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宗批了餘玠奏摺,對其請求一概准許,並將加封其爲兵部尚書的詔書一併發往重慶。表面看來這是一道喜詔,餘玠和重慶的諸將皆不知其中深意,實際上,從遙遠的臨安皇宮中,殺氣已經慢慢向重慶逼來。
詔書到達重慶,衆人無不喜悅,紛紛向餘玠道賀,餘玠又將朝廷加封各將的詔書抄錄發往各州,至於衆人如何擺酒慶賀等等不提。且說前番雲頂城修好後,姚世安自仗有謝方叔在朝中撐腰,不待餘玠發令,便將自己的軍隊移到城寨中,且屢屢違背餘玠軍令。之前因對付蒙古,擱置了此事,如今戰事平息,意欲料理此事。餘玠最恨文官插手軍務,早些年蒙古入川,各州宋軍一戰即潰,多半源於此,餘玠既領聖命治蜀,便決心從嚴治軍,更想打壓文官,加強軍人地位。
那日餘玠找繼先商量此事,餘玠對繼先憂心道:“雲頂城之事讓爲兄頗感煩惱,姚世安聚兵占城,不聽我號令,此城位置重要,若不能與其他諸城配合好,對抗蒙大局十分不利。”
繼先道:“的確如此,姚世安素無征戰,少識兵略,他是仗着謝方叔纔敢這麼囂張,由他來守如此重要的城池,怎能安全?”
餘玠道:“雖說我掌管全川軍權,料理一個姚世安不在話下,可此事卻也能牽動朝廷,並非想象中簡單。”
繼先深以爲然,“大哥以爲該如何解決?”
餘玠道:“我給姚世安寫一封書信,把其中利害一一陳明,你代我前去雲頂城,親自找他,說服他交出城寨,你看怎麼樣?”
繼先疑慮道:“只怕很難!他既然敢佔,又豈肯輕易交出來?”
餘玠十分躊躇,忽然道:“我有一個下策,這也是迫不得已才能用的,只是…”
繼先見他不好開口,“我又不是外人,大哥快說吧!”
餘玠道:“你進城中找他面談,我率軍在城下等候,他若肯讓出城寨,我便立即收兵,若不肯,我就發兵攻打,出其不意,便能迅速拿下雲頂城,也不致傷亡過大。”
繼先不由一驚,“發兵攻打雲頂城?”
餘玠道:“這也是迫不得已的辦法。”
繼先雖不贊同餘玠此舉,但理解他的心情,也更瞭解宋軍之所以軍心渙散,戰鬥力不強,皆源於軍中官將勾結,暗中買勳邀功,餘玠決心從嚴治軍,是宋軍之福和朝廷之福,於是便同意前去雲頂城。
繼先又囑咐餘玠道:“我會盡量說服姚世安,大哥不要輕易發兵。”
餘玠道:“你放心,我給他一日時間,若一日後他仍執意不交城,我再發兵。”
繼先道:“好吧!大哥現在就給他寫信,我立刻趕往雲頂城。”
餘玠寫好書信交給繼先,又再三囑咐,繼先請他放心,便帶上書信前去雲頂城了。
自餘玠入川后,謝方叔一直嫉恨他,三番五次在理宗面前說餘玠獨掌四川,功高自居,早晚必生叛逆之心。理宗經不起他長期挑撥,漸漸對餘玠不那麼放心了,謝方叔便又趁機將自己的親信姚世安安插到四川,名爲協助餘玠,實則暗中監視他。姚世安既受謝方叔之命,自然對餘玠不甚理會,他長期盤踞順慶府果州城,餘玠爲遷移順慶府治所而修雲頂城,姚世安自以爲順慶是自己的地盤,哪管修城是爲抗敵之用,徑自領兵佔了雲頂城。
繼先到了雲頂城後,姚世安已猜出繼先此行目的,便不冷不熱接待他。
繼先既然是來要城,又要顧全大局,便不得不強顏客氣,道:“姚將軍守城有功,餘大人特遣我來慰問你們!”
