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兩條小船堵住路,三四個大漢出面阻攔,待到龔遠和帶了人出去時,蒼茫的夜色中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十幾條小船,將船團團圍住。每艘船上都立着些彪形大漢,表情不善。
船伕這才慌了,白着臉奔到龔遠和身邊道:“龔老爺,您是做官的,您給評評理,這碼頭不是誰家的,憑什麼有泊位不給咱們停?真不給停也就算了,弄了這麼多人圍着是要做什麼?難道要劫船嗎?這可是太平盛世!”
茶商行船,爲了方便和安全,總會三五成羣,同伴之間彼此佔位留位非常正常。但如此作爲,卻不似一般的茶商行徑。龔遠和正想着,忽聽對方船上有人笑道:“這是太平盛世沒錯,不是誰家的碼頭也不錯!可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對不對?你們從後面來,問也不問就要去佔我們先就給同伴留好的位子,這是你們不講理吧?既是做官的,便更該懂道理講道理纔是,弟兄們,你們說是不是?”
龔遠和擡眼看去,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着團花圓領長袍,白面無鬚的漢子抱着兩臂立在當中一艘船上,在一片短打的漢子中顯得格格不入。那人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面上既無驕橫之色,也無膽怯之色,泰然自若,怡然自得,顯見得是個見過世面的。
衆大漢一陣雷動,以槳擊船:“對!管他做什麼官,到了咱們地頭上就要按規矩辦事!識相的速速退去,否則小心讓你岸也不準靠!”
船伕嚇得不輕,倉皇而顧,大聲喊道:“有人要劫船了!衆位客商評評理,哪裡有這個道理!”
四周茶船上看熱鬧的人多,卻沒人敢開口。那漢子只是淡淡地看着龔遠和,並不表態。
龔遠和止住船伕,抱拳笑道:“這位兄臺說得對極,凡事大不過一個理字。我們遠路而來,趕了一天的路,夜深人乏,只想着早些泊船安歇,看到泊位想去停靠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那泊位上並未有標記,言明是誰留給誰的,對不對?”
那漢子點了點頭:“對。你說這個,是起心要與我爭這個位子麼?”
龔遠和搖頭笑道:“非也。兄臺剛纔說了,凡事都有先來後到,我不是那不講理的人,既然是你們給同伴佔的,我自然不會硬去擠佔。只是我要問兄臺一句,既然理在你那裡,爲何不講理?出口傷人不爲其說,還非要搞這麼大的陣仗,連岸也不許我靠,從這方面來說,卻是你有理都沒理,以勢壓人了。今日我是男子,不懼你嚇唬,若是老幼婦孺,你的行徑又和那仗勢欺人,不講理的有什麼區別?”
那人上下打量了龔遠和一眼,但見龔遠和着一身樸素的青布長袍,昂藏而立,臉上全無一絲懼色,昂首挺胸,既無做官的驕橫之氣,也無讀書人的故作清高,看着溫文儒雅,卻自有一段不容忽視的正氣和威嚴。當下抱拳笑道:“的確是我不講理了,你們都退下!”
一陣水響,那十幾艘小船快速整齊地消失在暮色中。
龔遠和淡淡一笑,命船伕開船,另行尋找停靠處,言罷轉身要走,那人卻出聲道:“兄臺請留步!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龔遠和笑道:“敝人姓龔名遠和。”
那人默了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哥哥我就說呢,如此氣度的人是誰,原來竟然是你龔老弟!不消說,這地方你停得!”不由分說,便叫人讓路,引船伕將船停靠到先前那空位上去。
他的口氣格外親暱,自動自覺地就自稱了哥哥。龔遠和身邊的幕僚聽得皺眉,洗萃更是想斥他無禮,誰和他這地痞流氓是兄弟?也不怕閃了舌頭!
龔遠和臉上全無不悅之色,反回身鄭重施禮道:“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我叫郎昆,你不認得我,但你叫我這聲哥哥卻並未吃虧。你這是從青縣去水城府吧?什麼時候去湘州?”
龔遠和好奇得很,此人對他的一切似乎瞭如指掌,偏他不認得此人。
郎昆也不多言,只道:“你且等着,稍後就知曉了。”
天色黑盡,終於看到幾盞紅燈從江面飄來,走得近了方纔看清是一艘大船,郎昆笑道:“來了!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看個究竟?”
龔遠和笑道:“我爲何不敢?”他又沒做過虧心事,船上也沒有值錢的傢俬,怕什麼!當下便讓洗萃去和明菲說一聲,自己縱身跳上郎昆的小船。郎昆使勁地拍着他的肩頭道:“好樣兒的!”
龔遠和不甘示弱地拍回去:“彼此彼此!”
郎昆呲了呲牙,笑道:“手勁兒還不小!”一邊廂命人撐起船,往那艘大船靠了過去。
離了約有三丈遠時,大船上有女子笑道:“是郎大當家的麼?”
郎昆哈哈大笑:“除了我還能有誰?只是今晚你來得遲了,給你留的位子卻是讓給了你的故人,你得讓船停靠到遠些的地方了!”
