開門前走。
行者與八戒在門傍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
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
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龍絛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幌幌,英雄威武世間稀。
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
大聖轉身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聖也。”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惹你,你卻爲何在此叫戰?”行者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尋你?只因你狐羣狗黨,結爲一夥,算計吃我師父,所以來此施爲。”老魔道:“你這等雄糾糾的嚷上我門,莫不是要打麼?”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顯得我是坐家虎,欺負你了。我只與你一個對一個,不許幫丁。”行者聞言,叫:“八戒走過,看他把老孫怎的!”那呆子真個閃在一邊。老魔道:“你過來,先與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着光頭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禁不得,快送唐僧來,與我做一頓下飯。”行者聞言笑道:“妖怪,你洞裡若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
那老魔抖搜威風,丁字步站定,雙手舉刀,望大聖劈頂就砍。這大聖把頭往上一迎,只聞“扢杈”一聲響,頭皮兒紅也不紅。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個硬頭兒!”大聖笑道:“你不知。老孫是:
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
斧砍錘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
四鬥星官監臨造,二十八宿用工夫。
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扢搭板筋鋪。
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二刀來,決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見怎的,左右也只這般砍罷了。”老魔道:“猴兒,你不知這刀:
金火爐中造,神功百鍊熬。鋒刃依三略,剛強按六韜。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入山雲蕩蕩,下海浪滔滔。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攙着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
大聖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誤砍誤讓,教你再砍一刀,看怎麼?”那老魔舉刀又砍,大聖把頭迎一迎,乒乓的劈做兩半個。大聖就地打個滾,變做兩個身子。那魔一見慌了,手按下鋼刀。豬八戒遠遠望見,笑道:“老魔好砍兩刀的!卻不是四個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聞你能使分身法,怎麼把這法兒拿出在我面前使?”大聖道:“何爲分身法?”老魔道:“爲甚麼先砍你一刀不動,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大聖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二萬個人!”老魔道:“你這猴兒,你只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個,打我一棍去罷。”大聖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兩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孫。”老魔道:
“正是,正是。”
好大聖,就把身摟上來,打個滾,依然一個身子,掣棒劈頭就打。那老魔舉刀架住道:“潑猴無禮!甚麼樣個哭喪棒,敢上門打人!”大聖喝道:“你若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都有名聲。”老魔道:“怎見名聲?”他道:
棒是九轉鑌鐵煉,老君親手爐中煅。
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爲定驗。
中間星斗暗鋪陳,兩頭箝裹黃金片。
花紋密佈鬼神驚,上造龍紋與鳳篆。
名號靈陽棒一根,深藏海藏人難見。
成形變化要飛騰,飄搖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
時間要大甕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線。
粗如南嶽細如針,長短隨吾心意變。
輕輕舉動彩雲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
降龍伏虎謹隨身,天涯海角都遊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
天王賭鬥未曾贏,哪吒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
雷霆衆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驚,護駕仙卿俱攪亂。
舉棒掀翻北斗宮,回首振開南極殿。
金闕天皇見棍兇,特請如來與我見。
兵家勝負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
大唐有個出家僧,對天發下洪誓願。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卷。
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爲侶伴。
邪魔湯着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面。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
上方擊壞鬥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
半空丟下振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聞言,戰兢兢舍着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然後跳起去,都在半空裡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桿刀擎法力豪。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鬥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面目,一個立地長身腰。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搖。那一個幾番立意擒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聖鬥經二十餘合,不分輸贏。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到好處,忍不住掣鈀架風,跳將起去,望妖魔劈臉就築。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個噱頭性子,冒冒失失的唬人;他只道嘴長耳大,手硬鈀兇,敗了陣,丟了刀,回頭就走。大聖喝道:“趕上!趕上!”這呆子仗着威風,舉着釘鈀,即忙趕下怪去。老魔見他趕得相近,在坡前立定,迎着風頭幌一幌,現了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裡一鑽,也管不得荊針棘刺,也顧不得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在草裡聽着梆聲。隨後行者趕到,那怪也張口來吞,卻中了他的機關,收了鐵棒,迎將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唬得個呆子在草裡囊囊咄咄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那魔得勝而去。這呆子才鑽出草來,溜回舊路。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只見八戒喘呵呵的跑來,三藏大驚道:“八戒,你怎麼這等狼狽?悟空如何不見?”呆子哭哭啼啼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聽言,唬倒在地;半晌間,跌腳拳胸道:“徒弟呀!只說你善會降妖,領我西天見佛,怎知今日死於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衆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矣!”那師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來勸解師父,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開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長老氣嘑嘑的,聞得此言,叫皇天,放聲大哭。且不題。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爲得計,徑回本洞。衆妖迎問出戰之功,老魔道:“拿了一個來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誰?”老魔道:“是孫行者。”二魔道:“拿在何處?”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阿,我就不曾分付你,孫行者不中吃!”那大聖肚裡道:“忒中吃!又禁飢,再不得餓。”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裡說話哩!”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佈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來,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個衝了半盆鹽湯,老怪一飲而幹,窪着口,着實一嘔。那大聖在肚裡生了根,動也不動;卻又攔着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越發不動。老魔喘息了,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來哩!”老魔道:“你怎麼不出?”行者道:“你這妖精,甚不通變!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個單直裰。這肚裡倒暖,又不透風,等我住過冬纔好出來。”衆妖聽說,都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裡過冬哩!”老魔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不吃飯,就餓殺那弼馬溫。”大聖道:“我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裡過,帶了個摺疊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裡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還勾盤纏到清明哩。”那二魔大驚道:“哥阿,這猴子他幹得出來!”三魔道:“哥阿,吃了雜碎也罷,不知在那裡支鍋?”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鍋。”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鍋,燒動火煙,煼到鼻孔裡,打噴嚏麼?”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裡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
老魔聽說,雖說不怕,卻也心驚,只得硬着膽叫:“兄弟們莫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鐘下去,把猴兒藥殺了罷。”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鳳髓龍肝,那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甚麼藥酒,敢來藥我?”那小妖真個將藥酒篩了兩壺,滿滿斟了一鍾,遞與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肚裡就聞得酒香,道:“不要與他吃!”好大聖,把頭一扭,變做個喇叭口子,張在他喉嚨之下。那怪“嘓”的嚥下,被行者“嘓”的接吃了。第二鍾嚥下,被行者“嘓”的又接吃了。一連吃了七八鍾,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鍾道:“不吃了。這酒常時吃兩鍾,腹中如火;卻纔吃了七八鍾,臉上紅也不紅。”原來這大聖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鍾吃了,在肚裡撒起酒風來,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鞦韆,豎蜻蜓,翻跟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禁,倒在地下。
畢竟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