姚世安道:“我守此城是爲報皇上天恩,餘大人不必客氣。”
繼先尷尬道:“既然姚將軍是爲皇上守城,就應聽從皇上旨意,皇上已令餘大人總領全川兵馬,姚將軍就應聽從餘大人調令。”
姚世安道:“你是來慰問的還是來責問的?我豈敢不聽他的號令,他是皇上欽點的制置使,又是衆臣保奏的兵部尚書,我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違揹他的命令。”
繼先忍住氣,“姚將軍既如此說,我就開誠佈公,當初修雲頂城是爲抗敵之用,將軍私自領兵霸佔實爲不妥。”
姚世安反問道:“領兵霸佔?雲頂城是爲順慶而修,我本來就執掌順慶,何來霸佔一說?你們修城是爲抗敵,難道本將不是來抗敵的?”
繼先爭辯道:“各城守將皆是餘大人親自選定的功臣宿將,餘大人一再強調要破除軍中弊規,姚將軍難道不知?”
姚世安冷笑道:“他這個制置使做得好不霸氣!真當四川是他的地盤了,要是各城將領都由他來調換,還要朝廷何用?皇上命我執掌順慶,我駐兵雲頂城有何不妥?說我不聽他的號令,他難道要把全川五十四州的將領都換成自己的人嗎?我倒想問問餘玠究竟是何居心?”
繼先聽此詆譭,心中氣憤,但又不能拿他怎樣,強忍着問道:“姚將軍是不肯交出雲頂城了?”
姚世安道:“除非皇上下旨,否則我斷不能讓出此城。”
繼先見他言語決絕,便道:“這樣吧,我先到城中看看,將軍再仔細考慮下,若仍是堅持己見,我便回去覆命。”
姚世安言辭決絕道:“我已言明,無需再考慮,若你有閒情到城中看看,請自便,本將公務繁忙,恕不奉陪!”說完便甩袖出了門。
繼先無奈,垂頭而出。
繼先到城寨上查看防務,巡視一番,實在了無心思,便回到府中等候姚世安。天色近黑,姚世安卻遲遲不露面,繼先焦急,便向門外軍士詢問,軍士只說他在處理公務。繼先知道姚世安是在躲避他,既然事已至此,就算找到他也是徒費口舌,便怏怏下了城。
繼先下山未行多遠,便見黑壓壓的大軍停在前面,一看前頭的正是餘玠。餘玠問道:“怎麼樣?姚世安可願讓出來?”
繼先搖搖頭,見大軍都到了,知道攻城必不可免,又問道:“大哥,真要攻城?”
“若有它策,我也不願與他干戈相見。”
“好!既然大哥已經決定,我們就立刻攻城。我已到城中查看,東門防備比較鬆懈,而且山路寬闊,現在天色已晚,我們就趁姚世安不備快速拿下城寨。”
餘玠令大軍熄滅火炬,向山上進攻,悄無聲息來到東門下,等到城中守軍發現,餘玠的軍隊已經開始攻打城門。守軍驚慌失措,以爲是蒙古軍前來,嚇得丟盔棄甲,逃進城中,餘玠輕而易舉就進了城內。
姚世安聽聞蒙古軍攻城,急忙準備迎戰,攬過一把長槍就向外跑。還未走出府門,餘玠和繼先已率兵進來,姚世安一見是餘玠,驚詫道:“你?不是蒙古軍隊攻城嗎?你們怎麼在這裡?”
餘玠道:“姚將軍誤會了,是餘某幫助姚將軍守城來了,重慶的大軍已經來到城中,咱們還是回府談談吧!”
姚世安一聽此言,知道是餘玠偷襲城池,大怒道:“餘玠,你竟敢攻我城池?”
餘玠道:“若讓你守此城,早晚必喪於蒙古之手,看看你手下的軍士,一觸即潰,棄城而逃,這樣的將士如何守城?”