“故人?”一盞紅燈籠探過來,船頭立着的竟然是幾年杳無音信的鄧九。她慣作當初行走江湖時的青衣打扮,又精神又美麗,風采更勝從前。
晚間郎昆設席款待兩方人等,明菲與鄧九坐了一處,俱是不勝感慨。鄧九笑道:“我終究沒能做成閨閣兒女,還是操起了老本行——販茶。天可憐見,幾年間我也算是清清白白掙出了一份家業,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山兒也可以安心讀書。”
明菲敬佩地道:“你一個人闖蕩,很是艱難吧?我們也曾派人去尋你,卻是四處打探不着。”
“我改了名,你們又如何能打探得着我?”鄧九笑道:“也不是那麼艱難。我做慣這一套的,做起來輕車熟路,更何況我命中多遇貴人,以前是你們,現在是郎昆。”她垂眸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年初與郎昆定了親。”
明菲大喜,立時便斟酒三杯祝賀她。鄧九笑着飲了,邀約明菲來年攜子女來做客,席間說到雙壽:“我聽說他去年成了親,不知新娘子如何?”
明菲笑道:“我當時走不開身,沒親自去做客,但聽去送禮的管事娘子回來說,新娘子很溫婉大方。他日子也過得很好。”
鄧九微微嘆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是夜,二人一直說到三更時分,菜未吃多少,卻喝了整整一罈酒,直到龔遠和來接人,方纔散了。
明菲喝得半醉,靠在龔遠和懷裡,聽着船艙外的水聲風聲,看着窗外西沉的彎月,回想前世今生,不勝感慨。
她近來已經很少想起從前的事,腦子裡爸爸和媽媽的面容逐漸變得模糊,而龔遠和、舒眉、展颺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
他和她的生活中有小吵小鬧,會有誤會,會生氣,但他和她心中,彼此就是自己最親近,最相依爲命的人,沒有什麼誤會解不開,沒有什麼事能比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如此契合的另一半並留住他守護他更重要。
這三年裡,發生了許多的事,但總體都是好事。二姨娘死了,蔡光正舉家遷走,不知所終;蔡光庭升了官,涵容又生了一個兒子;湯盛與明玉成親的第二年就考上了進士,雖未考上庶吉士,卻也謀得了不錯的位置,帶着明玉高高興興地去赴任,明玉寫信來說已經有了身孕,夫妻和美,字裡行間滿是喜悅和開心。
蔡光耀考上了秀才,引得蔡光華十分刻苦上進;龔婧琪風風光光地嫁到了孫家,相夫教子,過得十分平靜;龔遠秩如願以償地考上了舉人,再接再厲準備繼續科考,他與沈家大小姐成親後夫妻互敬互愛,沈家大小姐是個當家理財的好手,將家中打理得整整齊齊,井然有序;雖然龔中素仍然一樣的愛抽風,隔三差五總要挑點事情出來,但那對於已經步入正軌的龔家人的生活來說,不過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平靜中添點樂趣罷了,沒人把他當回事。
至於崔吉吉,果然於年前風風光光地成了七皇子正妃,她小小年紀,待人接物遊刃有餘,不多時就傳出了賢名,深得太后、皇后喜愛。
明菲不知道宋道士關於崔吉吉貴不可言的批命還做得數做不得數,畢竟目前皇帝完全沒有廢太子的跡象,太子吃過上次的虧後,一直夾着尾巴做人,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反倒是那位趙王有些蠢蠢欲動。但這一切,都離她太遠,她和龔遠和的目標就是,腳踏實地地好好過日子,保護好家人和自己,力爭上游,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給孩子以身作則,不叫心中有憾。
以後的歲月還很長,她不知道今後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也無法預測到孩子們的將來,是喜是憂是苦是甜。但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在,她在,就沒有過不去的檻,沒有趟不過去的河。
她不知道這世間是否真的有神靈存在,但她真真切切地知道,只要不放棄,只要努力,只要心中有希望,失去的總能再尋回來,關上一扇窗,必然就能打開另一扇窗。也許,窗外的風景不一樣,但它始終是美好的,獨一無二的。
龔遠和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你在想什麼?”
明菲綻放出一個甜蜜的微笑,輕輕摟住他的腰,低聲道:“我在想,等到了湘州後,我們應該再生一個孩子。”
龔遠和擁緊懷裡的妻子,低聲道:“都依你,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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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終
番外一:袁枚兒篇
袁枚兒早就聽家裡有經驗的媽媽說,她懷的這一胎是個兒子。
儘管有些忐忑,但她還是很高興。假如是真的,這就是崔家的第一個嫡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誰也比不上,包括崔吉吉在內。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老夫人,也會讓她一步。更不要說這家裡其他人了。至於崔憫,他如此重視子嗣,想必他也一定會很高興吧?