姚世安一把甩開手中的長槍,怒氣衝衝向外面走去,回頭向餘玠道:“此城已是你的了,還談什麼?”又向自己的軍士喝道:“無能之輩,丟人現眼,走!回果州。”於是帶領人馬下了山。
餘玠奪回雲頂城後,派重將鎮守,自己和繼先回了重慶。當初餘玠奪雲頂城之事未和冉璞、冉璡商量,冉璞聽說此事後,雖知姚世安盤踞此城實爲軍中禍患,但餘玠領兵奪城也確實不妥,擔心被人構陷。
冉璞對餘玠道:“大人此次奪城做法欠妥,姚世安必會聯合謝方叔在朝中誣告你,大人應早些做準備。”
繼先也道:“不如先給皇上上個摺子,言明此事。”
餘玠不以爲然,笑道:“諸位過慮了!當初皇上親自許我可便宜行事,現在我總領全川兵馬,雲頂城自然該聽我號令,姚世安據城頑抗,有違皇上旨意,我收此城順理成章,皇上必不會責怪我。”
繼先幾次被謝方叔排擠,他知道理宗向來無主見,只要謝方叔等人聯合造勢,理宗很容易輕信他們,“大哥,不是繼先多想,你現在執掌全川,權利之大無人能比,又功勞頗多,威望很大,皇上對你或多或少都會提防。你看荊湖的江萬載將軍,自聯蒙破金到前番收復荊湖,他每戰皆獲大功,因此朝廷忌憚他,調他回朝,說是升官,其實還不是找個藉口解他的兵權。你要爲以後多考慮考慮,哪朝哪代能豈容功高震主之臣?”
繼先之言餘玠何嘗不明白,只是他太信任理宗,太堅持理宗當年許他的話,他哪裡知道,一旦出朝,政局便變幻莫測,何況他多年不曾回朝。臣子頭上只有一個皇上,可皇上腳下卻有千千萬萬個臣子,理宗豈是餘玠一人的皇上?他爲理宗立下的功勞越多,理宗就越不放心他,他一心只想着經營好四川來報答理宗,卻從不關心朝中之事,或許他還不知道,他已經與理宗越走越遠了。
餘玠聽了繼先之言,也稍稍感到不安,便問冉璞道:“城寨已經奪了,有什麼辦法可以讓皇上打消疑慮?”
冉璞道:“只能先上奏實情了,靜待旨意吧!”
餘玠道:“我這就給皇上寫奏摺。”餘玠回府後寫完奏摺,越想此事越覺不安,便又給趙葵寫了一封信,託他爲自己傳達實言,並提前給自己傳遞朝廷音信,好讓自己做準備。餘玠將信和奏摺差人交給官驛,送信之人由於疏忽,竟將私信和奏摺一同發往臨安。
姚世安回到果州,連夜給謝方叔發送密信,將餘玠領兵奪城之事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謝方叔收到信後,欣喜難耐,急忙趕往丁大全府中商議彈劾餘玠之事。
謝方叔喜道:“正愁抓不到他的辮子,這回定要好好參他一本。”
丁大全沉思道:“若這次鬥不到他,怕是以後就不好辦了。你看吧,過不了幾天餘玠的摺子也會送來的,趙葵和董槐又要替他圓場。我們就來個神不知鬼不覺,明日下朝後先將此事告訴皇上,等餘玠的摺子到後,皇上已經震怒。”
謝方叔奸笑道:“還是丁大人考慮周到,明日咱們一同去見皇上。”
次日下朝後,謝方叔和丁大全說有要事稟報皇上,理宗留他們到偏殿。
謝方叔呈上摺子,“皇上,臣要彈劾餘玠圖謀不軌。”
理宗本來一聽,呵斥道:“不得亂言,餘玠怎麼會圖謀不軌?”
謝方叔道:“這是順慶知府姚世安的摺子,他在奏摺中說餘玠擅自罷免和更換四川各城守將,姚世安反對他這麼做,餘玠竟率兵攻打他的城池,把他趕了出去。”
謝方叔呈上奏摺,理宗看後仍不相信。丁大全趕緊煽風點火,“皇上,餘玠在四川累有戰功,籠絡四川百姓人心,以至於當地百姓只知餘玠而不知朝廷。他利用民意築城修寨,自營鹽井,又暗中培植親信安插在各州,致使全川兵權他可以隨意調動。皇上,餘玠已經樹大根深,若再對他聽之任之,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丁大全這番話說得理宗心中已有顧慮,理宗遲疑了會道:“餘玠是朝廷重臣,不能只聽姚世安一面之詞,朕也要聽聽餘玠如何說。餘玠身爲制置使,他的奏摺尚未到來,姚世安的怎麼倒先來了?”
謝方叔支支吾吾,“事情緊急,姚世安的摺子沒有從重慶轉遞,是直接送到朝裡來的。餘玠的應該很快便到。”
理宗道:“這次就算了,以後不準下級州府私呈奏章。”
謝方叔道:“是,臣回去一定告誡姚世安。”
“你們所奏之事朕已心中有數,先下去吧,等餘玠的奏摺來了再議。”
二人告退。
不出兩日,餘玠的奏摺終於送到中書門下,恰好趙葵、謝方叔都在省中,趙葵打開奏摺,裡面夾着一封私信,趙葵拿起私信不解何意,謝方叔接過來翻看,一看才知是餘玠寫給趙葵的求助信。
謝方叔冷笑道:“趙大人,你自己看看吧。”
趙葵看後,嚇出一頭冷汗,這信本屬小事,但恐謝方叔拿它做文章,心中抱怨道:“餘玠太粗心了,怎麼能把給我的私信和給朝廷的奏摺放在一起?”
謝方叔道:“趙大人,餘玠的奏摺你已看過,咱們就一同去見皇上吧!”
趙葵攔住道:“謝大人先別急,此事重大,要把在朝的大臣都召集過來,一同去見皇上。”
謝方叔道:“也好,就按趙大人說的辦。”謝方叔正想糾集衆人,巴不得趙葵把人都召集過來。
不多時,尚書右丞相趙葵、左丞相謝方叔、沿江路制置使丁大全、荊湖安撫制置大使賈似道、參知政事董槐、監察御史陳大方、殿中侍御史程元鳳、右正言劉晉之等在朝的衆人一同參見理宗。
理宗道:“諸位愛卿,大家一同議議餘玠奪雲頂城的事吧。”
趙葵道:“餘玠從重慶送來奏章剛到,他在奏摺中說姚世安不聽號令,致使抗蒙防線無法連爲一體,因姚世安強行佔據雲頂城,餘玠不得已才奪回城寨。”
謝方叔道:“餘玠私趕州官,有違朝廷律例。他擁兵自重,恃功而驕,理應治罪。”
董槐道:“皇上,餘玠入川時,皇上許他便宜行事,姚世安不聽號令,餘玠身爲四川總帥,轉調佈防,升降軍官皆屬平常之事,有何不可?說他擁兵自重,他的兵權是皇上賜予,他對皇上忠心不二,這幾年他將四川治理得有條不紊,不論功勞還是能力朝中無人能比,皇上不可聽信讒言,慢待功臣。”
謝方叔對董槐道:“董槐,誰是讒言?你把別太自以爲是。”
劉晉之冷笑道:“善惡忠奸各人心知肚明。”
謝方叔對劉晉之道:“這裡站着的都是當朝宰輔,哪裡有你說話的分?”
劉晉之不卑不亢,“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所論之事都是朝廷之事,當然有我說話的份。皇上,州府治事,尚能自我調度,餘玠身爲皇上欽點的四川總帥,怎麼連佈置治下防務都被人拿來議論?臣以爲是餘玠的功勞和威望讓朝中的某些人嫉妒了,這纔想方設法陷害於他,還請皇上三思。”
謝方叔氣得咬牙切齒,“皇上,餘玠並非是佈防,而是在暗中培植勢力,他還在朝中聯絡趙葵,兩人相互勾結。臣有證據證明此事。”謝方叔將餘玠寫給趙葵的私信呈上,“皇上,這是他暗通趙葵的密信,他在信中說讓趙葵幫他說情,並讓趙葵給他傳達朝廷音信,若不是心懷不軌,爲何這麼見不得人?”