事實上,儘管還不知道這一胎是男是女,崔家人也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崔老夫人免了她的日常請安問好,房裡的好東西,流水一樣地送到她的房裡;崔吉吉再不敢惹她,就是在她面前也鮮少露臉,她尋了由頭訓斥崔吉吉,崔吉吉也是老老實實地應了好;崔憫不管有多忙,每日總會抽時間去看看她,問她想吃什麼,若是她開了口,哪怕是不合時令的東西,他也會千方百計地去想法子。就算弄不到,也會尋了其他好東西來替上。家裡的姬妾,遠遠看到她就老老實實地請安問好,乖得像兔子,下人們更是諂媚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不得不說,這種被人捧在雲端裡的生活非常愜意,因此,即便是被要求不能出門去做客,她也認了。她能分清什麼纔是最重要的,這個孩子,是她一生的指望,是她一生的依仗,更是她的所有,無論如何,孩子的平安降生最重要。更何況,就算是她足不出戶,也自然有人主動尋上門來陪她說話,送上各種各樣稀奇講究可心的小玩意給她解悶。
以往她是不敢隨便收禮的,這來源於新婚時期的一次深刻教訓。一位知府夫人來拜見她,送了她一對玉山擺設,雖然不大,卻造型優美,玉質優良,最難得的是竟然花紋色澤都一模一樣,可以說是百年難遇。她當時也還是有點害怕,怕人家是有所求,可人家說沒什麼要求,就是送給她玩玩,她也就心安理得的收下了。
不知爲什麼,她沒把這事兒告訴崔憫,可不過隔了一夜的時間,崔憫就知道了。他逼着她捧着這對玉山送還給那知府夫人,還當着人家罵她不懂事,沒見識。讓她丟盡了臉面,從那以後,她再不敢亂收東西,也沒人再敢送她值錢的東西。
但這些東西不同,值不得幾個錢,不過就是稀罕精緻好玩而已。崔憫去看她時,她就拿給崔憫看,崔憫也沒說什麼,她的膽子就大起來,直到某一天,她在一個精緻的荷包裡發現了五千兩的銀票。這是一個知州夫人來拜訪時留下的,她也知道這事兒非同小可,忙着就叫孃家派來伺候她的熊媽媽悄悄去找送禮的人,可人家早就回去了,壓根找不到人。
她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段時間,也沒聽說有什麼動靜,便想着,興許人家就是賣個好吧?這也算不得什麼,她要花錢的地方也多得很,於是她把錢收在了枕頭匣子裡。漸漸的,她也就淡忘了這件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吃得香睡得香,眼看着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她非常欣慰。
這樣的好日子,過着真的是非常愜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崔憫的那些鶯鶯燕燕實在是太妖嬈,趁着她有了身孕的這段時間,更是起勁兒地勾引崔憫。她很怕,怕她們就此勾住崔憫的心,又生下無數的庶子庶女,和她腹中的孩子搶家產爭寵,上面還有一個庶長子,一個和自己兩條心的繼女,真是前有狼有後虎,幸虧,她們都沒傳出有孕的消息。這叫她稍微安了點心。
可是崔憫又納了一房姬妾,這女人,從進門那天開始,她看着就不順眼。倒不是那女人長得妖嬈或是狐媚什麼的,相反,那女人不但出身良家,還長得貌美如花,端莊大方,氣質文雅,性格溫順得很,一說一個笑,一看就是嬌養過的,就是崔老夫人也破天荒地賞了那女人一串手珠,說了幾句好話。
崔憫雖然沒說要把那女人擡了姨娘,卻叫那女人給她敬茶,她心裡不高興,接了茶後假裝失手將茶打潑,又假裝肚子疼,崔憫也沒說什麼,只道罷了,改天又再說。那女人更是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半點不高興都看不出來。
崔憫當夜就宿在了那女人房裡,而且一連半個月都在那裡,除此之外和平常也沒什麼區別,白天還是一如既往地抽空來看她,滿足她提出的小要求。本來他不來她這裡,也是去別的女人那裡,可她這次感覺就不一樣,特別緊張害怕,特別是聽下人們偷傳那女人有宜男相之後,她更是感到一種深深的威脅。
熊媽媽勸她,既然都是遲早的事情,何不順水推舟接了茶,答應了崔憫,大家都有體面。又道那女人不簡單,還是小心提防的好。她自然知道那女人不簡單,這院子裡的女人,誰又簡單?包括崔吉吉那小賤人,心眼就賊多。
終於,她意外得知,那女人進門兩個月,卻沒來月信。這意味着什麼?作爲一個孕婦,她再清楚不過。那天的飯菜很香,她吃了很多,龍骨湯也熬得很好,她一直吃到再也塞不下去才住了手。
撫鳴初冬的天氣,並不是很冷,出太陽,不颳風的時候,還和春天差不多,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這種天氣,不適合罰人。她耐心地等待,她的兒子還有一個多月纔會出來,那女人也才懷上,胎還未坐穩,這一個多月裡,足夠她動手了。她想象着崔憫有可能會出現的反應,想來想去,她都覺得,他是不會把她怎樣的,她溫柔的撫摸着圓滾滾的肚子,這,就是她的護身符。
機會終於來了,那一天,天上下了凍雨,風也大,吹到身上和刀子似的。她特意起了個大早,將狐裘翻出來披上,抱着小手爐去尋那女人。那女人穿得並不多顯眼,然而卻叫人挪不開眼睛。特別是臉上的笑容,實在是太刺眼了。她怎能容許這樣一個女人生下和她兒子年齡差不多的兒子?不能!她半點猶豫都沒有的找了那女人一個錯處,罰那女人在園子裡的鵝卵石路上跪下,然後抱着手爐回了房。
她吃了廚房新熬好的燕窩粥,又看了一會兒書,小睡了一覺,終於,下人來報,那女人暈死過去了。她覺得不滿意,怎麼只是暈死過去呢?時辰不夠。她閉上眼繼續睡覺,毫不理睬,她睡得很香,夢裡她果然生了個大胖兒子。她這一覺,就睡到了傍晚時分,直到被崔憫冷冰冰的目光凍醒,她才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非常開心,但看到崔憫的目光後,她又忍不住害怕,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肚子,提醒崔憫,這裡面還有他的兒子,他不是經常都要摸摸的麼?