理宗驚道:“當真?拿給朕看!”
趙葵問心無愧,自然無所畏懼。程元鳳和董槐不知事情端倪,替他擔心,倒吸一口冷氣。謝方叔則暗自得意。唯獨賈似道一直不言不語。
理宗看過私信後,頗爲不悅,“趙葵,朝官禁止結交外官,你身爲當朝宰相,竟然執法犯法,朕倒要聽聽你怎麼解釋?”
趙葵神色泰然,“皇上,臣沒有私交外官,我與餘玠同在淮東共事多年,朋友之間偶爾書信往來皆屬平常。”
理宗問道:“爲何餘玠在信中託你爲他傳報朝廷音信。”
趙葵道:“皇上,請恕臣冒昧,這是皇上逼的!若非情不得已,餘玠豈會這樣做?”
理宗不解道:“朕何曾逼過他?”
趙葵慷慨陳言,“皇上當年點餘玠出鎮四川時,餘玠告訴皇上他這一去從此路遙山遠,再難聽到朝廷之音,只怕日後會有讒言陷他於不忠之地,若那時他無力辯解,只有仰照皇上。皇上當日信誓旦旦說不會疑心他,可是這幾年餘玠每做一事,朝中必有人橫加阻攔和誣陷,連皇上也對他不如從前信任,餘玠在四川功績赫赫,他豈不知功高震主之理?他豈不知朝中有人羨慕嫉恨他?他敬皇上,忠皇上,可是更怕皇上,他不敢向皇上言明此意,是因爲他知道皇上心中已經猜忌他,他想了解皇上只能委蛇行事,這封信是他的不得已。”
理宗聽後,心中感慨萬千,頗有愧疚,“趙愛卿,朕這幾年的確冷了餘玠不少,可朕也苦衷。”
丁大全一看理宗對餘玠動情,連忙道:“皇上,餘玠有功自然當賞,朝廷對四川的賞賜遠遠超過別處,不過餘玠有過也當罰,賞罰分明才能體現皇上公正無私。”
理宗也覺有理,“依丁愛卿之言該當如何處理?”
丁大全道:“派人到重慶查清此事,這樣既能還餘玠清白,也能安撫姚世安。”
程元鳳素來沉默寡言,但他聽到說派人去重慶清查此事,頓時驚駭,“皇上不可!決不能派人到重慶去查,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餘玠既總領四川,奪回雲頂也未爲不可。既然朝中有人反對,皇上只需下道密旨對他暗中責備,這樣既保全餘玠之面,也體現皇上重視於他。餘玠是重臣,深得四川軍民之心,若陡然之間派人去查他,不管結果如何,必然會傷了餘玠和四川軍民之心。”
趙葵、董槐、劉晉之等人不住點頭,紛紛道:“程大人說的是啊,不能去查。”
理宗也不知如何是好,賈似道突然道:“皇上,程大人說得有理,餘玠對朝廷有大功,不能去查他。”
董槐心中念道:“這個老狐狸又在耍什麼花招?”
理宗問道:“有說餘玠有罪,也有說他沒罪,賈愛卿以爲如何處理妥當?”
賈似道道:“皇上還記得淳熙年間吳階之事嗎?當年吳階出鎮四川,抗擊金兵,功勞遠勝餘玠,後來朝中有人告他欲自立四川,高宗皇帝和孝宗皇帝都疑心他,孝宗把他召回朝,讓他與高宗親自面談,二人最終釋解,高宗又重新加封他魯國公,送他回四川。現在朝中有人疑心餘玠,皇上也與餘玠多年未見,餘玠在四川征戰多年,累年辛苦,皇上可仿高宗請吳階事,讓他回朝休養,皇上也好當面聽他解釋。”
理宗道:“此法可行。”
趙葵連忙道:“餘玠回朝,誰人能守四川?”
謝方叔道:“臣保舉司農少卿餘晦,餘晦之父余天任執掌兵部多年,他隨父熟讀兵法,深知戰術,由他接替餘玠再合適不過。”
程元鳳止住道:“餘晦不學無術,貪贓枉法,我正要參他,你卻保舉他出鎮四川?四川如此重要,豈能交到他手中?”
謝方叔氣惱道:“程元鳳,你自以爲滿腹經綸就隨意貶低別人,若讓你領兵上陣,還不知道結果怎樣呢?”
程元鳳道:“謝大人,你是在同老夫吵架嗎?老夫爲的是朝廷,你雖然想提拔親信,也不至於提拔這樣的不堪之才吧?這是在拿江山社稷開玩笑。”
謝方叔氣急敗壞,對理宗道:“皇上,他一個殿中侍御史竟這樣辱罵一朝宰相,臣還有什麼面子再待在朝堂上,請皇上罷了臣的相位另擇他人!”
理宗一向喜歡程元鳳,只得安慰謝方叔道:“謝愛卿消消氣,程愛卿心性耿直,說話莽撞,但沒有惡意,他也是爲了朝廷。”又向衆人道:“大家不必再議了,傳旨宣餘玠回朝,讓餘晦出任四川宣諭使。”
趙葵等人不好再強加阻攔,只得連連嘆息。
詔書先行發往重慶,謝方叔告訴餘晦到了重慶後,最難收拾的就是餘玠的老部下,讓餘晦找幾個典型殺殺他們的威風,才能鎮住他們,否則斷難在四川立穩腳,餘晦聽在耳中,記在心中。
不幾日詔書便到達重慶,餘玠率衆將官出城,心裡忐忑不安,跪聽聖旨,“兵部尚書領四川安撫制置使餘玠,卿自入川以來屢挫蒙古,安定四川,復我疆土,功勞顯赫,朕心甚慰。朕念愛卿常年在外,久歷戰苦,特拜卿禮部尚書,即日回朝。司農少卿餘晦接汝之職。”
衆人無不愕然。餘玠聽後,驚詫不已,呆滯在地上,他萬萬沒想到理宗真的聽信讒言撤了他的職,更想不到自己苦心經營的四川竟交給了餘晦,這讓他何等痛心!餘玠緩緩起身,接了聖旨踉蹌走回去。
繼先知道他失望至極,便安慰道:“大哥,皇上召你回朝是體恤你常年在外飽受軍旅之勞。”
餘玠苦笑道:“我豈不知皇上召我回朝是審查我?餘玠呀餘玠,任你再有抱負又能如何?終究還是栽在了那羣小人手中。”
繼先強掩心中悲憤,“大哥,事情或許沒你想得那麼壞,大將調回朝中任職是常有的事,董槐、江萬載二人不就是如此嗎?趙葵大人不也是出將入相?”
餘玠冷笑道:“我與他們不同,我所痛心的是讓餘晦這樣的小人來接替我,只怕四川從此再無寧日,我嘔心瀝血經營的戰局將要毀於一旦,哎!”
冉璞道:“或許你當面向皇上解釋還有迴旋的餘地。”
餘玠搖搖頭,“我一回朝,手中兵權被剝奪得一乾二淨,那起小人再無忌憚,還不拼死了誣告我?大丈夫當戰死沙場,怎能淹死在小人的唾沫裡?”
回到府中,餘玠讓衆人退下,要獨自冷靜會。
衆人出來後,徐朝忠等人仍憤憤不平道:“這是什麼聖旨?餘大人這麼好的官,皇上居然要把他調回朝中,大將怎能不在沙場征戰卻要困在朝裡?”
呂星宇罵道:“狗屁昏君,真是氣死我了,餘大人要是走了,我也離開重慶,提起餘晦就讓我想起前幾任制置使,恨不得給他一頓痛打。”
丁依卿沉思良久,“只怕餘大人一回朝就凶多吉少呀!”