崔憫的眼裡卻似完全沒有他兒子了,他咆哮着要休妻,當看到崔吉吉憐憫瞭然輕視的目光後,她才驚覺自己做錯了事情,一定是崔吉吉陷害的她!但是已經遲了,雖然崔老夫人勸住了崔憫休妻的舉動,崔憫卻要寫信給袁家,讓她的父母來重新教導教導她,假如真的那樣,袁家的臉都給她丟乾淨了,她以後又如何能在那些官夫人面前傲得起來?
這些都是小事,她從崔憫臉上看到了一種她從沒見過的陌生神情,他直截了當地說她刻薄狠毒,更是破天荒地咆哮,大發雷霆。那一刻,她明白了一件事,她失去了靠近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下腹一陣疼痛,她暈死了過去。
兒子!果然是個兒子!這個消息讓她又迅速活了過來。可是他完全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大,他紅兮兮的,皺麻麻的,像小貓似的叫。崔老夫人眼裡全是責備,孩子早產都是她的錯。她想,這也不要緊,只要她把孩子好生養大,牢牢養在她身邊,和她一條心,她就不怕。
但是崔老夫人將孩子抱走了,從此,孩子就再也沒能回到她身邊。他們都說她失德,不配教養孩子。她能抱他,能親他,但就是不能長時間親近他。小時候還好,待到孩子稍微大一些後,崔憫就牽着他的手,帶到了書房裡,不許孩子和她太過接近,慢慢的,他對她尊敬有餘,卻不肯親近他。
她總覺得,崔吉吉對這個孩子有刻骨的仇恨,每當看到袁枚兒領着這孩子玩耍的時候,她的心就會揪成一團,揹着人,她便偷偷教這孩子不要接近崔吉吉,這孩子卻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一轉眼又趴到了崔吉吉的懷裡撒嬌。
她恨透了得意洋洋的崔吉吉,恨透了搶走她唯一孩子的崔老太太,恨透了搶走她丈夫的那些女人們。
直到崔吉吉終於要進宮了,她高興得很,再也沒人會暗地裡和她作對了,送崔吉吉走的時候,崔吉吉偷偷和她說:“你不要擔心,我會對二弟非常好的,只要我在,我就會照顧他一輩子。”
她很傲氣地說:“有老爺在,有我在,他會很好的。”
崔吉吉看着不遠處崔憫的背影笑了,輕輕地說:“我爹這個人呀……你還不知道吧,他害死我親孃的時候,可是眼睛都不眨呢,你呀,就別對他抱多大的指望了,他心裡只有他自己……”
她有些愣神,隨即向崔吉吉求證一件事:“那件事,是不是你設計陷害的我?”
崔吉吉微微一笑:“是你自己害自己。你要是聰明些,氣度大一些,你完全可以過另外一種生活。不過呢,我爹這個人,他不配得到真心相對的人。”
崔吉吉瀟灑地轉身上了轎子,她卻聽明白了崔吉吉的意思,她永遠都不是崔家父女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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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李碧篇
從他記事開始,他的母親就隨身攜帶着一把戒尺。
這把戒尺,是專門爲他準備的,他不聽話,偷懶,背不出書,寫不出字的時候,那戒尺就會雨點似的打到他身上,伴隨着戒尺打在肉皮上的沉悶聲響,還有母親的眼淚和恨鐵不成鋼的責罵。每每此時,他就覺得心口壓着一塊大石,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的父親原是村上的教書先生,深受敬重,卻去世得極早,只餘下他與母親二人,還有就是三間風雨飄搖的草屋,一箱子書並幾畝薄田。
按着他如此的身世,讀書幾乎是一種奢望,但他是如此的幸運,他的母親雖然做農活不行,針黹手藝卻極好,還識得字,他的啓蒙就是由她完成的。
最幸運的是,他的族人鄰里很好,沒有人打孤兒寡母的主意,也沒有人想着去侵佔他們少得可憐的田產,相反的,他們耕地的時候,總會順手將他家那幾畝地給耕了,蓐草之時,也順手將他家地裡的草給拔了。每當他把母親替人做出的活計送去給人家時,雞蛋棗子之類的從來不會少。與此相輔相成的,他的母親總是用繡活、或是教小孩子讀書來回報鄰里。
他沒有童年,很小他就知道,他欠了所有人的情,他身上揹負着沉重的希望。白天他跟着母親一起下地,一起上山打柴,爲生計奔波,晚上母親就會領了他,拿着針線,拿着書,與隔壁的大娘家湊在一起,大人做針線活,小孩子讀書,爲的,就是省下那點燈油錢。
但即便如此,他又知道,他和鄉人是不同的。
鄉下人的日子都過得艱難,爲了一衣一飯,幾乎拼盡了所有,農忙時不拘男女老幼都忙農活,農閒時男人忙着進山裡弄點山貨或是小獸,女人忙着做針線紡紗。對於他們來說,只要能吃得飽,穿得暖,就已經是最大的福分,不會再奢求別的什麼。因此,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頭髮髒了,衣服髒了,手髒了,都算不得什麼,要很久纔會起心動意地洗一次,因爲家家都如此,也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母親的做派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母子二人出門歸來,不拘多晚,不拘多累,她總是要給他細細的洗手,洗臉,洗腳,連指甲縫裡也要細細地洗乾淨,髒手更是不許摸書。隔三差五,一定是要洗頭洗澡洗衣服的。洗衣服,小時候母親給他洗,大了些後,就是他連着母親的一起洗。
村裡的大娘嬸嬸們一看到他在井邊洗衣服,總會笑他像個小娘子似的,哪家的男兒自己洗衣服啊?他只是笑,心裡卻是很瞧不起她們灰撲撲的衣裙和髒兮兮的鞋子,還有填滿污泥的指甲。久而久之,大家不再說什麼,轉而道:“果然是教書先生的兒子呀,這麼小就這麼講究,這麼孝順,將來是要做大事的。”
每當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就會特別驕傲。是的,他和他們是不同的。他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在村裡修一座大大的院子,擺上四碗八碟,再請上一個戲班子,請村裡人去吃酒看戲,叫他們都知道,他李碧不是個忘恩負義,庸碌無爲的人。
待到他該進學了,母親在深夜裡從牀腳下掘地三尺,挖出一個小陶罐來,從裡面取出一對鎏金銀簪,告訴他,這是她的嫁妝,她的棺材本,現在給他做學費,如果他考不上秀才,進不了縣學,她做鬼都不會放過他。他的父親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生。
他年齡還小,對於生死和鬼神之說抱着一種本能的恐懼,他誠惶誠恐,捧着那對簪子一夜都睡不着。它們是如此的燙手,卻又是如此的美麗貴重,它們上面寄託了他的一生一世,寄託了他死去的父親和迅速衰老下去的母親的一切。
第二天母親看到他青白的臉,反而倒笑了,溫柔地摸着他的頭說:“我兒,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你上進努力,這對小小的簪子算得什麼?休要說這只是鎏金的銀簪子,就是足金簪子,鑲珠嵌玉,寶石珊瑚,都任你去取。你又何必如此惶恐?這倒叫人瞧不起你了,小家子氣!”
他記住了母親的話,只要刻苦努力的讀書,出人頭地後就什麼都會有,一對簪子算得什麼?幾畝薄田又算得什麼?從此母親再未在他身上施展過鐵尺功,母親臉上的笑容一日甚過一日,村裡人對他的尊敬也是一日甚過一日,他們不再叫他的小名,而是尊敬的稱他小李哥。他知道,他和他們是不同的。
可是還沒等到他考上縣學,母親卻積勞成疾,不行了,她死不瞑目,直到他對着她發誓一定會博得功名,她才閉上了眼睛。在鄉鄰的幫助下,他把母親安葬在了父親的身邊,他牢牢攥着母親留給他的幾件有限的首飾,默默對着他們發誓,他一定要做到最好,將來重新給他們修墳,光宗耀祖。
守孝的日子裡,他白天和鄉鄰一起耕地幹活,累得像條牛,晚上他拼命讀書。燈油是那麼的貴,幸虧還有母親留下來的首飾。但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在他最焦急的時候,鄰里湊份子請他教小孩子們啓蒙,他沒有推辭。只要能賺得一份燈油,就是最好的。
多虧母親在世時,把能教他的一切都教給了他,他的衣服頭髮手腳鞋永遠比別人的乾淨,他的屋子裡永遠都窗明几淨。他走在村裡,總有小媳婦和小姑娘們偷偷地看他,竊竊私語,對着他就臉紅。他什麼都懂得,同齡的兒時玩伴們已經有娶了親的人,但他的妻子,不該是這種地方,這樣子的人。
他的妻子,應該是一個美麗端莊大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懂道理,識大體,看見珠寶首飾,漂亮衣料不會驚喜忘形,見着達官貴人也不會膽怯躲藏的人。會有的,他的不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付出終於得到了回報,他成了方圓百里第一個秀才。有鄉紳想把女兒嫁他,有富戶想資助他讀書,他得意的同時,很清醒的知道,他該做什麼。他需要的是繼續讀書,繼續往上走,而不是娶個地主老財的女兒,一輩子就這麼過。
那一年,改變他命運的那一年終於來了。他揣着鄉紳借的五兩銀子,母親留下的最後一對耳環,鄉鄰們給的幹餅子,鄰居大娘做的兩雙鞋,揹着一套平時捨不得穿的半舊孺衫,徒步走了半個月的路,終於登上了去撫鳴的船。
撫鳴城真是大呀,車水馬龍,繁華如斯,他做夢也沒想過有這樣的繁華和富貴。就是什麼都太貴,就算是最下等的腳伕店,也要二十個銅錢才能睡一晚,晚上根本無法看書,沒有燈,通鋪上的腳伕們臭氣熏天,鼾聲如雷。
他很惆悵,非常不甘心。店主是個識才的,便給他出主意:“小哥這樣的人才,淪落至此實在可惜。若是因此誤了佳期,實在是人生一大憾事。我給你出個主意,這些考生中,總有那家境富貴,又識才愛才的,你何不與他們交結一二?也別清高,人這一輩子,誰敢說自己就不會求人?”