衆人雖然擔心,卻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紛紛嘆息。
餘玠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徘徊,腦海中又回憶起當年入川前他與理宗在朝堂上的對話,越想越傷心;他走到牆邊,撫摸着掛在上面的四川戰圖,淚眼朦朧,口中念道:“就算不能死在沙場上,也要死在重慶,我絕不能回朝受那羣小人的侮辱。”於是從懷中掏出一包藥倒在了杯子裡,慢慢衝上水,端起來對着牆上的地圖一口飲下。
天色將晚,繼先來看餘玠是否安息,輕輕叩門喊了幾聲,無人回答,便推門進來,見餘玠躺在地上,口邊留有血跡,一摸才知餘玠已經沒了氣息,繼先一晃神,差點昏了過去,忙把餘玠抱起來放到牀上。他欲哭無淚,他想痛恨,卻不知該恨誰,繼先坐在餘玠身邊安靜地看着他,努力在想,爲什麼這樣的忠臣干將、國之棟樑竟會被幾張嘴皮子逼死,他在想是朝中奸臣害了他還是皇上的疑心害了他,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他想到那些有過大功的將帥最後不是被解兵返朝就是罷職回鄉,或是身首異處,他看到了在這樣一個文臣主宰的朝中,武將是很難得到善終的。
次日,餘晦到任,重慶軍民聽說餘玠自盡,無不悲痛嚎啕,各州府將官全部去祭奠餘玠,沒有一人前去碼頭迎接餘晦。餘晦氣惱,自己來到州府,隨從向衆人道:“宣諭使餘大人到任,爲何沒人迎接?”
衆人看了他們一眼,也不理會。
餘晦喝道:“這裡連個會說話的都沒有嗎?”
王惟忠過來道:“餘大人昨日已經去世,哪裡又來個餘大人?”
餘晦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耍弄本大人?”
王惟忠冷笑道:“利州路安撫使王惟忠,不知宣諭使大人到來,還請見諒,餘大人可是趕來弔喪的?”
餘晦指着王惟忠道:“你…好個王惟忠,本官記住你了。”於是甩手而去。
張實過來道:“王將軍有些過頭了,畢竟他以後是我們的上司,只怕以後你的官不好做了。”
王惟忠道:“他與我是同鄉,我還不瞭解他,他不過是個無知的庸才,也配接替餘大人之職?我就是看不起他,看他能把我怎樣。”
繼先勸道:“王將軍,既然大哥已經走了,就不必如此了,你千萬不可意氣用事。雖然餘晦不堪,但要以大局爲重,你和張將軍現在是四川的頂樑柱,你們若有失,大哥的防蜀之策真的要功虧一簣了。”
張實道:“是啊,王將軍,不能讓餘將軍的心血白費。”
理宗聽聞餘玠自盡,痛惜不已,悔恨一時糊塗害了餘玠,下詔輟朝三日,追贈餘玠少師,命回京厚葬。
餘玠已死,繼先不願再留重慶,便送餘玠靈柩回京。劍南六洞仙也離開重慶,繼先囑咐他們若來日四川有戰事,望他們盡力周旋。冉璞冉璡本來就是因慕餘玠之名纔出山,現喪失賢主,決意復歸深山。
衆人在碼頭作別,各自啓程,獨留王惟忠和張實在岸上相送,久久不願離去,眼神充滿失落,似感川中後事渺茫。
餘晦來到重慶後,川中諸將皆不服他。一日府中議事,衆將官先到,餘晦尚未過來,衆人議論道:“餘晦有什麼才能,竟來執掌四川?”