他深以爲是,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既然能走捷徑,爲什麼一定要和自己過不去?最終他遇上了水城府同知的大公子蔡光庭。他的運氣是多麼的好,他遇到的不是一個紈絝子弟,而是一個真正有才學,還懂得尊重人的官家子弟。最妙的是,他們竟然是遠親。
要說有什麼不好之處,他不太喜歡蔡光庭那個好友,長得比女人還要美麗,打扮得金光燦燦的龔遠和。龔遠和與他,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不喜歡龔遠和對金錢無所謂的那種態度,還有就是,明明比他們誰都貪玩愛玩,偏偏也能中舉。
罷了,這都是閒話,和他沒什麼具體關係。他要做的,還是繼續讀好書,進京趕考,龍門一躍。蔡老爺新近升了知府,蔡光庭適時提出邀他回家一起作伴讀書,他沒有絲毫猶豫地答應了。
蔡家有女未長成,蔡家三小姐還是個小女孩,五官身量尚未長開,但舉手投足間已經流露出大家風範。這樣的女孩子,是他這輩子從沒見過的。小小年紀不但知書達禮,待人接物更是得體妥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杏眼,最主要的是,那眼裡沒有絲毫的輕視或是異樣。他想,假以時日,她長大後,必然就是那顏如玉了吧?
開始時,他是不敢想的,知府家的嫡女,怎會嫁給他這樣的一個窮小子?但是漸漸的,他知道這位小姐的身世又有不同之處,他還是有機會的。假使,得到蔡家的襄助,他的未來必定會少走許多彎路。
他考上了!接着他竟然成了庶吉士了!這是有生以來他所遇到的最幸福的事情,庶吉士,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身份,足夠他提出迎娶蔡三小姐!龔家想把庶女嫁給他,他怎會願意去娶一個沒見過面的妾生女兒,而且,龔家不過就是有幾個錢而已,哪裡比得上世代官宦書香的蔡家?他果斷地拒絕了,趁機向蔡光庭提出想求娶蔡三小姐的事。
自他提出這個請求後,蔡家待他便很有些不同,蔡知府進京述職,領着他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權貴。他才明白,什麼叫做井底之蛙,蔡家算什麼?撫鳴和水城府算得什麼?這京城外在的那點繁華又算得什麼?這纔是人間富貴,他要過的便是這樣的生活。只要能入翰林,他便能入內閣。
一切向着美好的軌跡發展,但他們到底是無緣的。留館的事情出了差錯,他明明計算得很好,每一個細節都想到了,偏偏出了差錯。但不是他的錯,這世道是那麼的不公平,他明明考得最好,偏偏因爲勢不如人,便不能留館,更因爲他和蔡家的關係,他就理所當然的應該讓步。他怎麼能甘心?他苦讀多年,受盡苦楚,爲的就是這樣一天。既然蔡家不能幫助他,反而成了他的絆腳石,他爲什麼不能爲自己多想想?多算算?沒有前途,其他都是空話。
幸虧,他終究是留館了,蔡家雖然沒把女兒嫁給他,卻還是把他當親戚看。他是難過的,但也不是那麼難過,天涯何處無芳草,他做了翰林院編修,比蔡家女兒更好的親事,他不是尋不到。
後來,他終於娶了妻,他沒能娶上當朝大員的女兒,到底還是隻娶到外放的一個從四品官的嫡長女。原來,愛才的人多,愛財的人也多,身世背景家族纔是最重要的。他沒有崔憫那樣的運氣,也沒有崔憫那樣的手段。他這樣的人,在當朝權貴,世家大族的眼裡,實在是算不得什麼,他沒遇上伯樂。
在蔡家倒黴的時候,他很慶幸,自己沒有娶成蔡三小姐,不然夠他喝一壺的,他去看蔡家,自以爲是雪中送炭,蔡家人卻沒什麼特別的表示,還說怕拖累了他,他也就不去了。蔡國棟的運氣也真是好,竟然轉眼就成了三品侍郎,得了御賜的宅子,他上門恭喜,蔡家還是沒特別的表示,下次他再去,蔡家父子卻總是不在。
時光匆匆,已然又過了十年,他的官途不順,千方百計做上了正六品侍講後就再也挪不動了,翰林院清水得很,入不敷出。他相信多子多福,妻子和兩個妾確實很能生,相處也還算和睦,就是滿屋的孩子吵得他頭昏,回家祭祖修墳,請鄉親吃酒看戲的事情只做過一次,開銷太大,妻子差點沒把他的耳朵給揪下來,兩個妾唯妻子馬首是瞻,領着孩子守着他哭了一整天,從此他不敢再提回鄉的事。
又一年,太子病故,七皇子成了儲君,七皇子妃做了太子妃,四方來賀,因緣巧合,他撞見了已經是正四品誥命的蔡家三小姐。歲月彷彿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還是明眸善睞,舉手投足間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風情。她身邊圍着兩個翩翩美少年,一看就是她兒子。妻子在他耳邊酸溜溜地說:“人家都說這個龔夫人有幫夫運,旺家呢,我看也不怎樣嘛,不就是靠着父兄麼?悍婦一個,龔大人連房裡人都沒一個。看看,兒子也才得兩個。”
他覺得這話很順耳,就是呀,龔遠和哪裡比得過他?那分明就是個花花公子嘛。如此彪悍的婦人,多虧他沒娶她,不然要鬧得家宅不寧了。可是他又忍不住想,她真是漂亮呀,假如當年他沒有想那麼多,做那麼多,娶了蔡三小姐,如今,他是不是也做了四品官,前途無量?
但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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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龔遠和篇
那一年的社日,他十四歲。他跟着一羣學裡的同窗一道遊街玩耍,順便看看那些難得出來透透風的閨秀小姐們的嬌羞樣兒。人說眼見爲實耳聽爲虛,要想知道誰家的小姐們長得什麼樣兒,還得抓住這個機會去仔細看看纔是。
這種好日子大家都很興奮,通常是會穿自己最好的衣服的。他也不例外,一大早起來紫菱已經給他配好了衣服。紅梅伺候着他換上那身翠藍折枝茶花紋亮地紗曲領袍,繫上緙絲花鳥紋鑲金玉腰帶,掛好金瑞獸,簪上小紫金冠,又把扇子塞進他手裡,拿着鏡子給他看時,原本站在一旁的紫菱和送早飯來的紫羅都突然紅了臉。
他清楚地看到紅梅趁着他不注意,惡狠狠地瞪了兩個紫一眼。然後笑嘻嘻地和他鬧,一定要喝他早飯吃的粥。他笑着應了她。他知道紅梅此舉不過是在向兩個紫示威,表示自己寵愛她。但是那又怎麼樣?紅梅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很小的時候就跟着他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他想到此,心情突然不好起來。就當是最後給她一次機會吧。
臨到他要出門時,紅梅突然紅了眼,哽咽道:“公子爺長得這個樣子,也不知會被什麼樣的人家看上。將來咱們這些奴婢們,也不知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他皺了皺眉頭,道:“你爲我做了些什麼,我總記得的。好或不好,我心裡有數。”但願她聽得懂他的意思。他身邊的人不多,能讓他喜歡的人就更不多,他總是想盡量保住這份喜歡的。
紅梅聽了,不由一喜,卻又拉着他說紫羅的壞話:“我這幾日總髮現她不在自己的屋子裡,好像挺喜歡往那邊跑的。既然和咱們不是一條心,不如想法子發落了她吧?”
他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焦躁。如果不是紫羅提醒,讓他親眼看見紅梅這個他最信任最親近的人往他的飯食飲水裡加東西,他又怎會不信她,轉而信了紫羅?誰是誰非,他心裡清楚得很,她總是不改好。他淡淡地笑道:“無憑無據,不要亂說!我喜歡她做的飯菜。”
直到見到一幫同窗,見到好友蔡光庭,他的心情纔好起來。蔡光庭告訴他自己那個養在鄉下的妹妹今日回來,他很好奇這個傳說中剋死了祖母和親孃的女孩子會是什麼樣子。假如真要這麼算,他豈不是比她更嚇人?他的親孃、祖父、祖母,是不是都算是被他剋死的呢?自然不是。他嗤之以鼻。
原來蔡家三小姐還是個落了兩顆門牙的黃毛丫頭,又瘦又矮,偏偏一雙杏眼又黑又亮,生得特別精神,五官也精緻,笑容柔柔的,看着拘謹小心,其實並不慌亂,根本不曾露出養在鄉下的怯樣來。他有些意外,卻又覺得她本來就該是那個樣子纔對,看到她身邊那個大丫鬟滿臉緊張地將她藏在身後,她眼裡卻露出一絲調皮的笑意來時,他也想笑。不過就是一個小丫頭呀,會怎樣?