王惟忠知道餘晦小名叫再五,便語氣輕蔑道:“想是朝中無人了,纔會讓餘再五來重慶。”
衆人大笑,王惟忠說話時,餘晦已經走到後堂,他不聲不響閃了出來,嚇了衆人一跳,餘晦先看了王惟忠一眼,王惟忠面不改色,餘晦道:“蒙古大軍又來攻城,我召各位來是要商量退敵之策。”
王惟忠道:“餘大人熟讀兵法,我等望塵莫及,還請餘大人賜教退敵之策。”
餘晦憋住氣,“既然王將軍說了,本將就先派你去迎敵,蒙古軍攻打利州,你身爲利州安撫使,自當奮勇領先。”
王惟忠道:“即使大人不派本將,本將也要請命而去。”
餘晦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上本部兵馬去吧。”
王惟忠道:“單我一部兵馬恐怕無法破敵,需要其他將軍策應。”
餘晦笑道:“還未上陣就怕了?我自有安排。”
王惟忠只得領命。
蒙古聽聞餘玠死,趁機從興元出兵攻打利州,餘晦讓王惟忠獨自迎敵,實則藉機暗算他,他知道王惟忠最不服他,便先拿他開刀。王惟忠到利州後,餘晦緊接着下了一道命令,不准他堅守城池,要他與蒙軍出城迎戰。王惟忠雖知這是餘晦借刀殺人,但不能不遵從。餘晦又令諸路援軍坐觀利州與蒙古之戰,禁止援助王惟忠,王惟忠僅有兩萬兵馬,被五萬蒙古軍團團包圍,最終慘敗,丟失三州。
於是餘晦派人將王惟忠拿下,說他私通蒙古,張實求情不允,憤而辭去官職。王惟忠不服餘晦誣陷,餘晦將他押送到臨安交給朝廷審訊,並暗通謝方叔和好友陳大方,讓陳大方審訊。
陳大方問王惟忠:“朝廷許你要職,待你不薄,爲何私通蒙古?”
王惟忠道:“我執掌利州十六年,若私通蒙古,利州能會守到今天?”
陳大方道:“餘玠在時,你連戰連勝,餘玠一死,你便慘敗,連丟數州,是不是你和餘玠一起勾結蒙古,現在餘玠死了,你記恨在心,所以才引來蒙古兵?”
王惟忠聽言便大罵道:“陳大方,你個狗賊,餘大人已被你們逼死,竟然還污衊他!”
陳大方怒道:“看來不用重刑你是不會招的,來人,給我打!”陳大方用盡各種酷刑,王惟忠始終叫冤不止。陳大方見他實在不開口,便製造假供狀,呈給皇上,說王惟忠和餘玠在四川屯聚兵力糧草,暗中發展勢力,不聽朝廷聖旨,暗中勾結蒙古,欲自稱王於四川。
理宗一看供狀,怒火中燒,謝方叔見時機已到,便火上澆油,說餘玠和趙葵私通,趙葵知情不報,必心懷不軌。理宗一怒之下,下令將王惟忠腰斬,罷去餘玠之子的官職,並查抄餘玠家,又將趙葵罷相,貶到潭州。
王惟忠被陳大方押赴刑場,一路大罵不停,高呼道:“我死之後定要上天去告你,看你究竟能活多久!”
王惟忠被處死後,謝方叔自以爲朝中大權會掌在自己手中,不料理宗又提拔董槐爲右丞相,加封程元鳳爲侍御史。
董槐上任後,偷偷派人到重慶調查王惟忠冤案過程,兩個月後,終於將餘晦如何逼迫王惟忠出戰,製造利州大敗的過程和暗通謝方叔、陳大方鍛鍊成獄的經過一五一十報給理宗。理宗知道錯殺王惟忠,又氣恨謝方叔擅權弄政,下令重新厚葬王惟忠,恢復餘玠追封,並處死陳大方,餘晦免職爲民,將謝方叔貶斥嶺南。
事情平靜後,朝中又一如往常;畢竟死的人終究死了,活的人還要繼續活着。繼先來到餘玠墓前,叩了幾拜,“大哥,你可以安息了,繼先要回京口看望爹孃,以後再來看你!”繼先放好祭品,背上劍,起身回望幾眼墓碑,向京口而去,慢慢消失在山路上。
繼先不知道以後要去哪裡,因爲他要走的路崎嶇而漫長,甚至看不到方向,但他總得去走走,也許走着走着,前路就寬闊了。不過,這只是也許,眼下只有回家的路最明確。