回到家中,只因他讚了一句紫羅做的飯菜好吃,紫羅便被紅梅找茬打了一個耳光,眼淚在紫羅的眼睛裡轉,但紫羅硬忍着沒吭一聲,沒叫一聲屈。接着紅梅遞給他的茶水裡,又出現了那種特別的味道。他不動聲色地將茶水吐回杯子裡,說自己不想喝。
那天晚上,紅梅添香的時候用了很特別的東西。接着,他把紅梅踹下了牀,藉機發作了紅梅。紅梅被“公正嚴明”的二嬸孃讓人拖走時,她清楚地知道她面臨的是什麼,她黑黑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默默地流淚,他淡淡地望着她笑了,紅梅打了個寒顫。他得謝謝她。他不是第一次被背叛,但這次的感覺真的是很不一樣。什麼地方不一樣呢?說不出來,反正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第二天早上,他才起牀,紫羅就告訴他,紅梅沒了。他淡淡地笑着說,知道了。看到紫羅驚慌的樣子,他知道她是被他的笑嚇着了。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難不成要哭?自然是要笑才成。
蔡光庭很疼愛蔡三小姐這個新回家的妹子,纏着他要牡丹犬,這不是什麼大事,他和蔡光庭一向交好,無話不談,自然要滿足朋友的心願。蔡光庭把家中的大小事都說給他聽,他對這個小女孩子產生了些興趣,聽旁人的故事,咀嚼旁人的悲歡,幫着人家放貓搗亂,看別人雞飛狗跳,自家也就沒那麼難受了。
他沒想到那牡丹犬竟然叫“喜福”,聽着他就想笑,這不是就叫“媳婦”麼?興許是因爲知道一些事情,此次見到蔡三小姐,就覺得她與第一次見面很有些不同,同病相憐罷。
真正讓他認識蔡三小姐的與衆不同,是他竟然看到了她想殺人,卻又心軟,差點被反咬一口。他盡了他最大的力量幫助她,當他說出那些可怕的話時,她只是靜靜地聽着,安靜地按他說的去做,和他商量接下來該怎麼辦。做完那件事,他有種很奇特的滿足感,彷彿,她就像自己的另一隻手,能協助自己完成一個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想,這樣的女孩子,長大以後會成什麼樣子?雖然當時很瞧不起她那一瞬間的心軟,但他偏偏又喜歡她那一瞬間的心軟。從此,看到她就覺得順眼得多。
他知道她的很多事情,知道她站穩了腳跟,和她的繼母相處得很好,知道她背書很厲害,知道她長袖善舞,思慮周全,善於保護自己和妹妹。他經常覺得她很厲害,遠比同年齡的自己更加厲害。這個女孩子是很特別的,那個女人亂紛紛地要給他尋親事的時候,他突如其來地想,假如是她,他也就不計較了,最起碼能像妹妹一樣的疼,她那性格脾氣,也斷然不會如同紅梅那般背叛自己,兩個人一定能相處得很好。
他喜歡去蔡家,固然是爲了好好讀書,不用操心吃飯的問題,但更多的是想分享蔡光庭被妹妹疼愛尊敬依賴的感覺。她做的東西都是下了大工夫的,非常好吃,每當看到她在蔡光庭面前笑得眼如彎月的時候,他就會想,要是自己也有這樣一個親人這樣掏心掏肺地對自己,那會是件多麼好的事?但他的弟妹們,永遠都不會對他如此用心的。也許她們什麼都不知道,但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們總歸和他不是一路人。
她對李碧很好,有時候會偷偷地看李碧,沒有嬌羞,表情是淡漠的,眼神是嚴厲的,嘴緊緊抿着。當其他人朝她看過去時,她總是微微一笑,眼睛完成月亮,看着挺歡樂似的,實際上他知道她眼裡半點笑意都沒有。他知道她的真實處境其實並沒有表面那麼風光,關於那命硬的傳說,將會是她此生最大的障礙,伴隨她一生。她在爲自己打算,在爲自己尋找出路。
他有些不以爲然她的目光,李碧呀……不過是一張看着粗糙,實際上半點柔韌性都沒有的紙罷了,只怕知道她會殺人,或者說動過殺人的心思,就會被嚇得屁股尿流,覺得天地不容吧?他很奇怪,她爲什麼就從來沒考慮過他呢?
追風沒地方放,這狗得罪了太多的人,若是他去了京裡,便只有死路一條。他想來想去,只有求她。她果然膽子夠大,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他的要求,最難得的是追風喜歡她。
京城裡很繁華,燈紅酒綠,美人如雲,他很孤獨。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把親事拖下去,但誰來做他的妻子呢?又一次蔡光庭問他這個問題,他苦笑了。他的要求說高也不高,說不高也很高,他不要看不順眼的,不要窩囊的,不要如同那女人一般寡毒的,卻又不想要一味只是寬仁的,那個人,得有分寸,能和他共進退,共患難。不期然地,他腦子裡想起她來。
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總覺得她若是給了旁人,他這輩子就再也遇不到更好,更合適的了。一想到這個問題,他毛焦火燎的,李碧看他不順眼,他其實看李碧更不順眼。
又一次見到她,她已經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她的婚事也當談了。她見到他時,比小時候疏離了許多,知道這是因爲大家都長大了的緣故,他卻有種淡淡的失落感。特別是知道李碧與她的親事只差捅破窗戶紙時,他說不出心裡的滋味,總覺得是自家口袋裡最寶貴的珍寶被人偷走了。
李碧無福!他趕緊向蔡光庭提出了要求,她沒有一口答應他,說要想想。這是看不上吧?他想,難不成,是因爲他長得太漂亮了?其實真實的原因還是沒人喜歡他那種家庭纔是。他覺得再不抓住這次機會,大概以後再也沒機會了。北方人是不信那一套的,興許她轉眼就找到了更好的。他太清楚她是哪種人,知道她要什麼,也更清楚自己要什麼,如果他不做,他這一輩子都會後悔。
於是,他朝她伸出了手。當他跌倒在她軟而幽香的身子上時,他的心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但他沒忘記他該做的事情,只是被她拳打腳踢出氣的時候,明明還在下雨,他卻看到天邊有一彎彩虹,好像還有兩個太陽。
後來,他才知道,那就叫幸福。
他終於抓住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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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篇番外,糾結呀,寫得不好,但是寫不出更好的了,見諒!見諒!感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